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書,也給我一本看看」
2024-10-06 05:08:56
作者: 岳南
自從林彪叛逃事件發生之後,毛澤東那顆年邁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此前,他沒有料到,這位自己在井岡山革命和長征時期就極為倚重和著力培植的心腹愛將,竟在成長為「親密戰友」的時候對自己反戈一擊。林彪的行動,極度的苦悶,使毛澤東的身體一下子垮了,並於1971年冬出現了第一次中風病症。之後的幾年中,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原來患有的腦血管動脈粥樣硬化日趨嚴重,其神志有時清醒,有時迷迷糊糊,多半時間沉湎於往昔的追憶之中。到了1974年下半年,他已到了風燭殘年、步履維艱、雙目幾乎失明的地步。但是,已步入人生暮年的他,有時出奇地敏銳,對人與事的洞察力時常表現出過人的睿智與精明,黨和國家的大事以及各政治集團間的角逐依然在他的掌握之中。因而他依然具有一言九鼎、令人高山仰止、不可企及的無上地位和威懾力量。
就在1974年的夏天,毛澤東對江青等人的所作所為突然警覺和反感起來,他警告江青說:「不要搞宗派,你們正在搞小宗派。」或許因為北京的政治空氣過於緊張和污濁,或許因為「四人幫」之流那些極為令人厭煩的吵吵鬧鬧,或許是身體狀況及思鄉情結等複雜的原因,毛澤東決定以休養治病的名義秘密離開北京赴長沙居住,北京方面的黨、政、軍諸項日常工作,則由周恩來與江青兩個派系分別主持又相互牽制。
長沙蓉園1號樓
毛澤東來到長沙後,住進了湖南省委招待所的蓉園1號樓。這個招待所與湖南省委大院只隔一道圍牆,中間有一道小門可相互通行。招待所共有九幢看起來相連但又相互獨立的別墅,這是新中國成立初期湖南省委專門為中央領導特別修建的花園別墅,除接待中央領導外,其他人是很難有光顧的機會的。按毛澤東的身份和地位,自然要住進九幢別墅中最為引人注目的1號樓。就在這座樓里,毛澤東見到了關於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發掘的消息。
長沙蓉園大門
8月19日下午,毛澤東正仰靠在沙發上聽工作人員讀報紙。一名女工作人員讀完幾條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幾條簡短而枯燥的政治口號式的新聞後,突然翻到了該報刊載新華社關於馬王堆漢墓發掘的電文,電文的標題極為醒目,主標題為:長沙馬王堆第二、三號漢墓發掘出大批珍貴文物;副標題是:特別是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共有十二萬多字,大部分是已經失傳一兩千年的古籍。這些佚書的出土,為研究我國古代歷史和哲學思想,研究西漢初期的儒法鬥爭,提供了豐富的新資料。
由於文章標題的開頭便是「長沙」兩字,所以這位工作人員的目光很容易受到刺激並為此停留觀看。因為此時毛澤東的懷舊情結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強烈和明顯,長沙雖比不得湘潭韶山沖更具故鄉的味道,但這裡卻是他青少年時代求學和步入社會開端的地方,就毛澤東的政治命運而言,長沙的那段生活遠比韶山沖更具決定性的作用和意義。這一點,毛澤東在其許多自作的詩文中都有明證,而作為他身邊的工作人員,自然曉得如何把握他的心理脈搏和思維走向,只要一提到長沙,處於人生暮年的毛澤東,心中自是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和親近感。而事實正是如此,當那位工作人員將文章的標題讀完後,毛澤東疲倦的面容立即增添了興奮之色,他開始小聲問道:「還有古書,什麼古書?快念下去聽一聽。」於是,工作人員開始讀起了正文:
新華社北京一九七四年八月十八日電 我國文物、考古工作者最近對長沙馬王堆第二、三號漢墓進行了發掘。這次發掘,獲得了大批珍貴文物。特別是三號墓出土的帛書,用墨把古書抄錄在帛上,字體為小篆或隸書。共有十二萬多字,大部分是已經失傳了一兩千年的古籍。這些佚書的出土,為研究我國古代歷史和哲學思想,研究西漢初期的儒法鬥爭,提供了豐富的新資料。
據初步整理,這次出土的帛書中,有《老子》寫本兩種,上下篇的次序與今本相反,文字也有出入;《戰國策》一萬二千多字,一半以上是今本所沒有的;《易經》四千多字;以及其他秦漢以前的古書,共十多種。出土的《老子》甲本卷後有三篇古佚書,沒有篇名,第二篇抄錄伊尹論九主的一段,約一千五六百字。講到九種君主,特別肯定「法君」。出土的《老子》乙本卷前,有《經法》《十大經》《稱》《道原》四篇古佚書。共一萬一千多字。這些古佚書,有的內容具有比較明顯的法家思想,對於研究我國自戰國至西漢初期法家思想的演變很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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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佚書中,還有《易說》約七千字;《相馬經》四千多字;《醫經方》一萬多字;《二十八宿行度》約四千字;以及關於刑德、陰陽五行的書。
此外,還有湘江灕江上游地圖、駐軍圖等,這是我國發現的最早的地圖。
從長沙馬王堆第三號漢墓中還發掘出竹簡六百多枚。其中四百多枚是隨葬物品的清單;二百枚是醫書,文體與《黃帝內經》相似,據推測可能和已經失傳的《黃帝外經》有關。
毛澤東點上一支煙慢慢地抽著,不時露出興奮與激動的神色。他對古書的偏愛是眾所周知的,所以那位深知其性格與愛好的工作人員每念及《老子》《戰國策》《黃帝外經》等書名時,特別清脆響亮,似乎故意挑起毛澤東的興趣。未待念完,毛澤東已難以自控心中的驚喜之情,他從沙發上緩緩站了起來,在地毯上來回踱步。當工作人員讀完最後一句「出土的帛書、簡牘、帛畫等珍貴文物,已由國家嚴格保護,並正在組織專業工作者進行整理、修復、釋文和研究中」時,毛澤東吐了口煙霧,興致勃勃地微笑著說:「好嘛,他們幹了一件大好事,挖出了這麼多寶貝東西,了不起啊,中華民族的歷史了不起啊!你們有時間要多看一點歷史書籍,對提高政治、文化水平都有好處。不知道這些東西什麼時候才能整理出來。」機靈的工作人員見毛澤東意猶未盡,便趁機進言道:「聽說這個墓是湖南省委書記李振軍同志主持挖的,主席若有興趣,何不讓他來給您講講?」
「好呀,看看振軍同志在不在辦公室,要是在,就讓他過來講一講。」毛澤東態度溫和地說。
李振軍接到電話,很快從省委大院的側門來到蓉園1號樓。毛澤東一見便說:「剛才我看了馬王堆的發掘報導,你們可是幹了一件大好事呵!你坐下來給我講一講。」
李振軍在毛澤東對面沙發上坐下,詳細談了馬王堆漢墓的發掘經過以及周恩來等人的關懷和影片《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發掘記》被上面禁止放映發行的事實。儘管李振軍沒有直接指出是江青一夥在暗中作梗,但毛澤東還是清晰地意識到了,他的面部表情由興奮、和藹轉呈憤怒之態,極其不滿地說:「他們那幫人什麼事都插手,整天就知道胡鬧。我早就說過,我相信考古,因為它有文字可考,是實實在在的歷史事實。」毛澤東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面容又顯出溫和的興奮之色問道:「我見過這個墓出土的帛畫,還送了日本的田中一本,那幅畫很好看,內容也豐富,不知這批帛書什麼時候能整理出來,印不印書?」
「這個我現在還不清楚,不過我想書肯定是會印的,只是早晚的問題,這個我可以跟國家文物局的王冶秋同志聯繫一下。」李振軍答。
「待印了書,也給我一本看看。」毛澤東說這句話時極度和藹可親,像一位慈祥的父親在跟晚輩交談著一件令人愉快的家事。
「這個我跟王冶秋同志聯繫,爭取儘快辦到。」李振軍望著面前這位慈祥謙虛的老人,極為乾脆地說。
