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與《戰國縱橫家書》

2024-10-06 05:08:37 作者: 岳南

  戰國縱橫家書

  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中,有一部主要記載戰國時代縱橫家蘇秦等人的書信、說辭的古佚書,共27章,17000多字。其中11章的內容可以在今本《戰國策》和《史記》中找到,不過文字有所出入。另外16章則是佚書。全書各章不按國別、時序編排。根據其內容、書例等情況,可以清楚地劃為三個部分。它的前面14章是較早流傳的有關蘇秦的資料;從第15章到第19章,每章後面記明了字數,末尾又有這5章的總字數,可見當有另一來源;最後八章明顯的是另外收集的材料編成,其中前三章與蘇秦有關。通觀這部古佚書,應是一種以蘇秦遊說資料為主的戰國縱橫家言論的輯本。為了便於稱引,研究者就替它題了個名字叫《戰國縱橫家書》,各章也加了章名。書中講到了秦始皇十二年(公元前235年)秦魏伐楚的史事,它的成書年代當在秦末漢初。書中避劉邦諱,而不避劉盈諱,應是漢惠帝時的抄本。

  縱橫家是盛行於戰國時代的一種流派的名稱,據說導源於古代善於辭令的使節職官。戰國中後期,齊秦二雄,東西對峙,楚、宋、燕、三晉(趙、韓、魏)南北其中,出現了齊秦東西聯合兼併弱國,弱國南北約盟聯齊制秦或是聯秦制齊的錯綜複雜的鬥爭局面。歷史上把這個時期爭取友國、孤立敵國的謀略,形象地稱作「合縱連橫」,把那些出謀劃策、周旋於列國之間的遊說之士稱作縱橫家,甚至把這種以遊說君主、謀取仕途的「門路」也叫作「縱橫之學」。後來習慣上又把戰國秦漢間的策士都算作了「縱橫家」——詐謀權變者流。蘇秦就是歷史上極為著名的縱橫家。據說,他是東周洛陽人,鬼谷先生的門徒。曾遊說燕齊楚三晉合縱拒秦,被舉為縱約長,身佩六國相印,「投縱約書於秦,秦兵不敢窺函谷關十五年」,最後死於齊國,比他的同學、也是敵手——另一個著名的縱橫家秦相張儀(?—公元前309年),早亡幾年。後來的研究者發現,這些傳說有不少是出於後人的偽托。蘇秦的生平事跡就連作《史記》的司馬遷也沒能夠搞個明白,他在《史記·蘇秦列傳》中寫道:「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可見蘇秦是戰國後期縱橫家所推崇的抗秦人物。他的遊說詞和書信隨著「縱橫之學」從戰國延至漢初,仍是一種「熱門」的顯學而廣泛流傳,並成為士大夫們輯錄學習的主要資料、模仿操練的一種腳本。因此,它會同《老子》等書一起出土是不足為怪的。

  蘇秦畫像

  《戰國縱橫家書》里有關蘇秦的言行占了將近2/3的篇幅。這些資料反映了公元前288年前後的一段時間裡,蘇秦為燕王到齊國去進行間諜活動的經過;齊湣王亡國前夕的局勢變化;齊、燕、三晉(趙、韓、魏)五國合縱擊秦的部分細節以及相互之間鉤心斗角的一些內幕,內容十分豐富。

  燕昭王破齊是戰國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由齊秦對壘變為強秦獨霸,客觀上為秦統一全國創造了有利條件。但史書上對這件事記載極不詳備,至於蘇秦,倘若按照傳記上所說,這時已成亡鬼,因此,他在這個事件中的活動便隻字未提。而從出土的帛書看,蘇秦正是這幕重要「歷史劇」中的主角。由此可知這批資料就連司馬遷也沒有全部見到過,從而也可進一步推斷,這部文獻已經湮沒2000多年了。帛書《戰國縱橫家書》的出土,無疑使戰國史的研究者開拓了新的眼界。在此之前,對戰國史實的編年主要依靠《史記》和《竹書紀年》。《史記》中戰國年代排比錯誤很多,相沿甚久,難於校正。而《竹書紀年》所見只是輯本,而且史事終於魏哀王(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99年),下距秦始皇的統一還有78年。因此,歷代研究者在使用《紀年》以訂《史記》編年之失時,既有不少困難,亦不可能臻於完備。三號墓帛書的出土,為研究者提供了前所未知的豐富資料,對舊有文獻大有補缺訂誤之功,尤其是其中大部分資料的年代都在公元前299年以後,恰好是《紀年》所未記錄的時期。若就史料之詳細、情節之生動而言,其價值明顯遠在《紀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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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畫像

