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與董鄂妃考證
2024-10-06 05:09:55
作者: 岳南
野史及筆記小說自不足信,但關於順治出家疑案中所涉及的董小宛確有其人。近世編撰的《辭海》中明白地寫道:「董小宛(1624—1651),明末秦淮名妓。名白,字小宛。後為冒襄(字辟疆)妾。清兵南下時,同輾轉於離亂之間達九年,後因勞頓過度而死。冒襄曾著《影梅庵憶語》,追憶他們的生活。有說她為清順治帝寵妃,系由附會董鄂妃事而來。」連《辭海》都為董小宛誤附會為董鄂妃的事出面闢謠,可見這個歷史傳說是怎樣地廣泛和久遠。那麼董小宛與董鄂妃的真相到底如何?這兩個貴賤不同、身份各異的女人又是怎樣被後人強行捏合在一起的?
明末清初,秦淮河畔有八位聲震四方的名妓。她們是馬湘蘭、卞玉京、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顧眉生(顧橫波)、寇白門、陳圓圓,時稱「秦淮八艷」。當時達官貴人,風流名士,前來慕名求識者多如過江之鯽。冒襄乃世家子弟,頗負文名,明末曾授台州推官,未赴。明之後隱居不仕,屢次拒絕清朝官吏的薦舉,與方以智、陳貞慧、侯方域同稱「江南四公子」。
冒辟疆最早與董小宛相識是在明崇禎十二年(1639年),南都鄉試。二十九歲的冒襄至秦淮,從方、侯等風流之輩處聽到小宛的盛名,開始與小宛結交。當年董小宛年方十六歲,而當時福臨才只有兩歲。
董小宛成為冒辟疆之妾一事,據冒襄著《和書雲先生己巳夏寓桃葉渡口即事感懷原韻》後跋載:「至牧齋先生,以三千金同柳夫人為余放手作古押衙[1],送董姬相從,則壬午秋冬事。董姬十三離秦淮,居半塘(在蘇州市城外)六年,從牧齋先生游黃山,留新安三年,年十九歸餘。」冒記載中的牧齋即原禮部侍郎、東林黨人錢謙益之號。柳夫人即秦淮名妓柳如是,時已嫁予錢謙益。壬午為崇禎十五年,是年春,小宛病中再晤冒襄,始有委身之意,暨從至南都鄉試,冒中副車。十月,小宛歸冒心切,生死以之,得助於錢謙益大力斡旋相資,三日內為之籌劃已畢。十二月,小宛隨冒至如皋。冒辟疆不敢對嫡妻講明納董之事,先將其居於別室,四個月後才歸與嫡同居。這時已是崇禎十六年(1643年)癸未初夏了,冒辟疆三十三歲,董小宛二十歲,福臨六歲。該年九月皇太極崩逝,福臨才剛剛稱帝。
董小宛在跟隨冒辟疆九年後的清順治八年(1651年)正月初二日,以勞猝死,夭亡於家,時年二十八歲。董死後葬於影梅庵,故冒辟疆憶語以此命名,並抒二千四百言哭之。冒辟疆的知交及當時騷人墨客的哀文輓詩中,有「可憐一片桃花土,先築鴛鴦幾尺墳」「咫尺郊南同絕塞,至今青冢不悲主」「綺骨埋香十六年,春風墳草尚芊芊」「歷墓門而巡視兮,聽松柏之蕭蕭」等詩句,無不是小宛芳骨埋藏影梅庵的歷史寫照。
關於疑案中洪承疇劫掠董小宛北上獻於順治的傳說,自有可疑之處。清軍在攻破南京後,洪確被授總督軍務之職,並率部打擊江南抗清義軍。順治十年(1653年)之後,洪承疇又受命經略湖廣,盡轄江南,從常理來講,完全有可能接近董小宛,並可能做出劫掠之事。但董小宛自明崇禎十五年秋冬相從冒辟疆,至順治八年正月去世,有史料可查的九年未曾離開冒辟疆左右,自然就很難有被劫掠北上並嫁於順治之說了。如果這段史實尚有紕漏,那麼即使在順治八年洪承疇督署江南時劫掠了董小宛,時順治帝才十四歲,董小宛已二十八歲。洪縱有天大的膽略和投機的訣竅,也是不敢對未足大婚之齡、童稚未脫的當朝天子獻上一個比他年長一倍的妓女以圖恩邀寵的。
既然傳說中的董小宛入宮不能成立,那麼順治出家及與董妃的情愛故事,又為何傳播如此之廣遠?想也不是空穴來風,平地爆響驚雷。這個懸案的癥結到底何在?答案則恐怕是將宮中真正的董鄂妃與董小宛合二為一,並移花接木,影射附會的緣故。若弄清了董鄂妃的生前死後,清初這段著名的懸案也就不難破解了。