「好啊……」毛澤東說到這裡,稍做停頓,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悲涼:「我老了,怕是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李振軍聽罷,一股熱流伴著憂傷之情滾過心頭,面前的主席確是老了,當年那個站在長沙橘子洲頭,風華正茂、書正意氣、揮斥方遒的英俊青年,已隨滾滾的湘江之水悄然逝去,留下的是一位飽經風霜磨礪的偉人。李振軍沉思片刻後,以安慰的口氣說道:「請主席放心,我會和冶秋同志共同想辦法,讓您看清那些字的。如果主席有興趣,我陪您先到馬王堆發掘現場和省博物館看看其他出土的文物吧。」
「好,好,等我的身體再好些,你就陪我走一趟,我也好開開眼界,換換腦子。」
此時,李振軍見毛澤東有些倦意,覺得不能再交談下去了,最後,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便起身告辭。
回到辦公室後,李振軍立即通過電話跟北京的王冶秋聯繫,在簡要說了跟毛澤東的談話內容後,又問帛書的整理和印製事宜。王冶秋得知馬王堆的發掘得到了毛主席的讚揚和肯定,驚喜異常,只是鑑於帛書尚未整理完畢,即使以最快的速度印製少量部分,也要等到9月份之後。不過王冶秋表示,一定要想方設法讓毛主席儘快看到並看清印製的帛書。
就在同一天,李振軍將毛澤東的談話內容以及想去參觀馬王堆發掘現場和出土文物的念頭,向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張平化做了詳細匯報。張平化又召集省委常委對此事做了專門研究,確定了毛澤東從蓉園1號樓到馬王堆發掘現場和省博物館的路線,其中到省博物館的路線是:在蓉園1號樓廳前乘車,從園內西門穿出到湖南賓館,從湖南賓館旁側至烈士公園,最後沿烈士公園牆外公路再進入博物館院內開始參觀。當行進的路線確定後,李振軍親自打電話分別通知湖南省博物館負責人侯良指示道:「說不定哪一天毛主席要來博物館看一看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文物。根據他老人家的生活習慣,下午和晚上來的可能性較大。你們務必在極度保密的情況下,日夜派人值班,做好接待的一切準備工作。」緊接著,李振軍又電話通知湖南省公安廳,將毛澤東可能到博物館參觀出土文物的意圖以及出行的路線一一做了傳達,要求公安廳準備足夠的警力做好參觀時的保衛工作。
就在湖南省委書記李振軍為毛澤東的參觀一事作緊張安排時,北京的王冶秋也緊鑼密鼓地催促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人員,儘快整理出一至兩本的帛書內容,送印製廠印製,視印製的情況和質量,再考慮如何轉呈毛主席閱覽的問題。到了9月上旬,帛書《老子》甲乙本由故宮博物院研究專家顧鐵符整理出來。王冶秋立即指示文物出版社,派得力的編輯人員進行編排,拿到設備較好的上海新華印刷廠印製。出版社接到通知,迅速派出曾編輯過《西漢帛畫》的編輯黃逖負責這項工作。就在黃逖將書稿編好,準備赴上海印製時,王冶秋突然接到康生的秘書打來的電話,聲稱康生聽說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已整理出來了,他老人家極想親自看一看,要求王冶秋立即將帛書送來等等。
康生在中央高層領導群中,以整人和收集文物兩大愛好聞名黨內外。無論是1942年的延安整風,還是新中國成立後的「文化大革命」,周恩來等人都是被他整治的對象。「文革」開始後,他和江青等人串通一氣,利用手中的權力,將查抄的許多國家領導人或私人收藏的珍貴文物據為己有。自1972年初,康生在做體檢中發現患有癌症後,中央指示馬上成立醫療組,在釣魚台8號樓康生的家中為他治療。自此之後,他在中央分管的文博工作轉交周恩來負責。想不到幾年過去了,這位行將就木的老朽,不知發了怎樣的奇想,也不知他從哪裡得知馬王堆出土帛書已部分整理出來的消息,竟如此迅速地強行索要起來。看來這位搞了一輩子特工和陰謀詭計的老朽,一定在帛書整理小組周圍施放了秘密眼線。想起康生的陰險狡詐和那一向陰陽怪氣的模樣,王冶秋感到後背發涼,頭皮發緊,心中發慌。這是一個手眼通天,比江青還要可怕和不可得罪的弄權魔王,倘有半點不敬和怠慢,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栽倒在他的利刃之下。接到電話的王冶秋不敢拖延和拒絕,立即帶上剛剛整理出來的《老子》甲、乙本,驅車趕往釣魚台康生的家中,讓這位具有「太師」之稱的「文物專家」先睹為快。
