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非凡女人的生死較量

2024-10-06 05:10:23 作者: 岳南

  慈安暴崩以及暴崩前後留下的種種疑點,成為當朝群臣和民間百姓猜測、議論的一個神秘話題,即使在一百年後,慈安的死因仍作為清宮歷史上的一大懸案,讓研究者為此爭論不休。

  那麼,東太后慈安到底是不是正常死亡?如果不屬正常死亡,又是誰謀殺了她?她的死與當時群臣公認的嫌疑者慈禧,是否有著不可言傳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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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清宮留給後世的史料看,咸豐帝生前,已漸漸看出了慈禧的野心和恃寵驕狂的性情,意將其廢黜。聰明狡猾的慈禧聞知後,急忙拜託其妹也就是醇郡王福晉帶著皇子載淳晉見皇上,意在牽動皇上父子之情,以子憐其母,打消廢黜之念。儘管她一時達到了目的,但咸豐對她的寵愛卻日益淡薄,甚至不再召幸她。當咸豐逃到熱河行宮並行將歸天之際,軍機大臣肅順又冒死進諫,說懿貴妃(即慈禧)恃子而驕,居心叵測,而當今皇后忠厚老實,麗妃更非其對手,要咸豐早為皇后和麗妃打算才好。為了說服咸豐,肅順還列舉了歷史上的呂后、武則天等陰險刻毒的后妃相諫,暗示這個比呂后、武后毫不遜色的葉赫那拉氏,極有可能會在咸豐駕崩之後,干預朝政,將大清基業斷送。如果真的如此,無論是當今皇帝還是臣僚,都將愧對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咸豐帝聽罷動了除去懿貴妃之心,欲採取斷然措施,但一向優柔寡斷的咸豐在下定決心的最後一刻還是猶豫起來。他想起這位懿貴妃為自己生育皇子的社稷之功,又念及往昔帝妃的恩愛,不忍猝然下手。咸豐當時還天真地想,清廷祖制甚嚴,即使她真有什麼非分之想,也不會輕易得手。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咸豐最終未採取肅順的計策,而是設計了在他看來既能保住慈禧名分,又不至讓她控制朝政的兩全之計。咸豐帝臨終前,召肅順等顧命八大臣於榻前,命焦祐瀛代筆草擬遺詔,立六歲的皇子載淳為皇太子,命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和軍機大臣肅順等八大臣輔弼幼主,並贊襄一切政務。同時規定以後下達詔諭以「御賞」「同道堂」兩方印章為信符。其中規定「御賞」章為印起,「同道堂」章為印訖。這兩章原為咸豐帝隨身攜帶的私章,一般不用於政治活動,但在特定場合亦可使用這兩方小印。此時咸豐帝把它作為皇權的最高象徵,分別賜給了皇后慈安和皇太子載淳,意在防範大權旁落於群臣和慈禧之手。

  當這些都一一安排妥當之後,咸豐在彌留人間的最後一刻,又想起肅順的勸諫。為防萬一,他又將皇后慈安單獨召於御榻前,屏退左右,面授機宜,同時親手交給她一道密諭,上覆朱紅印文「同道堂」三字。密諭寫道:

  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惟朕實不能深信此人。此後如能安分守法而已,否則,著爾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前,凜遵無違,欽此。

  慈安接到密諭後,自是對咸豐感激涕零,因為有了這道密諭,便什麼事情亦不用擔心了。與此同時,咸豐帝又特別囑咐慈安道:「若日後非如此行事不可,即召肅順辦理。」慈安自是含淚答應。

  從以上密諭和囑咐之言可以看出,咸豐對皇后和顧命八大臣是同等信任,而慈禧卻面臨性命之憂。如果處於政治危機之中的慈禧不識時務,硬要干預朝政,結局自然是明了的。倘慈禧被除,朝廷中勢必形成諸臣上尊慈安,下輔幼帝之向,其計可謂萬全,亦可看出咸豐帝的良苦用心和對皇后、八大臣所寄予的厚望。

