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去最後一層面紗
2024-10-06 05:07:48
作者: 岳南
儘管考古人員心中忐忑不安,但還是以一種「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悲壯心境,繼續發掘下去。從清理的部分看,墓坑呈橢圓狀直筒形向地下伸展,到距墓底約3米處時,又變成了方形。在墓坑的膏泥填土中,不斷發現一些同三號墓一樣的青綠色的竹棍、竹片和原色的木屑、草根等物,引起考古人員格外重視的是,在膏泥層中還發現了一柄填土時使用過的夯錘,這柄夯錘用鑄鐵製造而成,出土時尚未生鏽,外形呈圓台狀,頗似一個口大底小的圓筒,看樣子原來在上面裝有一個長長的木柄,以便手執。但此時木柄早已腐爛成泥,無法找尋,只留夯錘尚留人間。經測量,夯錘底部的直徑為5.5厘米,而填土中那一層層尚能分辨的夯窩直徑也是5.5厘米,二者正好吻合。同時還可看出,墓坑坑壁在經過版筑後,要用這種夯錘從側面仔細地錘打一遍,而後再用細小的圓木棒加以夯打,以便做到牢固可靠。同三號墓發現的鐵臿一樣,這個小小夯錘的發現,也是中國漢代考古中罕見的生活勞動工具實物。
在二號墓封土中發現的夯錘
本來這個上圓下方的墓坑,已使人感到新鮮離奇,而墓坑中的填土也別出心裁地讓人難以捉摸。其特別之處在於,每一層夯土都像圓頂帳篷那樣,中央隆起,四周下垂,全沒有一、三號墓那樣平鋪的印痕。如此離奇的墓葬形制,在場的人包括夏鼐和經驗豐富的老技工,都前所未見。如何解釋這種獨特的墓葬形制,現場發掘的考古專家提出了多種看法,其中傅舉有發表的意見最令人感到滿意。這個早年畢業於中山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對古代喪葬制度的研究頗有不凡的見地。他首次提出這是按照當時人們對宇宙的認識觀建成的理論,並認為早在秦漢之前,人們的天宇觀已經形成。在古人看來,天是蒼穹,呈拱形,像個倒扣的蛋殼。地是方的,有如棋盤。天際之處,連接四海。其史料記載的「三光隱映,以為晝夜」,正是對此宇宙觀的描寫。如漢代張衡的《東京賦》曾有「復廟重屋,八達九房。規天矩地,授時順鄉」的句子。從這個句子中可以看出,漢代的明堂復廟等建築,已經是上圓以像天、下方以如地的格局了。古人根據視死如視生的靈魂不朽的觀念,此墓也就模仿人世間的建築格式,建築成這種「天圓地方」的形式了。二號墓這種奇特墓葬形制的發現,也使考古人員想起了司馬遷在《史記》中關於秦始皇陵地宮「上具天文,下具地理」的記載,也許秦始皇陵地宮的建築,正是按這種天圓地方的規制建造而成,所不同的是內中的規模和裝飾,要比二號墓氣派和豪華一些罷了。但無論如何,這種如二號墓一樣的建築格局,盛行年代不會太長,從史料記載和考古發掘看,似是戰國到漢初這一短暫時期內特有的產物。因為戰國前未有史料如此記載,漢初之後,則被一、三號墓那樣的新的形制替代,自唐至明清時代,則有了更大的發展和變化。
同三號墓相同的地方是,在進入二號墓室的墓道口兩側,同樣有兩個空洞,由於有了此前的經驗,考古人員將洞中注入石膏漿,待凝固後,將四周的泥土掘開,裡面分別露出了頭插鹿角,用木頭和泥草造成的呈跪狀的守門人,一個高1.18米,另一個為1.05米。
當考古人員把墓坑中填塞的白色和黃色的膏泥清理之後,又露出了槨室四周厚10—70厘米的木炭,待把木炭清理完畢,裡邊露出了棺槨。由於墓穴的白膏泥原本就密封不嚴,加上後來盜墓賊掏挖的幾個盜洞均已深入進來,所以棺槨早已塌陷。待清理後發現,棺槨上層已殘腐,但底板尚完好。整體共有四層組成,自上至下底板寬分別為0.72米、0.95米、2.04米、3.69米,其一、二層的厚度基本相等,約為8厘米,三、四層的厚度分別為22厘米。根據上述情況,有的考古學家們認為一、二層為棺板,三、四層為槨板,有的則認為一、二、三層為棺板,第四層為槨板。但不管是二棺二槨,還是三棺一槨,若爭論下去,似乎沒多大的意義。發掘者們要做的,就是搶在冰雪到來之前,儘快結束田野工作。因為此時已是1974年1月上旬了。
