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外的論爭
2024-10-06 05:06:17
作者: 岳南
日本高松冢古墳壁畫
馬王堆漢墓考古發現的消息公布之後,立即在世界各地引起了強烈的震動。據新華社統計,全球有16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報紙及其他新聞媒體進行了報導。馬王堆漢墓的考古發現,尤其是女屍的面世,成為當年世界上最為轟動的一大奇聞。全人類的目光驟然投向世界東方這塊神秘的土地。
在眾多予以報導這一考古發現的國家和地區中,最為敏感和關注的當數日本。整個島國的輿論界、歷史學界、美術史學界及萬千百姓的熱情,被這股奇聞的衝擊波煽動而起。東京各大報於7月31日均在顯著位置以較大篇幅報導了這一消息。8月1日,各大報晚刊,在頭版頭條位置或顯著位置,以大量篇幅刊登了新華社發的一組有關照片。各電視台也放映了這一組照片,並播放了有關消息。這些報紙說,「2100年前的歷史展現在眼前」(《朝日新聞》),「中國的奇蹟!栩栩如生」(《產經新聞》),「精巧,燦爛,古代中國」(《讀賣新聞》),「保存得如此完整,令人驚訝!(日本的)高松冢不能與之比較」(《東京新聞》)。各報還刊登了日本學者發表的感想。歷史學家杉村勇造說:「這是了不起的。我感到驚訝!中國古代和戰國時代的美術史要重新改寫。」東京大學教授、考古學家關野雄看了發表的傳真照片說:「這是超乎想像的傑作。今後即使再挖掘一萬處,也不會再發掘出這樣高水平的東西來了。」他說:「今後如果進行醫學解剖,也許可以知道2000年前上流階級的人們的營養狀況和死因。」又說:「蓋棺用的『T』字形的絹子,它在繪畫史上的意義是空前的。」國立博物館考古課長、考古學家三木文雄說:「女屍能保存這樣好,其科學的處理方法之發達,令人感嘆!」又說:「這真是一起世界性的發現。……湖南地方的諸侯墳墓如此華麗,所以肯定還會有其他更出色的遺蹟。希望給中國的挖掘調查以聲援。」國立科學博物館人類研究室室長鈴木尚說:「這一保存方法,與德川家康的埋葬方法很相似。」「可以認為,德川將軍的埋葬,受了中國的影響。」另外,共同社8月1日發表的電文,以「和北京猿人並駕齊驅——讚嘆長沙發現的古墳」的標題說:「中國湖南省挖掘出一座西漢時代的古墳(約兩千年前)的消息,在我國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街頭巷尾的人們紛紛議論說:這真是中國的高松冢啊!掌握了詳細調查結果的研究人員說:這是中國五千年的歷史中的一個與北京猿人並駕齊驅的重大發現。」
曾發現奈良時代高松冢的豐永雅雄博士也發表感想說:「希望從事調查研究的人以冷靜的判斷來進行工作。希望無論如何也要保存到後代。」
稍後,日本京都大學東洋美術史名譽教授長廣敏雄,在8月3日的《每日新聞》上,滿懷對馬王堆考古發現的崇敬之情,發表了長文《古代中國的奇觀》:
七月三十日北京廣播了中國湖南省長沙郊外馬王堆地方發現了一座西漢惠帝時代(紀元前198—前188年)的古墓的新聞,古墓的主人推定是軑侯的夫人。看到這些考古發掘的重大發現,真令我為之驚嘆不已。
首先令我想起的,是大約十年之前,也就是一九六一年同樣是在長沙南郊出土,同樣屬於西漢時代貴族的一座古墓,它的漆畫棺木在中國學術雜誌《文物》上(一九六三年二月號)曾評價為前所未有的最完備的楚漢時代的漆畫棺木。但是這一次發掘的漢墓棺木,上面豐富多彩的漆畫比上次發現的更加完美得多了。
