師長譚溫江被捕
2024-10-06 05:11:47
作者: 岳南
8月4日夜,駐北平的路透社向世界播發了一條電訊:
掘盜乾隆等墳墓案,據有關人士稱,共發十三棺,其珍寶價值三四千萬元,今已將褚玉璞舊部改編軍隊中拘獲少年軍官一人,該軍官供述一切,謂褚將守陵之兵逐走,然後費兩星期時間,始覓見棺木。乾隆墓中有子母西瓜一枚,慈禧墓中有大鑽石一粒,價值甚巨。各物均在天津出售,此事由閻錫山聞後乃下令徹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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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則電訊看,頗有些劈頭蓋臉,中間楔入的味道。是否在此之前,東陵盜案已被某些小報登載傳播不得而知,但這則電訊卻是東陵盜案的研究者所查閱到的新聞報導中,首次被《中央日報》等國內外大報正式轉發登載的消息。這則後來被證實有誤的消息,在被各大報轉載時,並未放入顯要位置,也沒有引起局外人格外的關注,究其原委,大概是與這時國內多數人尚不知內情有關。
《順天時報》報導
8月5日,路透社又發出了一則電訊:
東陵掘墳案拘獲之譚松艇乃譚學卿之弟,掘陵者即譚部軍隊,譚松艇已在浴池被捕。譚為改編後之直魯軍之軍官,當時其衛兵首先開槍拒捕,為警制止。
這則消息發出後,被國內外各大報所轉載,8月7日,南京《中央日報》又做了較為詳細的報導:
(東方五日北平電)在北平東方九十英里之乾隆帝後寢陵即有名之東陵,被偷掘,棺內所藏珍貴物品為金銀珠寶等悉被竊取無遺。聞此事為褚玉璞舊部目下已改編為革命軍之譚溫江部,與當地有力者同謀,借用軍隊五百名從事發掘,盜取財寶價值估計約三百萬元以上。譚之弟暗中來平銷售贓品。經中國古董商告密,已被警備司令部派人拘獲,其後不知何故,又將其釋放。文物維護會[1]及滿人,現正運動司法當局,嚴懲人犯,聞在天津銷售之寶物為數甚巨雲。
從以上兩則報導看,除幾處後來被證實有明顯誤差外,極為關鍵的一點是,譚溫江被捕的時間、地點及被捕經過都相當模糊混亂。其被捕之詳情,一直未被局外人所詳知。當時國內人士認為最可信的推斷是,譚溫江於8月2日前後,帶其弟譚榮九及衛兵等人身穿便衣,攜盜掠的珠寶前往北平琉璃廠珠寶市尊古齋古玩店銷售。譚溫江下榻中國飯店暗中操縱,由其弟譚榮九等人出面和尊古齋古玩店的老闆黃伯川洽談。就在主客洽談時,被衛戍司令部派出的密探偵知。密偵們順藤摸瓜,將正在中國飯店客房洗澡的譚溫江逮捕。
琉璃廠古玩鋪大觀齋後人林蔭茂向作者講述琉璃廠興衰與黃伯川勾結官匪銷贓的情形(作者攝)
但據後來被捕的譚溫江供稱,譚榮九不是自己的弟兄,他更不認識此人。閻錫山在後來致南京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函電中,稱譚溫江指使其弟譚榮九賣珍珠與廊坊頭條義文齋,被文物臨時維持會告發之後,在北平被捕。幾十年後,孫殿英的一名中校秘書李鴻慶在回憶錄中敘述譚溫江被捕的經過時,聲言當時在北平前門外一家電影院裡,影片就要開始放映,誰料燈光一熄,黑暗中的人們正在靜候銀幕上影片的出現時,忽然,從東面樓上一個包廂里,發出熠熠白光,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適有北平警察局偵緝隊人員也發現了這一奇景,便悄悄前往偵查。原來是一位闊太太的繡鞋上綴有兩顆夜明珠,那白光正是從她鞋面上放射而來的。電影散後,老偵緝隊長馬玉山親自跟蹤追查,最後得知這位闊太太原來是譚溫江的一個小妾。由此,譚溫江因涉嫌東陵盜案而被捕。
琉璃廠大觀齋創始人之一、林蔭茂祖父林叔文