  但是,晚清的歷史卻沒有這樣寫下去,後來人們看到的是完全相反的一種結局,那就是顧命八大臣在「辛酉政變」中一敗塗地,慈安不明不白地暴崩宮中。極令人追懷的是,在辛酉政變中,肅順等八大臣曾計劃軟禁慈禧而獨尊慈安,意與咸豐相同。這一點從肅順在獄中見到載垣時所講的那些追悔之言中完全可以揣度得出來。然而,令後人扼腕嘆息的是,無論是慈安還是肅順等人,最終都沒能將計劃付諸實現。他們在辜負了先帝重託的同時,也為自己的命運製造了一個悲劇。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慈安不但在慈禧的誘騙、勸說、鼓動下,同慈禧和恭親王奕訢共同密謀發動了晚清歷史上有名的辛酉政變,除掉了肅順等顧命八大臣,剪掉了自己的羽翼。而後來竟連關乎自己性命的最後一張護身符也未能保住,既使自己含恨歸天,亦令當朝群臣和後世人們頓足捶胸。

  那麼,就慈安本人而言,以辛酉政變為起點,她一步步走向悲劇的過程,又是如何向前推延遞進的?她與慈禧的決裂到底始於何時?

  光緒六年(1880年)春,兩宮太后和光緒帝親往東陵致祭。當慈安和慈禧雙雙來到咸豐帝的定陵大殿時,慈安先在五供桌前的東側站定,然後示意慈禧站在西邊。這西邊擺放的墊子要比東邊的退後一些,慈禧見後,心中不快,執意要跟慈安並列拜祭。慈安覺得自己作為先帝皇后時,慈禧只不過是一個妃嬪,平時你在宮中專橫跋扈、頤指氣使還倒罷了,在先帝面前自應遵守祖制,不能有半點含糊。於是慈安以正牌皇后的名分發出警告,她用教訓的口吻對慈禧說道:「你怎麼越來越沒規矩,違背祖制,成何體統?退到後面去。」慈禧聽罷,心中自是越發不服,想要任著性子跟慈安爭個高低,但看到慈安嚴肅的面孔以及群臣投給慈安欣喜、鼓勵的目光,還是強壓怒火,退到了後面。

  在拜謁東陵回京的路上,慈禧乘坐在御轎中,對此次東陵之行越想越氣,她垂簾執政的幾十年裡,已在幾次重大事件上敗於慈安並使自己受辱不淺。從太監安德海被誅,到同治皇帝大婚擇後受挫,直到東陵拜謁受辱,每一件想起來都會讓人怒火難平,怨恨難消。尤其是安德海被誅殺一事,讓人痛心並感到恐懼。

  安德海為晚清三大著名太監之一,就時間先後而論,居李蓮英、張蘭德之前。據清宮留下的史料和民間筆記等看,安德海自幼入宮,性敏狡巧,天生一副簧舌利齒,極受主子歡喜,故後來為慈禧垂目,寵信有加。促使安德海日後發跡和不可一世的,除了他為主子揉腿捶背、殷勤侍奉之因素外,主要是他在辛酉政變中為慈禧聯絡奕訢立下大功。就在這次關係著慈禧生死命運的政變前後,安德海置個人安危於不顧,替慈禧四處打探消息。從皇帝的日常言行,后妃的宮中秘事,到肅順等人的一舉一動,無一不被他設法探聽並報告慈禧。也就在廣泛的探聽中,安德海得知了咸豐帝授給慈安的密詔和肅順等人慾軟禁慈禧的計劃。慈禧聞報後在驚恐萬狀和生死攸關的緊急關頭,審時度勢,迅速做出了拉攏慈安,聯合恭親王奕訢,共同打擊肅順等人的決策。在這個重大決策中,安德海為秘密聯絡奕訢獻計獻策,並親自充當聯絡人,為後來慈禧在辛酉政變中反敗為勝立下了汗馬功勞。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鋪墊,安德海才能在辛酉政變之後威福日加,無人敢違忤他,就連小皇帝同治,也對他敬讓三分。安德海由一名普通的太監迅速升為總管太監,權勢如日中天,張狂之態日漸顯示於朝廷內外,即使在慈安面前,也不時地現出驕橫的姿態和陽奉陰違的動作。在朝野上下都對安德海敬畏有加之時,唯恭親王奕訢,挾「議政王」之重威,不把他放在眼裡,安德海對此不是好自為之,反而以一種復仇心理,多次在慈禧面前進讒言,想置奕訢於死地。但幾個回合下來,人們看到的不是奕訢的敗北,而是安德海本人人頭落地。