有史料可查的是,在順治帝的孝陵地宮中,除順治本人外,還祔葬了兩位皇后。一位是孝康章皇后佟佳氏(1640—1663),另一位則是孝獻端敬皇后董鄂氏(1639—1660)。
第一位孝康章皇后,生於崇德五年,為都統佟圖賴之女。初入宮時被冊為妃,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生皇三子玄燁。順治帝崩後,由皇三子玄燁登大位,是為康熙皇帝。根據母以子貴的傳統慣例,康熙元年(1662年)十月二十七日,佟妃被做了皇帝的兒子尊封為慈和皇太后,至康熙二年二月初一日,這位剛當上皇太后一年多的佟氏,染病離開了人世,年僅二十四歲。
在孝陵地宮陪伴順治的第二位皇后董鄂氏,滿洲正白旗人,為內大臣鄂碩之女,生於崇德四年。關於董鄂氏進宮前後的那段經歷,史書記載模糊不清,只提一句「年十八,入侍」,頗有些欲蓋彌彰之勢。這個彌彰通過《世祖實錄》中的某些記載,可窺視真情一二。記載中說:順治十三年(1656年)四月,應冊立嬪妃。六月,奉皇太后諭,舉行冊立嬪妃典禮,先冊立東、西二宮。同月,皇太后諭,孔有德女孔四貞宜立為東宮皇妃。七月,襄親王博穆博果爾死。禮部擇吉於八月十九日冊妃,上以襄親王逝世,不忍舉行,命八月以後擇吉。八月二十二日,立董鄂氏為賢妃,同日遣官祭襄親王。九月二十八日,擬立董鄂氏為皇貴妃,頒詔大赦。
從上述記載可以看出,典禮喪儀的安排,令人感到董鄂氏與這個博穆博果爾必定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襄親王博穆博果爾為太宗第十一子,福臨之異母弟,死時年方十六歲。從上述活動看,決不能單純認為福臨因幼弟新逝,就不忍舉行納妃典禮,而董鄂氏欲立為賢妃和擬立為皇貴妃,卻要同日或先期祭告襄親王,更說明這種神秘聯繫的不可分割。此外,董鄂氏顯然不是由嬪位以下逐漸提升,而是打破後宮晉封之例一躍為妃,董氏何幸,能有此殊榮?況從皇太后先指定漢公主孔四貞為東宮皇妃一事,說明董鄂妃之殊榮絕非皇太后相助或撮合。因此,其中的曲折情節必為順治和董鄂妃共同製造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合謀暗殺了襄親王博穆博果爾。
湯若望與順治皇帝
關於順治和董鄂妃謀殺博穆博果爾的推斷,從當時在北京的德國傳教士、清王朝欽天監監正湯若望的日記中或可得到佐證。湯若望這樣寫道:「順治皇帝對於一位滿籍軍官之夫人,起了一種火熱愛戀。當這位軍官因發現其間的私情而申斥他的夫人時,他竟被有所聞知的天子,打了一個極怪異的耳光。這位軍官於是乃怨憤而死,或許是被謀殺而死。皇帝遂將這位軍官的未亡人收入宮中,封為貴妃。這位貴妃於1657年產下一子,是皇帝要規定他為皇太子的。但是,數星期之後,這位皇子竟而去世,而其母隨其後亦薨逝。皇帝徒為哀痛所致,竟致尋死覓活,不顧一切。」
湯若望所記述的軍官未亡人,當是襄親王的夫人無疑。襄親王於順治十三年七月突然死去,董鄂妃隨後進宮。清初愛新覺羅子孫經常領兵出征,又崇尚武功,湯若望稱博穆博果爾為軍官,亦不難理解。襄親王的突然去世以及董鄂妃的隨後入宮,當時的官員文人對此隱秘都有所聽聞,也只能以曲筆在詩文中隱約吟詠,不敢明言載記。而湯若望是德國人,無此顧忌,所以有此記載,並在這些記述中直稱「當朝天子是個性慾本來很強烈的皇帝」等等。以官書對照私著,順治和董鄂妃之間的隱秘大體可以解開。從歷史的沿革來看,清王朝在關外及入關後一段時期,對婚配本不拘守漢人所重倫常。由此可推斷,董鄂氏先是以秀女[2]的身份入宮指配給博穆博果爾,後被順治看中。在謀殺了博穆博果爾之後,原來的弟媳變成哥哥順治的寵妃。至此,董鄂妃「年十八入侍」一句官書記載就輕易地找到了註腳。