不管譚溫江的被捕經過怎樣撲朔迷離,但他確是涉嫌東陵盜寶一案被捕了。而事實上,譚溫江是受孫殿英之命,攜一部分珠寶先是在天津、廊坊一帶試銷,以窺測警方的動靜。當幾次得手後,又潛入北平琉璃廠和當時最大的古玩商黃伯川暗中接頭,就在他們極其神秘地洽談時,被警方窺破,譚溫江在中國飯店被北平警方逮捕。至於《中央日報》報導中的「其後不知何故,又將其釋放」,則是另有一段來歷。
北京琉璃廠古玩鋪
當譚溫江被捕的消息傳到十二軍後,孫殿英大驚失色,當即感到東陵事發,大禍臨頭了,便急忙招來「軍師」梁朗先、參謀長馮養田等人商量對策。經過一番緊張密謀,最後決定請第六軍團總指揮徐源泉出面保釋,先將人弄出牢房,同時對可能審查此案的國民政府及平津衛戍司令部大員重禮相贈,求其庇護,以達破財免災,使譚溫江連同十二軍所有涉嫌盜案官兵都一同化險為夷的最終目的。
在孫殿英親自授意和梁朗先、馮養田的直接參與策劃下,以孫殿英個人的名義,由秘書連擬兩封呈文,直接向徐源泉辯白。呈文擬就後,梁朗先、馮養田帶上副官、衛兵連同大宗金銀和華威銀行現鈔,秘密乘車趕赴北平,先拜見徐源泉,並將金銀、現鈔與函文一同呈上。
兩件呈文的內容分別是:
(一)第一件呈文
國民革命軍第六軍團第十二軍軍長孫魁元,謹將職軍第五師譚師長溫江前在馬蘭峪剿匪詳細情形分段呈報,恭請鑒核。計開:
該部行動地點日期 職軍在津奉令於六月二十四日向薊縣前進,以官兵接濟未發完全,改於二十五日由南倉附近出發。該師長亦於二十五日早,率領所部由穆莊出發,隨職向薊縣前進。當日至王三官莊宿營,二十六日至魯文莊子宿營,二十八日至高各莊宿營,二十九日到達指定之馬伸橋。
剿匪之緣起 職於六月二十八日率軍部各處及軍之直屬部屬進抵薊縣,先後延見城鄉紳董。據稱,馬蘭峪有匪首馬福田本多年巨匪,盤踞馬蘭峪無惡不作,於去秋曾被東北軍岳軍長兆麟收編。於今春開往京保之間,奉軍敗退,馬福田復率部歸山,仍據該鎮,倒行逆施,更甚往昔,燒殺淫掠,肆意橫行,群請派員剿捕。職以軍人責在衛民,兼眾情難卻,遂循地方紳士之請,令駐馬伸橋之五師,就近剿擊,當領發六月三十日午後三時之命令。
該隊之調遣 該師奉令後,即令第十三團於七月一日,由原駐地點(即上下埝頭)進駐石門鎮,該師長亦於七月一日午後到達石門鎮,偵察一切。當即命令十三團於二日早,向馬蘭峪之匪剿擊前進,並令第十五團及手槍隊亦於二日向馬蘭峪協助前進。以上各節之調遣均有命令附呈,並函約遵化西數堡,薊縣東二區各保衛團,糾伙協力堵截。
剿匪之經過 七月二日拂曉,該師第十三團搜索進抵馬蘭峪附近時,馬匪即占據山頂發槍抵抗。後經該師長飭隊圍攻激戰八小時,匪勢漸呈不支,乃激勵官兵奮勇沖入,匪多拼命逃竄,遂占馬蘭峪。所有一切經過情況,隨時均有命令及報告。
俘獲及戰利品 俘獲嫌疑犯均由紳董先後保釋。此役計奪獲雜色槍枝一百餘支,迫擊炮三門,騾馬三十餘匹,轎車一輛,木箱兩隻,箱內之物,經官兵開箱檢驗,當即竭力禁止,已將所獲開單呈繳總部。
占領馬蘭峪以後之處置 以各匪散匿四方,伏莽未除,仍由軍部發出布告多張,通緝巨匪,該師亦有通緝馬福田之賞格布告。該師奉令舉辦清鄉時,曾向該鎮紳董等商同會查,復經各紳議定,具結負責,率多准予免查。布告及命令並甘結均有原案可查。
剿平馬匪後該師之分防 於剿平馬匪後,該師長即於三日午後回馬伸橋,令第十三團回馬伸橋,令第十二團留馬蘭峪,十五團回駐石門鎮,十四團及師部仍駐馬伸橋,住至十日即奉命開差,此項詢問各鎮商民,均足為證。
該師長之行蹤 六月三十日以前隨軍行進,並未離伍。七月一、二、三日剿辦馬匪,五日到薊縣見職,即派該師長於六日代職赴京晉謁鈞座,八日回薊,九日回馬伸橋,十一日開駐邦均鎮,十二日到渠頭,十四日移郭家府,十五日移駐小店。該師在所駐各鎮名譽甚好,盡可查問。
以上各項均系實在情形,據此詳查該師行動,均甚明了,譚師長並未離隊,能否犯法不難洞悉。伏懇鈞座睿察冤枉,俯予申白,為禱。
右各項謹呈
總指揮徐
十二軍軍長孫魁元
(二)第二件呈文
為節略陳情恭呈仰祈鑒核查察事,竊職軍第五師譚師長溫江,因公赴津,道經北平遭辱蒙冤,職急代申白。因將該師自天津出發後所有動定行止詳細查悉,節略如下:
查職軍於六月二十五日自天津南倉附近出發,該師長即親率所部隨軍前進,本月二十五日該師長宿營於王三官莊,二十六日宿營魯文莊子,二十七日宿營於咀頭莊,二十八日宿營於高各莊,途行五日,於六月二十九日到馬伸橋。比以該地紳董要請派隊剿匪甚急,遂令該師前往剿辦巨匪。該師於七月一日即派一團進駐石門鎮,該師長亦於七月一日下午親往石門鎮查看情形,於七月二日早親率該師趙、楊兩團及手槍隊剿擊馬蘭峪之匪,當日攻占該鎮,其本人則回馬伸橋師部,檢查其所呈報,並調閱其所發之命令,均無歧異。七月四日有自稱革命軍第八軍者,突開東陵,情勢粗野,不可理喻,該師長曾有報告,並有告誡官兵命令(該令原文內容系令各部嚴防東陵之部下,並不准與彼往來)於五日午後赴薊州軍部,六日代表軍長赴通州、北平晉謁總指揮,八日由平回薊州,九日回馬伸橋。該師於七月十日即遵照職令,向邦均鎮移動,於十二日該師長即率全部集中渠頭莊、夏辛莊等處,十四日進駐郭家府,十五日移駐小店,住九天,均經鈞部盧委員長點驗一次。二十四日移駐順義縣西之衙門村,二十七日又移駐順義縣。為應點便利起見,令該師於三十一日移駐小高麗營。八月一日何委員長在懷柔點驗,該師長亦在場應點,於三日點驗畢,因公赴津,甫到平城即被逮捕。該員隨軍服務並未遠離,何能犯法,謹節略上陳,伏懇鑑察為禱。謹呈
總指揮徐
十二軍軍長孫魁元
此時,深居北平的徐源泉對事實真相併不知曉,更不知道孫殿英向他撒了彌天大謊。兩封呈文將十二軍以及譚溫江本人所做的一切,編排得天衣無縫,無半點可疑之處,徐源泉遂輕信了孫殿英的謊言,並開始對北平衛戍司令部隨意逮捕自己部下的做法產生怨恨和不滿。不論怎麼樣,譚溫江是自己手下一名堂堂的少將師長,他的被捕,對自己這位軍團總指揮也是一次無言的羞辱。徐源泉這樣想著,又瞥了一眼梁朗先呈上的禮單,心頭一熱,當即答應親自和北平衛戍司令部閻錫山司令交涉,讓其釋放譚溫江。
第三天,徐源泉便向北平衛戍司令部發文交涉,文稱:
徐源泉公函 敬啟者,茲有敝部第十二軍譚溫江師長於本日敝部點驗完畢後來平公幹,在清華池洗澡,忽被貴部員役帶去。查該師長前方職務重要,即請查照開釋,暫交敝部駐平辦事處長羅榮袞保出,如其中果有特別案情,情願負隨傳隨到完全責任。茲派辦事處長羅榮袞晉謁台階,請賜接洽,為荷。此致北平警備司令部張。
梁朗先、馮養田辭別徐源泉後,又以最快的速度分別給平津衛戍總司令閻錫山、總參謀長朱綬光、北平市長張蔭梧、河北省政府主席商震以及京畿有司衙門頭面官員,送去了大宗的金銀和現鈔。由於怕引火燒身,在分送的各份禮物中,基本沒有東陵地宮出土的奇珍異寶,唯送給閻錫山的一份中,夾雜著一對從慈禧地宮中盜出的全金壽星佛。孫殿英這樣做的目的,意在先給這位手握重權的總司令一個隱隱約約、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信息,以視其態度的變化而準備進一步應付的對策。
儘管閻錫山覺得東陵盜案事關重大,亦令自己的形象難堪,但眼下畢竟不再是大清帝國的天下,王朝易主,軍閥混戰,北伐軍的分裂已出現端倪,各路雄主尚在囤積力量,積極備戰,無不想獨自稱霸中原,怎肯傾盡全力為大清賣命?自己既得重禮,又加之徐源泉親自出面為此事周旋,在全國輿論尚未形成氣候的情況下,不管譚溫江是否與此案有關,先來個順水推舟,以徐源泉的名義將譚溫江保釋,待看以後時局的發展情形再做進一步的打算。這樣既照顧了徐源泉及孫殿英的面子,也使自己得到這份重禮心安理得。而更為重要的是,通過這次盜案事件,使孫殿英及其部屬對自己產生感激之情,日後自己用人之時,這幾萬土匪出身的軍隊一旦為己所用,將是一股不可小視的武裝力量。老奸巨猾的閻錫山懷揣這樣一種複雜的心理,立即命令衛戍司令部將譚溫江以徐源泉的名義保釋。由此,譚溫江重新獲得了自由,徐源泉算是為部下也為自己爭回了面子,孫殿英一顆懸著的心再次落下,並為此長吁了一口氣。
注釋:
[1]文物維護會:即「北平文物臨時維護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