經考古人員觀察和測量,整個二號墓的墓坑是帶墓道的豎穴,方向正北,距現地面深16米,上部的形狀為不甚規整的橢圓形,南北長11.5米,東西寬8.95米,近底部3米構成長方形墓室,長7.25米,寬5.95米。儘管這個墓屢遭盜掘,但仍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件器物散落於棺槨之間。看來盜墓跟考古發掘的不同之處,也在提取器物上有著巨大的差異。再細心膽大的盜墓賊,也不會將墓中的一切器物全部盜走,這除了時間上的倉促外,還有一些器物盜墓者認為是沒有多大價值和可以捨棄的。
正當考古人員在槨室中四處尋找和提取零散的器物時,1月10日傍晚,陰沉的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花,至後半夜,雪越發緊了。到11日清晨,大雪已呈鋪天蓋地之勢,遠山近丘,荒野田疇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此時朔風驟起,雪花飛揚,氣溫突降到零下4—零下5℃,這是長沙多少年來未遇到過的大風雪天氣。考古人員在暗嘆倒霉的同時,心中清楚地認識到,墓室里的珍貴文物和崩塌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大部分還沒有提取出來,而南方的氣候又跟北方不同,一旦風停雨歇,冰雪融化,這10多米深的墓坑就有崩塌的危險,萬一發生崩塌,不但裡面的文物取不出來,而且發掘人員的生命也受到嚴重威脅。鑑於此情,發掘領導小組果斷做出決定,調集最精幹的力量,冒雪加緊清理墓室,務必搶在這場冰雪融化前清理完畢。為鼓舞士氣,發掘領導小組中的幾名軍人領導者聲稱:這次清理,如同抗戰中一樣,這是「對日寇的最後一戰」。
雪花覆蓋了二號墓發掘現場
考古人員冒雪在墓內清理(傅舉有提供)
於是,考古人員拖著連日來疲憊睏乏的身體,再次振作精神,進入墓坑,欲進行這自1972年1月馬王堆漢墓發掘以來的、跨度為三個年頭的「最後一戰」。天上的飛雪依然飄卷迴旋,凜冽的北風仍舊呼號不止,馬王堆四周的樹木已掛滿了晶瑩亮麗的冰凌,朔風吹來,樹枝搖撼,不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幾隻烏鴉尖叫著在樹木冰凌間穿行,越發給這個世界增加了恐慌與淒涼。
此時,考古人員蹲在墓坑,緊張而又一絲不苟地按照考古程序,搜尋和提取多數已被倒塌的棺槨和泥土壓碎的器物。在雪水浸泡的污泥中,那鎦金的嵌玉銅卮、錯金的銅弩機,那銀質或銅質的帶鉤,精美靈秀的銅鼎、玉璧、漆器、陶器等,在考古人員的耐心尋找下先後出土。由於墓坑相對地過於狹小,考古人員又在其中不住地來回搜尋,落入坑中的積雪漸漸融化,原來略顯乾燥的泥土被雪水浸濕,原來浸濕的部分已變成泥水混合的爛泥攤,許多零碎的器物沉入泥水中難以搜尋,考古人員不得不採取在池塘中摸魚一樣的辦法,彎腰伸臂,將雙手插入泥潭中一點點仔細小心地摸索。每日連續十幾個小時的搜尋打撈,幾乎所有的人全身都變成了泥人,腿腳麻木,雙手被凍得發紅、發紫。有的考古人員因在棺槨之間摳取器物,手指被腐朽有毒的木片刺破,鮮血淋漓,痛苦不堪,並且日後手指因中毒而腐爛,留下了無窮的後患與遺恨。
二號墓發現的銅弩機
儘管大家在極其艱難的環境和條件下,發揮了最大潛力,但幾天下來,墓中還有器物未能取出。眼看又一個黃昏將至,被融化的積雪浸泡過的墓壁已出現裂痕,說不定哪一刻,整個墓壁就要崩塌,可能危及考古人員的性命。在這種險情日重的非凡時刻,站在風雪飄零的墓坑之上、負責指揮的李振軍感到不能再這樣幹下去了,在同王冶秋等人做了商量後,決定立即調來起重機,將棺槨吊出墓坑,同時將墓室中的污泥濁水,全部裝筐裝桶用起重機吊出,同棺槨一併裝入卡車,拉回省博物館再做清理。經過一番緊張的忙碌,二號墓於夜色降臨前算是全部清理完畢。這一天是1974年1月13日。
