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與《道德經》
2024-10-06 05:08:34
作者: 岳南
帛書《老子》的兩種寫本,都是用墨筆寫在帛上。一本是帶有隸書筆法的小篆,研究者稱為甲本。一本是隸書,稱為乙本。甲本的帛多有破損,文字多有殘缺,乙本的帛大體完好,文字大都清晰。從這小小的差異中可以推斷,甲本抄寫年代在乙本之前。
老子像
老子帛書
秦王朝統一文字後,規定小篆為社會上的通用文字,但官吏辦理徭役和訟獄等事務,則用隸書。字體的演變,必然是舍繁難而取簡易,所以到漢朝初年,隸書盛行,而小篆漸廢,抄書者自然也用隸書而不用小篆。此次出土的《老子》甲本是小篆,乙本是隸書,這就是為什麼研究者認為甲本在前、乙本在後的理由。不過這兩點僅指一般情況而言,從三號墓發掘時的情形看,乙本放在漆盒裡,甲本卷在木片上,甲本是不是因為這一點而多破損則難斷定。再者,漢初也有些人會寫小篆,甲本是不是抄寫者特意用小篆?所以僅憑以上兩點還算不上有力的證據。但有一個有力的證據,就是寫者避漢朝皇帝名諱的情況。甲本中所能辨得清的「邦」字22個,而漢高祖的名字正是劉邦。就當時的規定,皇帝的名字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都是不能書之於著作上的。根據三號墓出土的木牘記載。墓主人下葬於漢文帝十二年,即公元前168年。很顯然,甲本《老子》應成書於劉邦稱帝之前,即公元前206年之前。
帛書《老子》乙本,已用「國」字替代了「邦」字,這表明其成書於公元前206年之後。但書中任意使用「盈」字和「恆」字,而漢惠帝和漢文帝的名字恰為劉盈和劉恆。據此可以推論,乙本成書於公元前206年至公元前187年之間,顯然比甲本成書時代要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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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局部
關於老子其人,世人多不陌生。依據《史記》的記載,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是春秋時期楚國苦縣厲鄉曲仁里人,比孔子稍微早一點。他做過周政府守藏室的史官,這個職務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圖書館館長。孔子到周政府所在地洛陽去,曾經向他請教過禮。他告訴孔子說:「一個了不起的商人,深藏財貨,而外表看起來好像是空無所有;一個有修養的君子,內藏道德,而外表看起來好像是愚蠢遲鈍。你要去掉驕傲之氣和貪慾之心,這些對你都沒有益處。」
老子在周政府待了很久,看到周室日漸衰微,於是就離周西行,將要出函谷關的時候,守關的將軍對他說:「你平時不留文字,現在快要隱居了,勉強為我們寫一本書吧。」於是老子就寫了一本書,分為上下篇,內容談的都是「道」和「德」,共5000多字。後世稱為《老子》或《道德經》。書寫好以後出關西去,從此以後再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傳說他活了160多歲,也有人說活了200多歲,這是因為他修道並且善於養生的關係。
在孔子死後129年,周政府有一個太史名叫儋的出關見秦獻公,於是有人傳說太史儋就是老子,也有人說不是,世人也不曉得哪一種說法對——這就是司馬遷關於老子其人其事記載的大體經過。這位太史公抱著存疑的態度說:「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雲。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從這段記載中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包括司馬遷本人)搞不清楚老聃、老萊子、太史儋三者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老子的身世如此混沌不明,曾使他本身的存在與否都成了問題,他是不是手著了《道德經》就更成問題了。