  辛酉政變,慈禧和恭親王奕訢出於各自的利益而進行了短暫的聯合,並取得了勝利。勝利之後,慈禧、慈安開始垂簾聽政,而奕訢則獲得了議政王之銜,並出任軍機首輔,兼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1],以及宗人府宗令、總管內務府大臣、領神機營、稽查弘德殿一切事務等要職,可謂集軍、政、外交、皇室事務大權於一身。此時的奕訢在權勢上已經取得了足以和慈禧抗衡的地位,並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態勢。但慈禧既已在政變中立穩了腳跟,並垂簾聽政,自然就想獨攬朝綱,以皇太后的身份號令群臣。至此,她和奕訢在辛酉政變中的短暫聯合,不可避免地宣告結束,隨之而來的便是圍繞著權力的衝突和爭鬥。

  在奕訢看來,慈禧縱然有非凡的聰明和心計,但畢竟是一個女人,在大清祖制的處處限制和慈安的籠罩下,難有什麼大的作為。而他自己在掌握了朝廷的軍政大權後,一面不斷取媚於外夷,讓外國人作為後盾並支持自己的權勢,同時又大力起用曾國藩、左宗棠等漢人,全力合圍攻打太平天國起義軍,並終於攻陷天京。太平天國土崩瓦解,使大清帝國出現了「同治中興」的短暫局面。在這個局面出現之時,作為議政王的奕訢,不免有些飄飄然和志得意滿起來,言談舉止、為人行事漸漸流於放肆和粗疏。聞傳有一次他來到宮中拜見兩宮太后並在一起議事,由於口渴,竟大大咧咧地上前端起慈禧的茶杯喝了起來,直到慈禧在尷尬中露出了不悅之色,他才故作驚慌地將茶杯放回原處。基於這樣一系列原因,慈禧感到應當儘早剪除券門外這隻羽翼漸豐的猛虎了。

  正當慈禧思慮以何種藉口對奕訢下手的時候,她的心腹,翰林院編修署日講官蔡壽祺,以敏銳的政治嗅覺猜中了慈禧暗伏殺機的心思,遂以幾分以頭顱賭成敗的草莽匹夫氣味,列舉了奕訢貪墨、驕盈、攬權、徇私等四大罪狀,上奏彈劾。雖然這四大罪狀皆為「疑慮」「猜疑」「疑懼」「疑惑」等不實之詞,而無真憑實據,但對慈禧來說,僅是這些也就夠了。於是,慈禧與奕訢之間第一回合的爭鬥拉開了序幕。

  慈禧聯合併說服慈安召奕訢來見。奕訢進宮後,慈禧面色嚴肅地對奕訢說道:「有人彈劾於你。」並將奏摺拿給奕訢觀看。但奕訢沒有去接,卻問道:「何人彈劾?」慈禧冷冷地答:「蔡壽祺。」奕訢大怒,高聲說道:「這蔡壽祺非安分之徒,尚有流氓政客本色,太后怎能聽信如此小人之污劾!」說完,欲行使「議政王」之威,將蔡壽祺逮而問之。面對奕訢驕橫之態,慈禧自是勃然大怒,就是慈安也怒形於色。當即召見大學士周祖培、瑞常,吏部尚書朱鳳標,戶部侍郎吳廷棟,刑部侍郎王發桂,內閣學士桑春榮、殷兆鏞等,兩眼垂淚說道:「議政王奕訢培植私黨,擅權攬政,無人敢於過問,今次欲將其重罪處罰!」然後慈禧假同治帝之名,親書諭旨將奕訢革掉一切職位,並命大臣和親王、郡王替代奕訢諸職。在慈禧看來,這是繼辛酉政變以來,又一次政治爭鬥中的勝利。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諭旨頒布的當天,惇親王奕誴就上奏摺為奕訢申辯。五天後,醇郡王奕譞又上折為恭親王請命。接著通政使王拯、御史孫翼謀亦各上奏摺,均請「酌賞錄用,以觀後效」。此後,諸親王、眾大臣亦紛紛上疏為奕訢請命申辯。因眾論皆傾向於奕訢,事態隨之急轉直下,兩宮太后迫於壓力不得不改變初衷,重新起用奕訢,只是撤去議政王銜作為折中條件。至此,紫禁城內一場持續了三十九天的政治風波宣告平息。