一九六一年發掘的那座漢墓,屍體收藏在兩層木槨和兩層木棺裡面。這次則是三棺三槨。論堅固性,前者不能與後者相比,而且後者棺與槨之間又用厚厚的木炭和白膏泥加固密封,臥於內棺的女屍又用二十層各種絲、絹的織物包裹,下半身浸在紅水之中。這種紅水多半是水銀和硃砂的溶解液。最令人驚異的是,那具女屍的皮下組織還有彈性。
我的看法是,這不是在偶然的情況下保存下來的女屍,因此,如果我的看法是事實的話,那麼這就意味著古代中國就擁有很優秀的防腐技術。
早在公元前四世紀,中國的冶鐵技術就已經很進步,這已經為考古學家所公認。由於冶鐵文化的發展,在此基礎之上發展起來的各種土木技術乃至發展了高度的美術工藝水平,也是不難想像的。這一次發掘的漢墓是公元前二世紀中葉之物,也正是中國在文化藝術方面發展中的一個頂點,當然是要予以高度評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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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從這次出土的長沙西漢古墓中發現的外棺棺木表面精巧的漆畫和內棺上覆著的絢麗多彩的帛畫來看,這兩樣出土物,也可以說是中國美術史上劃時代的巨大收穫。
這次重大漢墓發現的所在湖南省長沙地方,原是古代的楚國。郭沫若先生寫的歷史劇《屈原》的主人公屈原自己演出的愛國至情悲劇的舞台也是在湖南,湘江在長沙之旁流過,以洞庭湖為中心的大小湖泊構成的風物詩也是產生於此地,由於秦、漢等大帝國的興起,楚國雖然處在失敗者的地位,但是楚國的文化,是春秋戰國以來一直能連綿地獨自保持著。這次西漢軑侯夫人墓所表現出來的文化和美術有如路標一樣,充分顯示出楚國燦爛文化這一巨浪的光輝。
就在這篇長文發表之後,許多報刊跟著發表了一系列論述馬王堆漢墓的長篇論文,將普通、簡單的報導引上了更深層次的研究和探討,使馬王堆漢墓發現的熱潮久持不下。在這股熱浪推擁下,日本《朝日周刊》竟別出心裁地插辦了一份《軑侯報》,進行不定期地出版發行,這份報紙對馬王堆漢墓的發現、發掘以及出土器物,做了詳盡而全面的報導。不同學科、不同領域的專家學者也樂此不疲地紛紛撰文,對墓的建制、年代、墓主人的身世和身份等,做了大膽的探索和設想。有人認為,墓主人是第一代軑侯之妻,有的則認為屬於第二代或第三代,其中著名學者和光大學美術史教授宮川寅雄則橫空出世地認為墓主人是軑侯利蒼的女兒,嫁給了第一代長沙王吳芮的兒子吳臣,成為王妃。其理由是:軑侯是列侯,要治國,而他的封國是湖北浠水,死後不可能埋在長沙。即使西漢時期諸王列侯有「多居長安」,「不就國」的習慣,也只能是為長沙相的軑侯利蒼本人死後葬長沙,其妻子應葬在原封地,也就是湖北浠水,且軑侯本人葬長沙的可能性不大。另一條理由是,軑侯利蒼當時出任長沙相,處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峰尖地位,有資格把女兒嫁給第二代長沙王。其次,從這座墓的規模形制以及棺槨、殉葬品等來看,也應是王妃一類的身份。至於墓中出土的「軑侯家」「軑侯家丞」等銘文和封泥,自然是王妃死後由娘家送來助葬的禮品……
就在日本學者大炒馬王堆漢墓並呈火爆之勢時,中國國內更是熱鬧非凡,除了那些爭相一睹女屍風采的普通群眾街談巷議和新聞媒體的紛紛報導外,考古學界、歷史學界、文化藝術界、醫學界及其他學科、部門的各路學者憑藉身在中國的特殊條件,或親赴長沙考察,或憑藉各種發掘資料,圍繞這一重大發現,也展開了激烈的論爭。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張傳璽,在親赴長沙考察後,首先對日本學者宮川寅雄的論點發難,聲稱宮川寅雄的說法是一個錯誤的論斷。其根據是吳臣死的時候,利蒼還沒有當長沙王國的相,到吳芮的孫子,也就是吳臣的兒子當長沙王時,軑侯利蒼才當相。既然此前未當相,其他理由自然就不能成立。