於是對於《老子》一書,有人以為是太史儋所作,有人以為是莊子的門徒所依託,也有人以為是呂不韋的門客所纂輯,更有人以為是漢人掇拾而成。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在這紛紜眾說中,大多數研究者認為還是司馬遷的說法最為可信。因為其中有些文字必定出自老子之口,莊子以後的人是無法說出來的,如「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四章),「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等都是明證。如果仔細推究一下戰國時代的道家之學,就可以看出列子的貴虛,是老子貴柔思想的演進;楊朱的為我,是老子無為哲學的發展;莊子的曠達,是老子自然主義的開拓。諸家學說「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史記·莊子傳》)。而《道德經》無疑是諸家學說的搖籃。
當然,老子書中也有後人雜入的文章,如二十六章的「萬乘之主」,全書常見的「侯王」等詞,顯然都是戰國時代的成語,而不是春秋末年所能有的。另外也有注文時混進去的,如三十一章的「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等,文中既用「言」字,當然是注文無疑。不過這些文字並不多,所以,這本書的作者,大多數研究者認為還是老子,只不過有很少的部分是後人所撰,或注文時混入的罷了。
人們看到一般通行的老子書,都分上下篇。上篇的第一句是「道可道,非常道」。下篇的第一句是「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因此後人就取上篇的「道」字和下篇的「德」字,合起來稱它為《道德經》。
這部《道德經》僅5000多字,但它卻以獨特而深刻的思想,極富啟發性的人生體驗,精闢而富有詩意的語言闡述了老子的宇宙觀、人生觀及社會政治觀。圍繞「道」這一中心概念,闡明了老子關於宇宙的起源、世界的存在方式、事物發展的規律以及人類社會的種種矛盾與解決方式等,通篇充滿了辯證的邏輯力量與深邃美妙的詩意,千百年來,人們始終懷著極大的熱情和興趣對這部著作進行解讀和闡釋,並為此留下了許許多多見仁見智的註譯。
韓非的《解老》、《喻老》是最早的《老子》注,其後,為《道德經》註疏、詁解者蜂起,2000多年來能見到的已逾百家。《漢書·藝文志》就曾記載《老子鄰氏經傳》四篇、《老子傅氏經說》37篇、《老子徐氏經說》六篇、劉向《說老子》等等。可知在漢代時,《道德經》已有多種不同的傳本。從總體上看,《道德經》的傳本可分為兩大系統:一是以王弼本為代表的文人系統(傅奕、蘇轍、陸希聲、吳澄諸本屬於這一系統),其特徵是:文筆曉暢,不減助字,字數逾5000之數;二是以河上公本為代表的民間系統(嚴遵、景龍碑、遂州碑和敦煌本屬於這一系統),其特徵是:文筆簡奧,語助詞從刪,字數依於5000之數。王弼本系統偏重於「學」(道家),河上公本系統偏重於「教」(道教)。河上公本系統的「減字」(刪減語氣助詞)、「古字」(如「無」作「無」「芸」作「雲」之類)特徵表明了道、俗的分別。因此,如果把《道德經》看作一部道經來詮解的話,則應取河上本系統中的一種傳本來作為底本為宜。但河上公本人的身份和時代後人知之甚少,只知他是一個傳說人物,相傳他曾拒絕了漢文帝邀請其做官的好意,只答應為文帝作《老子》注。但他的注本在《漢書·藝文志》中卻未見載錄,這就讓後世的研究者懷疑其注本,可能是別人假託其名的偽作。即使是假託的偽作,從河上公本的成書年代看,也不會早於東漢,而很可能和王弼注本成於同一個時代,那便是魏晉時期。關於這個問題,歷代注家學者曾進行了長達千餘年的爭論,直到馬王堆三號墓帛書《老子》甲、乙本出土後,研究者才驀然發現,它比任何已知《老子》一書的版本要早四個世紀。既然如此,關於河上公本與王弼本誰早誰先的爭論,顯然已不再像以前那樣重要了。