  對於這場政治爭鬥的忽起忽落,多少年後有研究者認為,儘管恭親王竭盡全力應付了一場突然襲擊,最後仍以慈禧的小勝而告終。但就慈禧而言,如此過早地發動攻擊又未免有些草率和荒唐,同時也缺乏準確地審時度勢,她低估了奕訢當時的實力及其影響。作為同治帝之堂堂皇叔的奕訢,不但在朝野內外形成了樹老根深、黨羽甚眾的局面,同時建有匡扶社稷之功,且尚有洋人做靠山,絕非旦夕之間可以剷除者。即便慈禧的淫威再大,勢力再強,還是無法動搖奕訢之根本。以後的事實證明,慈禧與奕訢在權力之間的爭鬥,可謂波瀾起伏,幾起幾落,雙方一直持續了近二十年,總是以平局而各自罷戰和好。但這第一個回合的過招,在讓雙方都感知了各自的實力外,也讓慈禧深知在對奕訢的爭鬥中,要越發做到謹慎小心,忍而不發,發而必中。同時奕訢也深悟到,觸怒慈安確屬下策,倘無慈安與慈禧合力,就不會造成這次爭鬥的險局,今後爭鬥的策略,首要的是爭取慈安的支持,聯手抗擊慈禧。

  恭親王在經過一番隱忍籌劃之後,漸漸靠攏慈安,並取得其信任和在許多事情上的支持。幾年之後,奕訢見時機成熟,巧妙地抓住了安德海事件,開始主動向慈禧反擊了。

  同治八年(1869年),同治帝已近弱冠,兩宮太后欲替他納後選妃,並預備大婚典禮。這一切與太監安德海本來毫無相干,但這位太監總管在威福並享,恃寵驕橫之餘,深感宮中寂寞,欲上蘇杭等錦繡江南風流顯耀一番。於是,他尋機密請慈禧,擬親往江南,為皇帝大婚督制龍衣。慈禧聽後,很是為難,並告訴說:「我朝祖制,不准內監出京,你還是不去為好。」安德海聽罷自不肯甘心,便鼓動簧舌進言道:「太后有旨,安敢不遵?但江南織造[2],向來進呈的衣服,多不合適,現皇上將要大婚,這龍衣總要講究一點,不能由之隨便了事。而太后常用之服飾,依奴才看來,也多不合用,故奴才想前去督辦,完完全全地製成幾件,方好復旨。」慈禧向來喜愛打扮,聽安德海要為自己也置辦幾件衣飾,心中有些活動。但一想到祖宗規制,又不便答應。安德海早已窺透了慈禧的心機,再次進言道:「太后究竟慈明,連採辦龍衣一事,都要遵照祖制。其實,太后要咋辦,便咋辦,若被祖制二字束縛,連太后都不得自由呢!」慈禧本是驕橫之人,聽了這話,覺得也有道理,沉思片刻道:「你要去便去,只是事關祖制,尚須機密,倘被王公大臣得知,動起真來,我也不便保護於你。」

  安德海聞獲慈禧恩准,不勝欣喜,連忙叩頭謝恩。慈禧話雖出口,但心中並不踏實,於是又囑其沿途多加小心,以免節外生枝。那安德海口雖稱一萬個遵旨,心中卻頗不以為意,覺得一旦出了京城,普天之下可任其調遣施令了。於是,他瞞著慈禧,在京城偷偷選了十多名妓女,於同治八年六月由通州出京,沿大運河向南進發,踏上了採辦龍袍之路,也是他命中的黃泉之路。

  安德海一行幾十人乘坐兩條太平船,船上插著兩面大旗,一面上書「奉旨欽差」,一面寫著「採辦龍袍」。兩面大旗之上又挺起一面玲瓏小旗,中繪一個太陽,太陽下面又精繪三足烏鴉一隻,意謂「西王母(慈禧)取食之使」。船兩旁又插有無數的龍鳳旗幟,隨風飄揚。整個船上前有孌童,後有妓女,鼓樂齊鳴,笙歌不絕,聲勢煊赫,氣焰灼燒。沿途除騷擾地方百姓外,還明目張胆地勒索地方官衙捐贈錢財,一時鬧得運河兩岸烏煙瘴氣,官府百姓叫苦不迭。安德海則有恃無恐,狂妄至極。

  這時的安德海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尚在京城張羅船隻、妓女、隨從之時,恭王府的眼線早已密報於恭親王奕訢。奕訢對安德海擾亂朝綱,撥弄是非,早已恨之入骨並想予以懲治,但總是苦於沒有機會,想不到這安德海卻送上門來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恭親王抓住這千載難逢,也是大清建國二百多年聞所未聞的太監膽敢出京這一上蒼所賦予的契機,進行了慎重的謀慮和嚴密的部署。恭親王決定欲擒故縱,先放安德海出京,造成違犯祖制的事實,然後再見機行事,按大清律法置他於死地。