張傳璽教授在否定了宮川寅雄的觀點後,在長沙考察期間,還受湖南省博物館的邀請,對馬王堆漢墓的墓主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他用平直的白話說道:
利蒼這個人的來頭,可能是楚國貴族的後裔。《漢書》注講姓利的是楚國公子封於利,當時貴族以封地為姓。利蒼可能為其後。秦末農民起義,利蒼是否參與了?沒有記載。據推論可能參與了,屬於項羽的一部分,在項羽的軍隊中當將,在楚漢戰爭中投降了。這樣推論的根據是:《漢書》記載漢初封了143個侯,是分批封的,每批都有共同的特點,共同的功勞。項羽的部將投降過來所封的侯都編在一起。項它是項羽手下的上黨郡太守,投降後,劉邦封他平皋侯,位次121號,食邑580戶。並且註明「功比軑侯」。意思是以軑侯為標準。軑侯位次120,食邑700,和項它位次緊挨在一起。顯然也是投降過來的。他們這些人封地的位置也靠在一起,都是河南南部到湖北一帶。利蒼封侯的時間:《漢書》記載為惠帝二年以長沙相侯。不確。他封侯應在劉邦在世之時。因漢初王國相地位很高,如曹參原是王國相,一下子就提升為中央丞相。所以都是先封侯,後當相。直到漢武帝時才有先當相後封侯的例子。
至於利蒼封軑侯後,到任長沙相前這一段幹什麼去了,不知道,也許就在湖北當郡守。
軑侯的世系:第一代軑侯利蒼是長沙國的第二任相。第一任相叫吳郢。(當時不叫相,叫柱國。)吳郢封義陵侯。
第二代軑侯叫豨,沒有當長沙相了。接替利蒼當長沙相(第三任)的是河南一個都尉越。豨幹什麼去了不清楚。但他的兒子後來在中央當大官,他不會什麼官也沒有當。很可能還在長沙任職。
第三代軑侯彭祖,景帝中六年到中央當太常,直至死。《漢書》搞錯了,搞成了「軑侯吳利」。
第四代軑侯扶為東海太守,因過錯廢。
一號墓墓主人究竟是第幾代軑侯的妻子,我們傾向第二代。
第三、四代可以排除,因都在別地當官,第三代當太常,是中央九卿之一,官很大。
為什麼說是第二代軑侯而不是第一代,有三個理由:
1.封泥有三種,大量為軑侯家丞,個別為「右尉」等,列侯家辦事的人有五個等級,如家丞、洗馬、門大夫……家丞為頭頭。主人死了。他檢驗送葬品,合乎道理。
「右尉」可能為軑侯國的一個尉。軑侯國的地域是一個縣(軑縣),這個縣的縣令與列侯不是臣屬的關係,不同於諸侯王和諸侯相。所以軑侯與軟縣縣令不發生太多關係。大縣設左、右尉,小縣只設尉。軑是大縣,因此設了右尉。每年租子由軑運至長沙,可能由右尉押運,民伕,也由右尉押送,與軑侯發生關係多。因此有兩個箱子上是「右尉」的封泥。在所有封泥中,只看到軑侯國人物的活動痕跡,而無長沙王國相府官僚的活動痕跡。因此,似為軑侯不當相時所葬,可排除第一代,保留第二代。
2.這個墓和砂子塘漢墓比較,埋葬制度,棺槨、器物都差不多,基本是同時代的。但封泥不同。這座墓封泥為家丞,砂子塘墓封泥為「家吏」,家丞與家吏是否有時間先後問題?因漢朝制度在文帝時才正規化,列侯家丞五人以家丞為首的制度也從這時才正規化。在此之前,可能「家丞」「家吏」混用。因此,可以認為兩墓同時代,但砂子塘稍早,也可能只早幾年。如果這樣,也可排除第一代軑侯,保留第二代軑侯。
3.泥錢。文帝時才用半兩,這墓所出均為文帝半兩,而利蒼在高后三年即死了。因此,可以排除第一代軑侯。
困難的問題是:死者是女的。我的推論是以男女年歲、死亡時間差不多的假設為前提的。
其實,張傳璽的論斷是故宮博物院著名文史專家唐蘭論點的延續和補充。在張傳璽到長沙之前,《文物》月刊社曾邀請各路專家,針對馬王堆漢墓的考古發現,組織過幾次頗具規模的座談會,張傳璽屬於首批被邀請的專家之一。也就在這幾次的座談討論中,唐蘭曾向張傳璽就墓主問題說:「我認為,這座墓葬應定名為西漢軑侯妻辛追墓。因為出土遺物中在奩里有一方印,上面寫的是『妾辛追』三字,辛追顯然是墓主的名,姓什麼就不清楚了。」