墓中的污泥濁水拉到博物館後的第二天,考古人員又進行了清理。這次清理當然不再採用摸魚摳蟹的方法,而是把一個鐵篩放於水管龍頭前,把污泥一點點倒入篩中,再借用水管的水慢慢清洗,這個方法的使用,使內中的大小器物無一遺漏地被篩選出來。包括墓坑中已被發現提取的器物在內,二號墓共發現漆器200多種,能夠識別出器形的有耳杯、盤、奩、圓壺、器座和匕首等。其中耳杯約100件,盤約70餘件。從這批漆器的特點看,以夾紵胎為主,花紋較粗獷,多為鳳鳥紋、幾何紋、雲紋等,但未見一、三號墓出土漆器中的錐畫紋,也就是習慣上稱的針刻紋。個別器物上還加飾銅扣和螺鈿,但都沒有書寫任何文字。此外,還有先前未發現的殘竹簡、泥半兩錢、泥金餅以及木梳、篦等物。其中殘竹簡書寫著墨書,似是記載了墓主人與長沙王的某種關係,但因竹簡殘缺太多,無法做更準確的認定。
當從墓中挖出的污泥全部被淘洗完後,考古人員特別是發掘領導小組成員,在心情稍感輕鬆的同時,也不禁悲從中來,原期望已久的屍體出土,在三號墓落空之後,又將希望寄托在二號墓中。想不到這個從外表看去令人充滿信心與希望的二號墓,幾乎是腹中空空,不但未見到一點骨渣,就連期望中的器物也沒有一件出土。其悽慘落寂之狀,讓人扼腕嘆息。可以想像當年周恩來總理在做出那「爭取取得比上次更大的成績」的批示時,是不會想到這個結局的。如果說三號墓雖然沒出土屍體,但其出土的帛畫特別是帛書的價值,填補了屍體空缺的不足,並與一號墓形成了各具特色的考古景觀的話,那麼,這個奇形怪狀,看似頗為唬人的二號墓的發掘,實在找不出一點理由和一件文物可與一、三號墓相提並論。想到連日來在冰天雪地中付出的辛勞,令人感到晦氣又悲苦,真可謂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面對此情此景,王冶秋、李振軍懷揣著複雜的心情在省博物館一樓大廳內來回踱步,可以想見,他們同樣於心不甘。就在這眾人感到沉悶、壓抑之時,突然,李振軍像想起了什麼,急忙來到考古隊員身邊說:「將那些破碎的槨板也抬來沖洗一下,說不定還有什麼東西呢。」這一提醒,眾人儘管覺得有些道理,但似不再抱有大的希望。幾個人無精打采地將槨板抬到水龍頭前,開始沖洗起來。令所有的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隨著嘩嘩的水流聲,槨板上的污泥在被一點點沖除,也就在這個時候,奇蹟出現了。就在槨板底部的污泥中,考古人員胡德興等發現了對整個馬王堆漢墓的發掘至關重要的三顆印章。經鑑定,一顆是玉質私印,盞頂方形,長寬各2厘米,上刻陰文篆體「利蒼」兩字。另兩顆是銅質明器官印,龜紐鎦金,長寬各2.2厘米,分別刻陰文篆體「軑侯之印」和「長沙丞相」字樣。三顆印章的發現,在確切地證實了墓主人是西漢初年軑侯、長沙丞相利蒼的同時,也揭開了千百年來蒙在馬王堆漢墓之上的最後一層面紗。它以無可爭辯的鐵證向人們證實,馬王堆一、二、三號漢墓,正是軑侯利蒼一家的葬地。也正是這一非同凡響的發現,使所有的考古發掘者,都忘卻了連日的艱辛與內心的悽苦,精神為之大振。王?滿懷激動的心情說道:「這次可算找到了三座墓的眼睛了。」連日來一直心情沉重得脾氣有些暴躁的王冶秋聽後,不禁開懷大笑。回想當年,在一、三號漢墓發掘之後,雖然墓中隨葬器物上寫有「軑侯家」的物主標記和封有「軑侯家丞」的封泥,但仍有人堅持認為這些器物是軑侯一家送給長沙王的禮品,自然更有人依據文獻記載,堅持認為是「雙女冢」「二姬墓」以及「長沙王妃」之墓等等。正所謂蒼天不負苦心人,此次三顆印章的出土,在使一切的爭論和猜測都不辯自明、煙消雲散的同時,也使二號墓乃至整個馬王堆漢墓的規格和考古價值,當之無愧地列入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之一。
二號墓發現的三顆印章:「軑侯之印」(左)、「利蒼印」(中)、「長沙丞相印」(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