  安德海在得意之中自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險局,依然威風凜凜、趾高氣揚地出直隸、下山東,沿京杭大運河向南疾駛。船過德州,被知州趙新所聞,遂親率衙役前往查拿,但尚未拿獲,船已遠去,趙新只好親自騎馬進省府濟南向巡撫稟報。這山東地面與直隸大不相同,直隸道近京師,要員重臣多屬慈禧嫡系,而山東巡撫丁寶楨廉剛有威,生就一副不喜趨奉的倔強脾氣。他是憑著自己的文治武功而獲朝廷升擢。丁寶楨素與恭親王奕訢親善,這次安德海尚未出京或者是剛一出京,他已接到了恭親王奕訢的密信,並做了各種準備。

  當丁寶楨聞報後,一面書寫公文交與東昌、濟寧各府縣,跟蹤追拿,一面親書密折,差人乘快騎八百里火速送往京城恭王府。奕訢接到丁寶楨奏摺之後,立即入宮晉見太后。可巧慈禧正在後園看戲,不及所聞。奕訢即稟報慈安太后,並遞上丁寶楨所奏密折。慈安閱畢奏摺,沒有半點驚訝之色。奕訢心中明白,同治帝的勸說果然有效。因為在此前,他已跟同治帝密商捕殺安德海,並由皇上出面勸說東太后,以取得她的支持,慈安已經默許。故此,奕訢才將奏摺呈來。慈安此時十分謹慎,但態度卻非常明朗,一掃往日處理政務猶豫不決之舊態,對奕訢說道:「安德海理應正法,但須與西邊(慈禧)商議。」奕訢聞聽,忙答:「安德海違背祖制,擅自出京,罪在不赦,應即飭丁寶楨拿捕正法為是。」慈安沉吟良久才說:「西邊最寵愛安德海,若由我下旨嚴辦,將來西邊必然恨我,故我不便做主。」奕訢知道東太后在假意推託,便進一步勸說道:「即是西邊也不能違背祖制,倘要祖制,則無安德海,有安德海,則不要祖制,還請太后速即裁奪。」為了打消慈安的顧慮,奕訢表態式地補充說:「若西邊有異言,奴才當力持正論。」慈安慎思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令軍機擬旨,頒發山東。奕訢速命內監取過筆墨,親書諭旨:「太監安德海擅自出京,若不從嚴懲辦,何以肅宮禁而儆效尤?著直隸、山東、江蘇各督撫速派幹員,嚴密拿捕,就地正法,毋庸再行請旨。」奕訢寫完,讓慈安閱批鈐印。鈐印之後,奕訢頓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走出宮來交予原密報之人,讓其火速帶回。

  山東巡撫丁寶楨接到密諭,只輕輕說了句「安德海命休矣!」,便立即派總兵王正起率兵追捕,王正起等人追到泰安地界,才趕上安德海的船隻,並令其靠岸。安德海聞知,大聲喝道:「哪裡來的強盜,敢向我船胡鬧?」王正起高喊一句:「本總兵奉旨捉拿安德海,你就是安德海嗎?」安德海看了看甲冑鮮明的王正起和所屬官員,冷笑道:「咱是奉旨南下,督辦龍衣,沿途並未犯法,哪有拿捕的道理。你一個小小的總兵有什麼本領,敢來拿我?」王正起不再答話,便令官兵鎖拿安德海。安德海大怒道:「當今皇上也不敢拿我,爾等如此無法無天,妄向太歲頭上動土,難道是自尋死路不成?」官兵被他一嚇,不敢上前。王正起兩目圓睜,推開官兵親自上前,一把將安德海的藍翎大帽打掉,又飛起一腳將其踢倒,號令官兵取過鐵鏈,將安德海鎖住,其餘一行人統被拿下。王正起下令水手將船駛向濟南。

  丁寶楨聞知安德海已被捉來,即傳兩旁侍役,出坐大堂。王正起將安德海五花大綁帶上堂來,丁寶楨喝問道:「安德海就是你嗎?」安德海看了看兩旁的侍役,然後將頭扭過去,故意不看丁寶楨,嘴裡卻驕橫地罵道:「丁寶楨,你連安老爺都不認得,還做什麼混帳撫台?」