「墓的時代我認為是漢文帝時。死者應是第二代軑侯豨的妻子第三代軑侯彭祖的母親。因為她死時五十來歲,既不可能是彭祖的祖母,也不可能是彭祖的妻。墓里隨葬品沒有金銀銅玉等,這就是我確定墓在漢文帝時的原因。根據《史記·孝文本紀》,文帝在做生壙(霸陵)時就不許放金銀銅錫等,而單用瓦器以表示他的所謂敦樸。漢代皇帝在即位後不久就做生壙,當時王侯們當然要遵守他定的制度,不敢超過。軑侯豨死時是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年),他的妻子的死當在其前後,正是這個時候。如果說是第一代軑侯利蒼(黎朱蒼)的妻子,則利蒼死在高后二年(公元前186年),早於此21年,當時還不會有這種情況。而第三代彭祖的死,在景帝後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晚於此24年,第二年就是武帝元年。日久玩生,這種制度已不會嚴格遵守,只要看武帝時中山靖王墓,隨葬銅器之多,就顯然不同了。從這點上,我們可以肯定這個墓的時代是公元前165年前後。」
唐蘭(中)與王冶秋(左一)、郭勞為(左二)、謝辰生(右二)、馮先銘(右一)等文物局人員在香港(引自《回憶王冶秋》)
唐蘭的觀點恰與張傳璽的論斷不謀而合,另外幾名專家對此觀點也紛紛提出了相同的看法。一時,關於墓主屬於第二代軑侯之妻的論斷占據了上風。但是,也就在這幾次的論戰中,也有為數不少的專家、學者表示對唐蘭、張傳璽等人的觀點不敢苟同。其中著名歷史學家陳直在這次討論會上認為:從《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記載中可以看出,軑侯利蒼以長沙相侯七百戶,惠帝二年四月封,以呂后二年卒,受封共計八年。《漢書》作軑侯朱倉。今本《漢書》作?朱蒼,司馬貞在唐時所見,尚不稱為黎朱蒼,或系別本。疑朱為利字偏旁相似之脫文,黎字隸書或寫作,上半從利。今以史漢兩本及司馬貞所見《漢書》別本稽合考之,利倉或作黎倉,朱字則為衍文。太史公與惠帝時代相近,當以《史記》作利倉為是。利姓在漢代極少見,與利幾皆為西漢初期之列侯(利幾見《史記》高祖五年紀)。利蒼當為長沙王吳臣及吳回之相(長沙王吳芮都臨湘,即今長沙市),因身任要職,故不就封軑國,家屬死亡,即在長沙埋葬。但嗣侯利豨等,可能至軑縣食邑居住。觀於《漢書》侯表,記宣帝元康四年利蒼玄孫之子竟陵簪褭漢再紹封侯國,知利蒼子孫由軑縣遷至竟陵占籍。本墓中所出竹簡,其字體雖用草隸書,其假借字,仍多沿用戰國楚書詭異之古文,正屬於西漢時期作品,因此認為軑侯利蒼妻子之墓,比較合理。
著名歷史學家楊伯峻也提出了同陳直基本相同的看法,並在陳直論述的基礎上,又較為詳盡地做了補充。他認為馬王堆一號漢墓墓主是軑侯的妻子,是毋容置疑的。但是第一代,還是第二代、第三代,則難以判斷。從兩方面看,可以基本肯定其為第一代軑侯妻子的墳墓。其理由是:
從這座墓的營造和隨葬物來看,所耗費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是巨大的。軑侯的妻子尚且如此,若軑侯本人的喪葬,又將怎樣呢?以一個七百戶的小侯,未必能有這種隆重。因此他認為,這種奢侈豪華的埋葬,主要由於墓主丈夫之為長沙國相,次要才在於他之為軑侯。《後漢書·百官志》說:「漢初立諸王,因項羽所立諸王之制,地既廣大,且至千里。又其官職,傅為太傅,相為丞相。又有御史大夫及諸卿,皆秩二千石。百官皆如朝廷。國家唯為置丞相,其御史大夫以下皆自置之。」