董鄂氏來到順治身邊從而得到這位當朝天子的寵愛,已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其寵愛的程度多少令人有些不可思議,有清一代也絕無二例。從清宮記載可以看到,董鄂氏於順治十三年夏入宮,八月即立為妃,這在當時已是很高的起點了。但九月又接著擬立為皇貴妃,十二月正式冊立。從妃至皇貴妃,在短短四個月內越過貴妃這一級而直逼皇后中宮[3]之位,晉封之速自然令滿朝駭異。因為此種過火舉動,既無先朝前規,又不可為後世成例,實乃奇寵濫恩。但順治如此之為,自是有他的打算。這個打算就是讓董鄂妃儘快地成為皇后。要想成為皇后,就要設法廢掉當朝皇后博爾濟吉特氏。但這時的皇后與順治的母親孝莊皇太后感情極深,又是孝莊的親族(侄孫女)。在孝莊的竭力阻止下,順治的廢后[4]計劃未能實現,董鄂妃的皇后夢自然也成為泡影了。
順治十四年(1657年)十月,董鄂妃生下一子,按排行為順治之第四子。這個兒子的出生,又讓順治和董鄂妃看到了希望。因為一旦冊立這個兒子為太子,他的母親或早或晚都將成為皇后。但正當二人沉浸在美好憧憬中時,這個沒福氣的兒子僅活了三個月零十四天就宣告夭亡。兒子的不幸夭亡,使董鄂妃陷入無盡的悲痛與絕望之中,對順治本人也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為安慰董鄂氏,順治下旨追封這個連名字尚未來得及取的皇四子為「和碩[5]榮親王」,其爵秩在清宗室十四等封爵[6]中列為頭等。不僅如此,順治帝借著悲痛,乾脆放開膽子,衝破朝中禁規,在京東薊縣靠東陵不遠的黃花山下,專為這位皇四子修建了一處榮親王園寢。一應規制齊備,添設守備一員,千總二員,守兵一百名防守巡護。在這位被封為榮親王的孩子的地宮中,有一塊墓碣石,被後來的盜墓者掘出,上面刻有「和碩榮親王,朕第一子也」之句。這「第一子」實為「皇太子」之意。如果不是此子早殤,董鄂氏早薨,日後的皇位恐難為第三子玄燁所占,自然也就沒有日後康熙大帝的非凡作為了。
孝陵平面示意圖
然而歷史並沒有這樣安排,它在讓這位幼兒夭亡的同時,又把不幸加到了這位幼兒母親的頭上。就在兒子死去兩年零八個月之後,董鄂妃也終因過分憂鬱悲痛而氣絕身亡,時為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年僅二十一歲。
董鄂妃妙齡早逝,順治帝悲痛欲絕,不僅親自為之守靈,還傳諭王以下、四品官以上,並公主、王妃以下命婦(清代品官母、妻之受有封號者),俱於景運門內外,齊集哭臨,輟朝五日。順治懷著夭子喪妻的萬分哀痛,於八月二十一日,竟不顧祖宗禮制,諭禮部破例追封董鄂妃為皇后,並親筆為董鄂妃書寫了數千言的「行狀」,極盡溢美之詞地盛讚董鄂妃對皇太后的孝敬,對皇帝起居飲食的關懷備至,並發出了「雖不干朝政,然主張寬以待人,嚴以律己,生活節儉,不用金玉,病危時尚有『妾歿,陛下宜自愛』等令人肝腸寸斷之言」。其痛悼之情,令人感念悲懷,入心難忘。
順治特命當時頗具聲望的茆溪行森禪師(俗姓黎,名行森,號茆溪。福臨的佛門師兄,兩人同奉浙江吳興與報恩寺住持玉林通琇為師)主持董鄂妃的喪事,在景山建置規模宏大的水陸道場。至九月十五日,即董鄂妃死後二十七天,順治親臨景山觀德殿,先後為亡妃祭五七、六七和十月初八日的斷七。景山大道場設有懺壇、金剛壇、梵網壇、華嚴壇、水陸壇等佛家法物。一百零八名僧人,在壇前施作法術。白天鐃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廚房庫房,香燈淨潔,大小官員皆至壇前,作揖叩首,前呼後擁,極為隆重熱烈,鋪張豪華。
董鄂妃屍骨於死後三七之日即董鄂妃死後第二十一天,被焚燒火化。史料載,當神火熄滅,收攏靈骨時,茆溪行森禪師突然豎起如意,朗朗誦道:「左金烏、右玉兔[7],皇后光明深可固,鐵眼銅睛不敢窺,百萬人夫常守護。」言畢,忽擲如意於下座,命收靈骨。康熙二年(1663年)六月初六日,董鄂妃祔葬於順治帝孝陵地宮。