讓研究者感到稀奇的是,馬王堆三號墓出土的帛書《老子》甲、乙兩本,都是《德經》在前,《道經》在後,《德經》是上篇,《道經》是下篇。這種編次是不是《老子》原書的編次?有研究者認為,從先秦古籍的有關記載來看,《老子》傳本在戰國期間,可能就已有兩種:一種是《道經》在前,《德經》在後,這當是道家傳本。這種傳本論述道德,總是把「道」擺在第一位,把「德」擺在第二位。《莊子》論述道德,也是把「道」擺在第一位,把「德」擺在第二位。另一種是《德經》在前,《道經》在後,這當是法家傳本。《韓非子·解老》首先解《德經》第一章,解《道經》第一章的文字放在全篇的後部,便是明證。大概是道、法兩家對於《老子》書各有所偏重。《老子》上篇講「道」的文字多些,所以後人稱作《道經》。下篇講「德」的文字多些,所以後人稱作《德經》。從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老子》的編法來看,可能屬於法家的傳本。
戰神蚩尤
道家道教的傳統中雖然包含了許多對現代世界非常有益的營養成分,但是真正認識到這些成分的有效性並有意識地加以吸取、利用和發揮的人並不太多。其原因儘管來自諸多方面,但對道教經書譯解的艱難恐怕是最基本的問題。
早在100年前,嚴復就在《譯〈天演論〉自序》中感嘆:「讀古書難!」他總結了三方面的原因:一是「歷時久遠,簡牘沿訛」,文字錯脫較多;二是「聲音代變,則通暇難明」,音義變化較大;三是「風俗殊尚,則事亦參差」,社會環境變化較大。重要典籍雖然歷代「訓疏」者勤,仍不免「於古人詔示來學之旨愈益晦矣」。對道經來說,研究的難處還要增加兩條,那就是它的雜多性和傳播方式的神秘性。當年號稱「文通萬國」「學超三教」的胡適博士在廣求佛禪之後,曾「發心」攻讀《道藏》,結果是碰壁而歸,胡適博士帶著一肚子的不解和迷惑,對道書發了一通「多半是半通不通的鬼話」的牢騷而不了了之。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在馬王堆三號墓出土的《老子》乙本卷前,研究人員還發現了《經法》《十大經》《稱》《道原》等古代佚書四篇。從考古發掘的情況看,這四篇佚書與《老子》乙本同抄在一幅帛上,共175行,有11164字,除少數幾篇文字略有殘缺外,大部分都保存得相當完整,但沒有總的書名。1974年8月28日,《文物》編輯部邀請參加帛書整理的部分專家,對相關的內容進行了座談。就在這次座談會上,故宮博物院歷史學家唐蘭首次斷言,以上四篇佚書,正是佚失2000餘年的在《漢書·藝文志》中列在道家之內的《黃帝四經》。它成書於公元前4世紀。
從這四篇古佚書的內容看,第一篇《經法》,講的是法,是《老子》所不講的。第二篇《十大經》,主要講的是兵,講黃帝擒蚩尤的故事。《老子》主張不爭,這裡講的卻是「不爭亦無以成功」。第三篇講權衡輕重的《稱》。第四篇講《道原》,是講體系的。儘管唐蘭的這個推斷,有不少學者提出異議,但從出土的材料、證據和後來的研究成果看,唐蘭的結論還是最為可靠的一種。
黃帝擒蚩尤(漢畫像磚)
漢文帝時崇尚黃老,所以把黃帝四篇和老子兩篇全抄為一卷,這就是所謂的「黃老」著作,即「黃帝」「老子」的著作,屬於道家的哲學流派。它是戰國到西漢哲學流派中一個很著名的學派,尤其在漢文帝之時,已成為全國最主要的哲學學派,並是當時政府向全國推行的哲學。遺憾的是,千百年來,除了一部《老子》外,黃帝的書一部也沒有留下來。因此,後世只知「老學」,不知「黃學」,並且對2000年來是否確有「黃學」存在,表示懷疑。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四種早已失傳的黃帝書,在標誌著中國古代哲學史上的重大發現的同時,也解開了哲學史上的千古之謎。荀況在《非十二子》篇中,曾激烈地批判子思、孟軻的「五行說」。但是,什麼是子思和孟軻的「五行說」,由于思孟原書早已散失,後人無法解釋清楚,這成了哲學史上千古之謎。有的學者在研究帛書《老子》甲本卷後的四篇古佚書中,發現竟是有關思孟五行說的著作。
早在1700年前的西晉咸寧五年(公元279年),國人曾在河南汲縣一個墳墓中出土竹簡十餘車,一時震動朝野,但以後幾乎都散失殆盡。清朝末年在中國西北地區出土的漢晉木簡及敦煌藏書,則大多被帝國主義者連搶加奪地捆載而去。正因為如此,馬王堆漢墓帛書的出土才顯得彌足珍貴和重要。《老子》佚本的發現,對研究戰國至漢初法家思想的演變,探討當時統治階級崇尚黃老之學的階級實質等問題,有著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