  這時丁寶楨不再言語,而是起身離座,高聲宣讀密諭,當讀到「就地正法」四字時,安德海才有些驚懼地轉回頭,訥訥地說:「咱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出來督辦龍衣,丁撫台,你是在欺我嗎?」丁寶楨這時才冷冷地笑了笑,向前一步說道:「朝命已說是毋庸再請,難道你沒有聽見嗎?」安德海至此才明白,這丁寶楨不是兒戲,肯定是朝中有人做了手腳,想到這裡,冷汗冒出,脊背發涼,全身戰慄,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饒命。丁寶楨回到堂上,望了望叩頭不絕的安德海,輕輕說了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晚了。」說罷,大喊一聲:「來人,推出去給我砍了!」話音剛落,幾個侍役過來,將早已嚇得昏死過去的安德海拉出大堂,隨著一聲號令,安德海的頭顱迎刃而落。其餘隨行人員,暫羈獄中,待候請旨發落。當復奏到京後,恭親王再稟報慈安太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旨將隨從太監全部絞決。其餘男奴、妓女,有的充戍,有的釋放,此案迅疾了結。

  安德海由被捕到被殺,慈禧始終一無所知,直至案情已結幾日,始由太監李蓮英聞報。慈禧聞後先是大驚,而後又疑惑地說:「這件事東太后全未提及,想來系是外面謠傳,不足憑信。」立命李蓮英速去探明確鑿。李蓮英奉旨來到恭王府探問,奕訢全然相告。李蓮英復奏慈禧。慈禧聞聽,拍案而怒,恨恨地說道:「東邊瞞得我好苦,我向來道她辦事和平,孰料她亦如此狠心,我與她決不干休!」說罷,竟氣惱得昏了過去。

  恭親王奕訢與慈禧第二個回合的交鋒,雖然以奕訢勝利而告終,但確也加劇了矛盾和彼此的仇恨。更為重要的是,慈安無形中被推到了爭鬥的前沿,慈禧越發意識到自己面臨處境的險惡,從而在更加慎重地韜光養晦的同時,也埋下了為打破這個新的聯盟而置慈安於死地的伏筆。當後來圍繞同治擇後的爭鬥,慈安、皇帝、奕訢再度結成三角聯盟,致使慈禧費盡心機卻又一敗塗地之時,慈禧更加認識到自己面對的強大敵手和險惡處境,並加劇了她設法打破這個政治聯盟的決心。所幸的是,同治在憂鬱和患疾中過早死去,新登基的光緒未成人,不諳世事,她面臨的只是慈安與奕訢的聯盟。到了光緒六年(1880年),慈禧在拜謁東陵中,再一次受到抵制和打擊後,已忍無可忍,終於做出了除掉慈安的險惡抉擇。只要慈安被除,奕訢雖然樹大根深,但畢竟失去了最強有力的靠山,如果他還膽敢跟自己這個唯一的尚在執掌朝政的皇太后交手,奕訢必敗無疑。

  慈禧深知,慈安之所以在幾次事件中都表現得堅定異常,除了身為咸豐帝的「正牌皇后」這塊「王牌」之外,更重要的是她手中的那份先帝密詔。這份密詔已成為她多少年來威懾一切敵對勢力的「撒手鐧」。也正是鑑於她握有這柄威力無比的「撒手鐧」,慈禧才感到雖有除她之心,但無滅她之力,稍有不慎,自己將輕而易舉地死於她的「鐧」下。故而這些年來,慈禧在日漸驕橫的同時,又總是對慈安的攻擊做出退讓。既然今日自己已決定予以反攻,就勢必首先奪其銳器,使她喪失決戰中最為重要的條件和力量,然後給予致命的打擊……

  自光緒六年兩太后拜謁東陵回京後,慈禧似乎完全忘卻了東陵發生的不快,對慈安有說有笑,百般殷勤奉迎。慈安本是厚道之人,望著眼前這位「好妹妹」的寬容大度,不禁對自己在東陵時那有些過激的言行心懷歉意,也就有意與其親近。就在這個時候,慈安身患感冒,慈禧聞知,親自為之挑選御醫診治,並不時前去慈安病榻前端湯遞藥。一日,慈安忽覺病情痊癒,精神清爽,便來到慈禧宮中道謝,卻見慈禧緊鎖雙眉,一隻臂肘還用白繃帶吊著。慈安驚奇地問道:「妹妹,這是咋回事?」慈禧故作一驚,順著慈安的目光望了下自己的臂肘,故作掩飾地輕輕說道:「沒什麼。」便不再言語,並將臂肘扭向一邊。慈安越發奇怪,一定要慈禧講出事情的原委,慈禧卻總不肯講。這時只聽慈禧的太監李蓮英上前回奏道:「聖母皇太后知母后皇太后患病不愈,聽說用親人臂上的肉入湯,可得速愈,就忍痛割下,讓奴才熬了湯送給母后皇太后……」李蓮英剛說到這裡,就被慈禧假意喝住。慈安的心靈卻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她幾步向前拉住慈禧的手,熱淚簌簌地落在慈禧臂肘的白色繃帶上。慈禧趁機伸出另一隻手,撫摸著慈安的肩頭,眼含熱淚說道:「這大清天下全依仗姐姐,只要姐姐身體安泰,讓妹妹再割下幾斤肉來,也心甘情願……」說畢,二人抱在一處,哽咽不止。