本來關於康生的這段插曲應當就此了結。但令王冶秋萬沒想到的是,當他第二天奉命去釣魚台8號樓取帛書時,躺在病床上的康生,眼睛射出瘮人的寒光,極其嚴厲、憤怒且有些神經質地說:「《老子》甲本是宣揚儒家反動思想的東西,你把它拿到這裡來,欲把我置於何地?是誰指使你這樣乾的?!」
王冶秋如同當頭挨了一悶棍,頓時蒙了,傻乎乎地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小聲解釋道:「由於帛書整理小組人員忙於整理,還未來得及對內容做深入研究,再說這是出土文物,又不是我們現在編寫的宣傳材料,首長急著要看,我就把它帶來了。這件事……」王冶秋有些語無倫次,覺得再也難以解釋下去了,只是額頭上熱汗直冒。
「你不要說了,將東西給我拿回去,此事我要報告江青同志,向她說明事實真相。」康生說到此處,閉上眼睛,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不再理會。
王冶秋在床前站了一會兒,腦子始終懵懵懂懂地沒有回過神來。康生的秘書將帛書拿起放到王冶秋的手中,輕輕說了句:「康老要休息了,你請回吧。」
王冶秋依舊迷迷糊糊地出了8號樓鑽進汽車,又夢遊般回到了辦公室。直到他坐在椅子上連吸了三支煙後,方才有些清醒。看來生性奸詐、多疑的康生,一定聽到了江青那邊有什麼風聲和動作,或者是怕江青等人抓住他看過帛書一事做什麼不利於自己的文章,故有此令人費解的類似神經質的指責。或許,一個一生都在整治人的傢伙,到了人生的暮年,總感到有人時刻在暗中整治自己,就像秦始皇、曹操等在夢中也時常感到有人在刺殺自己一樣。不管怎麼說,看來康生也確是老了,且老得令人越發感到可惡和不可捉摸了。
吃了康生的一記悶棍後,王冶秋在憤懣中變得謹慎起來,在全國上下都大喊大叫著「批林批孔」的緊要關頭,不敢有半點差錯。他將被康生指責為宣傳儒家反動思想的《老子》甲本暫時留了下來,只讓年輕的編輯黃逖攜帶一部被認為代表法家思想的《老子》乙本赴上海速作印製。
9月底,黃逖攜帶印製好的《老子》乙本樣書,從上海返回北京。王冶秋召集有關專家對書中的內容再度做了校對和研究,確認無明顯的差錯,尤其是書中所反映的思想與路線等這個在當時看來屬於大是大非問題上,沒有與當前的形勢相悖時,王冶秋才放下心來。
10月2日,王冶秋在文物局辦公室將黃逖從家中緊急招來說道:「毛主席想看帛書,但他老人家眼睛不好,小字看不清楚,我們研究了個辦法,你能不能把上海出的線裝書改排成大字本,以最快速度印出來?」從他凝視的急切目光里,可以領悟得出王冶秋對毛澤東所懷有的崇敬之情以及這個任務的緊迫與重要。黃逖毫不猶豫地滿口答應下來,並迅速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他把從上海帶回的兩冊樣書,一頁一頁地拆開,標上改排36磅的字號,再設計成八開豎排外加絲欄的形式。在文物出版社其他編輯人員的協助下,一部八冊一函用玉扣紙精印的大部頭線裝書,只用數天便由北京新華印刷廠印出,王冶秋接過此書,檢驗一遍,很是滿意地通過有關渠道轉交給仍住在長沙的毛澤東手中。
毛澤東接到這本大部頭書後,異常歡喜,並以極大的興致和熱情閱覽起來。正當老人家借著閱覽的餘興準備去省博物館看一看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其他文物時,王洪文的突然到來,竟一下子攪亂了這位老人的情緒和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