按照楊伯峻的解釋,西漢初年諸侯王國的丞相,或叫作國相。又省稱相。據上所引文,王國的官,只有相是由皇帝任命的,所以相在王國諸官中地位最高,《漢書·百官表》說,「諸侯王,丞相統百官」。因之國相的人選是很重要的。漢朝初年,劉邦的親信,很多人都任過「國相」。《漢書·曹參傳》說曹參為齊相,《韓信傳》說陳豨為代相,《酈商傳》說酈商「受梁相國印」「受趙相國印」,都可以證明。諸侯王的相國不但統率該國的大小官吏,治理百姓,還可調動軍隊。曹參做齊相,齊國安定,史官不歸功於齊王,而歸功於曹參。劉邦要陳豨監護邊疆軍隊,便叫陳豨為代相,陳豨因此調動邊疆軍隊造反。這都可以說明國相權柄之大。《欒布傳》說欒布做了燕相,至將軍,高興地說:「富貴不能快意,非賢也……於是嘗有德,厚報之;有怨,必以法滅之。」欒布早已做過將軍,他之所以「快意」,就是由於做了燕相。為一國之相,竟能如此作威作福,生殺予奪,一切任性,一個小侯哪能與之相比!總之,作為長沙王國的相,剝削範圍和對象要比七百戶的軑侯多若干倍,剝削的方式也可以多種多樣,因之,他的剝削所得總量必然比他食邑所得量高出若干倍。只有這樣,才能對他家屬的喪葬有如此巨大的浪費。
楊伯峻就自己的觀點繼續解釋道,從「竹笥外面全部用染色的繩子纏縛,並加封泥……封泥文字多數為軑侯家丞,個別作右尉」等也可以看出,軑侯妻子的埋葬,費用雖然大半出自其丈夫為長沙國相剝削所得,但名義仍以軑侯為光彩。而經紀喪葬人員,既可以有軑侯的屬員,也可以有長沙國相的屬員。「軑侯家丞」就是作為軑侯的屬員,「右尉」就是長沙國相的屬員。這就可以說明墓主丈夫的身份,既是軑侯,又是長沙國相。第二代、第三代軑侯是不是可以繼續做長沙國相呢?在漢朝,侯爵可以世襲,官職不能世襲。從現存兩漢史料來看,子孫繼承父祖的官職,並無此例。當然,也有可能第二代或者第三代軑侯在某一時候被皇帝任命做長沙國相,但這只能是一種假設。高后時,做長沙國相的是醴陵侯越,(見《漢書·功臣表》),已不是軑侯了。那麼,這一墓主的身份,為第一代軑侯的家屬,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一號墓西邊箱北部竹箱出土情形。竹箱疊壓三層,排列整齊,上壓7隻,中層16隻,下層10隻,共33隻
一號墓出土的竹箱。個別大的箱子長69.5厘米,寬39.5厘米,高21厘米。外用繩有規則地綑紮,有的箱內還用黃絹襯裡
就在各路專家、學者為馬王堆漢墓發現的女主人到底屬於第幾代軑侯之妻爭論不休時,有一位叫陸甲林的大學歷史系教師,又像當初日本學者宮川寅雄一樣,橫空拋出一個令四座皆驚的觀點,使得爭論雙方不得不暫時罷陣收兵,豎起了耳朵細聽陸甲林的論述。陸甲林以「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墓主人究竟是誰?」為開語,接著說道:
許多同志根據一部分出土器物上有「軑侯家丞」的封泥和「軑侯家」的朱書,認為應是軑侯的家屬或是軑侯的妻子。我認為僅憑這些,根據似不充分。理由如下:
1.漆器上書寫他人名字的情況過去早已有過,多半屬於他人贈送的隨葬品,如長沙西漢劉驕墓中,隨葬的漆盤書寫他人名號「楊主家般(盤)」。由此可以看出,書寫「軑侯家」的漆器,也可釋為該物為軑侯家贈送。
2.從出土實物資料表明墓主人的身份應超出於軑侯妻子之上。
①這座漢墓封土高約二十多米,折合漢尺相當於7丈。按漢律規定「列侯墳高四丈」(《周禮》鄭氏注),軑侯是「四姓小侯」,屬列侯之一,其妻子墳高只能是四丈,即便略為超出,也不可能如此之高。
②按漢之棺槨制度為天子五棺三槨,諸王、三公四棺二槨,九卿諸列侯三棺一槨……。據此,軑侯的妻子只能三棺一槨,而一號漢墓四棺二槨,則應屬於王公一類家屬的棺。