  第二天,慈禧來到慈安宮中回拜。慈安昨日受此感動,自是百般熱情親切。兩人從先帝咸豐一直嘮到光緒一朝,越嘮越投機,越嘮越親切。慈安頭腦一熱,竟將咸豐帝密詔從密匣里取出示於慈禧道:「這些年我們姐妹相處甚洽,彼此尊重,無有不快之事。看來當年先帝是被肅順那伙人欺騙了,故留詔於我。這幾十年都過去了,我還留它做什麼?今當面讓妹妹驗看了,不如焚毀了吧。從今以後我與妹妹絕無二心,共同輔佐大清社稷。」說罷,將密詔當場焚燒成灰燼。一旁的慈禧自是熱淚縱橫,感激涕零。當然,她感激的不是慈安焚詔明心,意欲與自己永遠修好,而是感激蒼天何以偏愛於自己,一個小小的計謀,竟讓幾十年的強硬對手,瞬間自毀了長城。這時的慈安尚不知道,她的這一魯莽之舉,決定了她的不幸,也決定了恭親王奕訢的不幸,更致命的是,決定了整個大清王朝的不幸。

  慈禧見慈安的「撒手鐧」已棄,知道自己的對手已成籠中之困獸,只要再略施小計,不難剪除。於是,她在等待契機的同時,又開始了進一步的思謀。

  光緒七年(1881年)三月初九日,慈安微患感冒之疾,但在服過御醫所開藥後,頓覺好了一半。第二天睡過午覺,幾近痊癒,於是由宮女陪侍至院內觀賞金魚。主僕正在談笑之際,首領太監走來問道:「西邊送來的食物,是否留下?」慈安平時最喜閒食小吃,午睡起來正需此物,遂命太監揭開食盒。只見精緻的大瓷盤內,盛著數塊玫瑰色餌餅,香氣襲人。慈安竟不顧太后應有之體統,拈起便吃。誰料剛吃幾塊,就覺頭疼心躁,接著手足即呈抽搐狀。太監們一面將慈安扶回宮中,一面緊急通知敬事房傳御醫請脈,同時派人到西宮奏報慈禧。去往西宮的太監剛到宮門時,就被李蓮英攔住。「我家主子大病未愈,如若東太后之小疾再張皇其詞,勢必加重我家太后病情。」李蓮英說完,又以太監總管的口氣告誡其他的太監:「此事不准多言多問,誰要是充大個兒的蘿蔔,鬧出事來,小心自己的狗頭。」

  其實,李蓮英對東宮可能發生什麼,心裡極其清楚,東太后慈安所吃的餌餅中摻有毒藥,而毒藥正是他本人秉慈禧的旨意,親自到御藥房藥庫撿出,秘密送到長春宮小廚房的。

  慈安回到東宮,中毒不治,於當日傍晚暴崩而亡。光緒七年九月十七日卯時,葬於東陵界內的普祥峪定東陵地宮。

  慈禧和慈安的兩座陵寢並列東西,面南背北,中間只隔一條用於排水的馬槽溝。慈安身為東宮太后,卻葬在了西面的普祥峪陵寢,而慈禧自然就占據東面的那座菩陀峪陵寢了。東太后西葬,西太后東葬,這個看似頗不在情理的葬制,不免引起後人的迷惑和議論。