——這便是歷史上真正的和順治帝有過生死之戀的董鄂妃。她的早逝,客觀上加速了順治帝的死亡。
注釋:
[1]古押衙:為一典故,出自《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六《無雙傳》。押衙,武官名。「衙」或作「牙」,指牙旗,即軍中對立的兩旗,因其如虎牙之狀,故名。押衙原本管領朝會時之儀仗侍衛,自唐代中期以後,各地方節度使僭越禮法,仿天子之制設押衙,掌率侍衛,宿值軍衙,並稽察軍法之執行,五代時沿置。古押衙又稱古生,姓古名洪,在青年男女王仙客與劉無雙的愛情故事中,是一位俠義肝膽、成就好事之人。
[2]秀女:清制,每三年選閱八旗駐京及外任旗員之女,年十三至十六歲而合條件者,入後宮備妃嬪之選,或為皇子、皇孫拴婚,或配近支宗室指婚,謂之「秀女」。選秀女由戶部主辦,屆時寫出秀女排單,每排三五人不等,分排領進應選。另有每年一選之秀女,來自內務府包衣家的女孩,則補充為內廷各嬪妃下隨侍之宮女,至二十五歲遣還本家,任憑婚嫁。
[3]中宮:皇后的居處,以別於妃嬪所居的東西宮,因而成為皇后的代稱。明代皇后起居的正宮為坤寧宮,清代按規定也是如此。但是清代皇后實際不住在這裡,只有在壽誕、元旦等節日到交泰殿受賀前,在坤寧宮休息一下。清代之後、妃嬪都居於東、西六宮中。
[4]福臨肆意廢后,早有不良記錄。他的原配博爾濟吉特氏,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之女,皇太后孝莊之親侄女,為多爾袞攝政時為其選定,順治八年(1651年)八月冊封為后,但兩年後即以其奢侈善妒為由,廢為靜妃,改居別室,是清代唯一的廢后。順治十一年(1654年)五月,又聘廢后之侄女博爾濟吉特氏為妃,次月立為皇后。董鄂氏入宮後,順治十五年(1658年)正月,福臨以皇后侍奉皇太后疾不勤為由,詔停應進中宮箋表(清代每逢宮中三大節,在京文武百官向皇后進呈的祝賀文書),只保留其位號與冊寶(冊書和寶璽),實則如同停止其皇后職權,但同年三月,孝莊出面干預,福臨乃遵奉慈命,如舊制封進,廢后之議遂寢。
[5]和碩:滿語,漢譯為角。清代親王、貝勒爵位封號前冠以此二字,有「統轄一方」之意。
[6]清代宗室之封爵迭有增設。最初,努爾哈赤為防止同族間內訌,分封子弟叔侄八人為八固山貝勒(滿語,漢譯為部落酋長,有「管理眾人」之意),各主一旗或若干牛錄,共執國政,並規定八家均分人口、土地和財物,有不稱職者,可隨時更換,但八家(即八分)之數固定不變。崇德元年(1636年)皇太極稱帝,始定和碩親王、多羅(滿語,漢譯為道理、禮儀,有「有禮的」之意)郡王、貝勒、固山貝子(滿語,是貝勒的複數,有「天生貴族」之意)、鎮國公、輔國公、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共九等。順治十年(1653年)增奉恩將軍為十等。乾隆十三年(1748年),又定十四爵等為和碩親王、世子、多羅郡王、長子、貝勒、固山貝子、奉恩鎮國公、奉恩輔國公、不入八分(即八家家主之本支子弟中,凡未分得牛錄戶口者,不得享受八分之權力)鎮國公、不入八分輔國公、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奉恩將軍。
[7]在中國民間的神話傳說中,金烏、玉兔、九尾狐是西王母的「三寶」。金烏或作赤烏、踆烏、三足烏,專門尋找珍食玉漿,不辭辛苦,被派於太陽之中;玉兔長年累月製造長生不老之藥,表現勤勞,被送上了月宮。古人觀察天象時,發現有太陽黑子和月亮陰影,因而發揮想像力,將這兩種神物當作日、月的象徵。自戰國時期以降,金烏、玉兔經常出現在墓室裝飾或葬品藝術上,代表人死後的天國。金烏在左,玉兔在右,則比喻日西沉而月東升,陽消陰長,由生至死,歸於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