③《後漢書·禮儀志》:天子「以木為重,高九尺」,一號漢墓棺槨通高2.8米,合今尺為8尺4寸,折漢尺相當於9尺,接近於皇帝的標準。
④漢代棺飾據《後漢書·禮儀志》記載:「諸侯王、公主、貴人皆樟棺洞朱雲氣畫。公、特進(侯)樟棺黑漆。中二千石以下坎侯(箜篌)漆。」軑侯頂多相當於中二千石。因此軑侯妻子的棺飾應為箜篌漆,不髹朱,也無雲氣畫。但一號漢墓棺內部均髹朱漆,第二、三層棺面均飾雲氣畫,全屬第一等。
⑤《漢官儀》稱:「天子十二旒,三公九(旒),卿、諸侯七旒。」軑侯同於九卿和列侯,其「車旗、衣服、禮儀皆以『七』為節」(《周禮·典命》),現在這具女屍纏著九道絲帶,說明她只能是后妃或王公家屬一類人物。
⑥據《後漢書·輿服志》稱:「公主、貴人、妃以上,嫁娶得服錦、綺、羅、轂、繒,采十二色,重綠(緣)袍。特進列侯以上,錦、繒,采十二色(袍)。」軑侯屬列侯,其妻子的禮服在品種上只能服錦、繒而已,不能服綺、羅、縠諸品種,但一號漢墓的絲織品則綺、羅、縠、錦、繒等品種樣樣俱全。因此,從絲織品上也可證明墓主人身份應在「公主、貴人、妃以上」。
一號墓墓主入葬示意圖
3.據《太平寰宇記》載,「在(長沙)縣側十里」有「雙女墳」,「雙女墓即漢長沙王葬程、唐二姬之冢。墳高七丈」。這段記載同馬王堆漢墓的實際狀況完全相符。其相符點為:①在墓的年代上,漢長沙王葬程、唐二姬時代與一號漢墓定年為西漢年期相符。②在墓的外形及高度上,兩墓「墳高七丈」與馬王堆東西兩冢均「高約20多米」相符(當時七丈折合現在的六丈多)。③在墓主的身份上,程、唐二姬的身份與現有墳高,棺槨及隨葬品的規模、樣式均相符。④在墓的方位上,縣側十里與該墓在東郊距市中心約四公里也完全相符(當時十里折合現在四公里多)。⑤馬王堆有東西兩冢,大小差不多,因墓的方向正北,兩墓即是西左東右。若是夫妻關係,按「古時尊右」的慣例應是西女東男;但現在從東土冢挖出來的卻是女屍,故證明其不是夫妻墳,而與「雙女墳」的記載相印證。
程、唐二姬同是漢景帝的妃子。《史記》《漢書》均稱:「長沙定王發,發之母唐姬,故程姬侍者。」程唐二姬之間有這樣一種特殊關係,因之,她們死後並葬於「雙女墳」也就有其可能。這具女屍出自東土冢,即右墓,按古時尊右的慣例,當然應為程姬。程姬是皇妃,同時又是三個諸侯王的王太后,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葬儀的樣式規模,以及豪華的隨葬器物,與文獻記載相互印證,均同程姬的身份相符。
程姬為什麼會死葬長沙?我認為她可能是由於應唐姬之邀出訪做客,突然染疾身亡而落葬長沙的。
至於墓中某些竹笥和陶罐上有「軑侯家丞」的封泥,可能由於程姬或唐姬死於漢景帝末年,這時第三代軑侯彭祖被調任太常,掌宗廟禮儀,負責主持皇帝、后妃等皇族顯貴的喪儀,故像驗收查封竹笥、陶罐等隨葬品這一類具體「小事」就自然由「太常(寺)丞」也即「軑侯家丞」來辦理了。
根據以上分析,我認為馬王堆一號漢墓墓主是漢景帝的妃子程姬。
就在陸甲林這橫空出世的聲音輾轉半年之久,最後終於通過《文物》月刊傳出時,時間已悄然進入了1973年的9月。原來論爭的雙方以及靜觀戰局、躍躍欲試的後備力量,都無心掉頭再次戀戰了。因為此時中共湖南省委常委會,審議並通過了發掘長沙馬王堆二、三號兩個漢墓的請示報告。這個報告在上報國務院後,很快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批准。不難想像的是,為此爭論不休的那個女屍的真實面目究竟如何,一定會在二、三號漢墓的發掘中,得到一個令人信服而滿意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