  慈安葬入地宮後,在當時頗為流行的傳聞有二:一說好強爭先的慈禧早就看中了東太后慈安那塊風水寶地,東太后活著的時候,她不敢聲張,而等慈安暴崩,她便不再顧及祖宗家法和制度,拋開「東為大,西為小」的成規,竟把東太后葬在了西邊,而把東邊的風水寶穴留給了自己。另一種說法是,慈禧到東陵相看風水時,就相中了東邊的那塊風水寶地,但懾於祖宗家法,一直不敢開口和慈安相爭。相傳有一次,兩太后下棋,慈禧忽然心生一計,裝出開玩笑的樣子對慈安說:「姐姐,咱姊妹倆以三盤二勝定輸贏,誰贏了就可提出一個要求,輸者不能拒絕,你看如何?」憨厚老實的慈安不知是計,漫不經心地答道:「可以,我若輸了,你提什麼我都答應。」「那好,可別反悔。」慈禧補充一句。慈安依然沒當作大事地保證道:「決不反悔。」二人達成協議,開始在棋盤上殺將起來。慈禧深知事關重大,因而全神貫注,使出渾身解數,終以二比一險勝。慈安邊收攏棋子邊問慈禧要什麼。慈禧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我不好意思說出。」慈安不以為意地說:

  慈禧、慈安兩位太后二陵分界排水溝

  「你就儘管說吧,姐姐保證不會食言。」慈禧聽了,不再做沉默狀,而是裝出一副哀憐的樣子說道:「好姐姐,求你把東邊的那塊萬年吉壤讓與妹妹吧!」慈安一聽頓時傻了,想不到她會提出如此重大的事來,這可如何是好?慈安沉默片刻,說道:「姐姐既有言在先,也不好駁你的要求,只是這祖制難違,我也做不得主。」慈安本來想抬出祖制堵住慈禧的嘴,這是一個既不失信又站得住的絕好理由。但慈禧卻來得更絕:「這祖制雖如此,但總得有些因人而變的地方,若純依祖制,咱姐妹倆何以能垂簾聽政?你我的陵寢自是咱姐妹兩個人的事,與祖制何干?與別人何關?好姐姐,你就讓了我吧。」慈安聽了,不再言語,猶豫了好長時間,終於做了讓步:「那就依妹妹吧。」於是,慈安崩亡後便入葬西邊的陵寢地宮之中了。

  其實,這些故事只不過是民間的傳說而已,實在難以作為官方史料而信以為真。清朝入關並建東陵以來,自順治的孝惠章皇后獨自建陵之後,凡比皇帝晚逝的皇后,都無一例外地單獨建造陵寢,並以先皇帝的陵寢之名和自己陵的方位命名。如孝惠章皇后的陵寢在順治帝孝陵的東側,就定陵名為孝東陵,其他如「泰東陵」「昌西陵」「昭西陵」等陵名,均是以當朝皇帝的陵名加方位而成。因咸豐帝的陵寢稱定陵,慈安、慈禧兩陵均坐落於定陵東側,故統稱定東陵。因為陵名的確定是以咸豐帝的定陵為中心而不是以整個陵區為中心而得,那麼,慈安葬於西邊,從地理位置上就更靠近咸豐帝的定陵,而慈禧葬入東邊,就相對地距定陵,或者說距咸豐帝要遠些。因慈安生前的地位一直高於慈禧,這個葬制是合乎情理的。況且皇陵中的神路設施,均按「以次接主」的規制而成,咸豐帝的神路接順治帝的孝陵神路,而慈安的神路又接咸豐帝的神路,慈禧的神路又接於慈安的神路之上。由此更可看出,慈安儘管葬在了西邊,不但不能說明其地位低下,反而證明她的地位要高貴於慈禧。這也正是決定她葬於西側的根本原因。

  注釋:

  [1]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稱總理衙門、總署、譯署。咸豐十年十二月十日(1861年1月20日),清廷為辦理洋務及外交、通商事務,由恭親王奕訢等人奏請獲准,仿軍機處而設立的中央機構,後來成為清末實際上的內閣,但無權指揮各省督撫,各省督撫亦不對它直接負責。至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按《辛丑條約》的規定,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改組為外務部,班列六部之首。

  [2]江南織造:官名。明代於南京、杭州、蘇州各設專局,置提督織造太監一人,均由宦官充任,掌織造宮廷御用和官用各類衣料。清入關後沿置,本由工部管理,順治十八年(1661年)改隸內務府,於江寧、杭州、蘇州三處各設織造監督一人,簡稱「織造」。例以內務府司員簡派,為欽差,一年更代,與地方長官平行,權勢大於明代。不僅管理織務、機戶、徵收機稅等,亦兼理採辦及皇帝交辦的其他事務,且監察地方,可專摺奏事,行文中稱「織造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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