  令整理小組的研究者深感意外的是,這27篇文獻包括書信、遊說詞、對話記錄等,有專門記言的,有記言兼記事的,還有記言、記事並附議論的。絕大多數篇章均無作者或遊說者的姓名。次序雜亂無章,編排也不按時間先後,有幾篇已殘缺不全,內容不能十分明了,個別錯字和脫落之處,也未一一訂正。還有幾段文字被抄書者顛倒了位置,經過仔細觀察,才找到其原來正當的位置。由此可見,帛書可能是從竹書原本轉抄來的,竹書已有錯簡和脫簡,帛書的抄寫者就沿襲下來了。

  戰國時代貴族沒落,武士失職,遊說實為當時貴游之士有效的利祿之途。如果說春秋時代禮樂射御書數六藝是士君子必須學習的學科,《戰國策》便是這個時代游士必須認真揣摩的典籍。

  戰國中期以後,在齊、秦兩大國東西對峙的鬥爭中,出現了複雜的鬥爭形勢,縱橫家在發動合縱連橫的鬥爭中,更是講究遊說。因為講究遊說,就有人按照當時政治鬥爭的需要,把前人遊說君王的書信和遊說詞收集彙編起來,編成各種冊子以供學習模仿。所以到西漢末年劉向編輯《戰國策》時,在皇宮的書庫里就發現有記錄戰國遊說詞的各種不同的冊子,其名稱為:《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脩書》等。有以國別分類的,也有雜亂無章的。所謂《國策》《國事》,該是以國別分類編輯的;所謂《事語》,該是按事實分類編排的;所謂《短長》《長書》《脩書》,就是記載縱橫家言的。短長,就是「權變」的意思,司馬遷所謂「謀詐用而從(縱)衡(橫)短長之說起」(《六國年表序》)。劉向以這類書中「有國別者八篇」為基礎,把其他各種冊子的資料按國別、年代加以補充,刪去重複,編輯成了《戰國策》33篇。因為這是根據不同來源的冊子彙編而成,內容比較複雜,當然免不了有重複的地方。就此書的流傳脈絡來看,劉向校錄的《戰國策》書流傳至北宋時幾無善本,高誘《注》亦無全書,曾鞏訪之於士大夫家,始盡得其書,後來王覺又得館閣諸公家藏數本(並見姚本《戰國策敘錄》),這些士大夫或館閣諸公的家藏本,可能有出於劉向編錄以外的民間傳本。姚本於第二十一卷末注云:「集賢院本第二十一卷全不同,疑差互。」由此可以看出這樣差互而全不同的傳本,絕不是同出於劉向校錄本的。

  戰國末年,由秦國來完成統一大業的趨勢已經形成,東方六國常常圖謀合縱抵抗秦國,挽救自己的滅亡,因而縱橫家的活動盛極一時,蘇秦的遊說詞便廣泛流行開來。從歷史的具體情形看,三號墓出土的這部帛書之所以會用近2/3的篇幅來記錄蘇秦遊說詞,不是偶然的。在《漢書·藝文志》縱橫家中,《蘇子》就居於首位,篇數最多,多到31篇。在今本《戰國策》中,有關蘇秦的資料,其數量也大大超過了其他縱橫家。

  正因為蘇秦是縱橫家學習模仿的榜樣,他的遊說詞是練習遊說用的主要腳本,其中就難免有許多是假託他編造出來的,不但誇張虛構,而且年代錯亂、矛盾百出,這便是司馬遷所謂的「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的感慨。關於這點,前人已經做過許多辨偽的工作。今本《戰國策》中,既有比較原始的蘇秦資料,也有出於後人偽造虛構的東西,可說真偽參半。而《史記·蘇秦列傳》所輯錄的,幾乎全是後人杜撰的長篇遊說詞。因為司馬遷誤信這些遊說詞為真,誤認為蘇秦是和張儀同時對立的人物,反而把有關蘇秦的原始資料拋棄了,或者把這些資料中的「蘇秦」改成「蘇代」或「蘇厲」。因此戰國中期有許多重要歷史事件和蘇秦活動有關的,真相就模糊不清。馬王堆三號漢墓帛書的出土,向人們提供了比較原始的蘇秦資料,從而使研究者對這個長期糾纏不清的歷史問題有了新的認識。

  關於蘇秦主要活動的年代,由於後人「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的緣故,被弄糊塗了。司馬遷把他說成與張儀同時代,且是敵對的人物,死在張儀之前。事實上,和張儀主要敵對的人物不是蘇秦,而是公孫衍和陳軫。當張儀在秦國當權的時候,蘇秦只不過是個年輕的遊說者。蘇秦的年輩要比張儀晚得多,張儀死在公元前310年,蘇秦要晚死25年左右。蘇秦是在齊國因「陰與燕謀齊」的「反間」罪而被車裂處死的,其時當在公元前285年燕將樂毅開始大舉攻齊的時候。撇開後人杜撰的蘇秦遊說各國合縱的長篇遊說詞,從今本《戰國策》所載其他有關蘇秦的資料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蘇秦的主要活動是在齊湣王統治齊國的時期。他和孟嘗君田文、奉陽君李兌、穰侯魏冉、韓珉、周最等人同時參加合縱連橫的活動。三號漢墓出土的這部帛書中有關蘇秦原始資料的發現,當是這個看法的有力證據。

  關於蘇秦之死,據最可靠的記載,應在齊湣王時代。《呂氏春秋·知度篇》說:「宋用唐鞅、齊用蘇秦,而天下知其亡。」宋亡於公元前286年(齊亡應指齊湣王失國而言),湣王亡於公元前284年。《呂氏春秋》成書於秦始皇八年(公元前239年),上距齊亡僅45年,「齊用蘇秦而亡」是《呂氏春秋》作者見聞所及的歷史,而且這也不是孤證。蘇秦以反間致死,還是西漢時人喜聞樂道的事,《史記·鄒陽傳》說:「蘇秦不信於天下而為燕尾生。」《淮南子》書一則曰:「蘇秦以百誕成一誠。」(見《說林篇》)蘇秦始終為燕反齊,這都是《史記·蘇秦傳》未曾傳世以前西漢人所傳的歷史,這段史實應當也是可信的。

  蘇秦為燕合縱反齊,屢見於張儀連橫說詞中,《楚策》載張儀為秦破縱連橫說楚王時說:「蘇秦封武安君而相燕,即陰與燕謀破齊,共分其地。乃佯有罪出走入齊,齊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覺,齊王大怒,車裂蘇秦於市。」故此可以推斷,蘇秦之死必當在公元前285年燕師初入齊境,湣王敗逃以前,蘇秦反間形跡暴露之後,因此,蘇秦為齊車裂而死,也就易於理解了。

  蘇秦死後,三晉權變之士,爭言合縱。既驚服其合縱反齊成功之大,不得不學其術,而表面上又要諱學其術。而齊復國以後又是為合縱說者必須依靠的與國,更須諱共反齊事實。因此,在《史記·蘇秦傳》中對於蘇秦致死原因,就有一個新的解釋:齊大夫多與蘇秦爭寵者,而使人刺蘇秦,不死,殊而走,齊王使人求賊不得。蘇秦且死,乃謂齊王,「臣即死,車裂臣以徇於市曰:『蘇秦為燕作亂於齊』,如此,則臣之賊必得矣」。於是,如其言,而殺蘇秦者果自出,齊王因而誅之。燕聞之曰:「甚矣,齊之為蘇生報仇也!」這樣巧妙的新解,就把蘇秦的反間罪名輕易地開脫了。蘇秦從此也就成為合縱說的箭垛式的英雄人物,從此為合縱說者,也不再「諱學其術」了。

  今本《戰國策》和《史記》,所記蘇秦、蘇代的故事往往混淆不清。今本《戰國策》中,有些記的是同一件事,有時作蘇秦,有時作蘇代,前後混亂。還有不少《戰國策》上作「蘇秦」,而在《史記》中又改作「蘇代」,這類例子很多。《田世家》記載有和帛書第二十二章相同的遊說詞,遊說者是蘇代,他自稱:「今者臣立於門。」但是,帛書作「今者秦立於門」,遊說者自稱為「秦」。那麼,這個遊說者原來該是蘇秦,又是被司馬遷改作「蘇代」的。

  還有第十四章記載遊說者對齊湣王說:「臣使蘇厲告楚王曰:……」在蘇氏兄弟三人中,蘇秦是主要的,蘇代和蘇厲常為蘇秦奔走,分擔工作。這個遊說者派遣蘇厲去報告楚王,也該是蘇秦。

  如果把帛書第五章和今本《戰國策》《史記》作文字上的比較,也可以看出這部帛書所根據的是一種比較原始的資料。帛書很可能在文景之間就失傳了,由於司馬遷寫《史記》時沒有見到關於蘇秦的第一手的史料,因而把公元前3世紀初蘇秦的事跡,推到公元前4世紀末,把五國伐秦錯成六國合縱,還推早了45年。時序錯差,事跡中既有弄錯的,又有假造的,他的《蘇秦傳》就等於後世的傳奇小說了。

  值得提及的是,關於《戰國策》的研究校勘,還有一樁文字公案,即清代乾嘉年間的大學者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用大量確鑿的證據考定,在「趙策四·趙太后新用事」一章,原文中的「左師觸讋願見太后」,應為「左師觸龍言願見太后」。其原因是人們把「龍言二字誤合為讋耳」。王念孫父子的考證糾正了沿襲2000多年的一個錯誤。但在當時由於缺少權威性的證據,只能作為一家之言。當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中,人們發現果然是「觸龍言」,而不是「觸讋」時,這才想起200多年前王念孫父子的考證,並為王氏父子創立的高郵訓詁學而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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