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婦人初露尊容

2024-10-06 05:05:56 作者: 岳南

  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時的王?(胡耀雲提供)

  4月29日上午10時,王?、白榮金提著行李離開發掘工地的住處,乘車來到博物館暫住下來。田野考古發掘業已結束,根據行內的程序,他們今後的工作任務就是對出土文物進行室內整理,並採取保護措施,以備將來進一步的研究和展出。此時從北京來的技術專家胡繼高和王丹華,也相繼來到博物館對出土文物進行保護性處理。

  按照分工,王?、白榮金和發掘隊成員周世榮、熊傳薪等人的首要任務,是對棺內屍骨是否存在的問題給予驗證。大家帶上工具隨崔志剛等館領導來到停放木棺的樓內大廳。

  讓他們有些驚奇的是,停放木棺的大廳再也沒有了夜間的擁擠和熱鬧,相反卻顯得有些冷清和平靜。王?略帶嘲弄地問道:「崔館長,那些太太、小姐們不來看了?」

  「嗨,不能再來了。今天早上有幾個太太給我來電話說,她們死的女人沒看到,活的女人卻白白受了一場罪。這還不說,這些太太們回家後,因為在這裡踩了棺內灑出來的液體,覺得鞋子臭不可聞,這種氣味擦又擦不掉,只好將好端端的皮鞋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崔志剛幸災樂禍地說完,大廳里的幾個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此時的王?卻沒有笑,自從昨晚開棺清理之後,由於要經常摘下手套進行繪圖、照相、記錄等,他的手上曾多次沾上了棺液,從昨晚回到住處直到今天上午,他一連洗了幾次手,但酸臭的氣味仍然舉手可聞。當他早餐用手拿饅頭時,氣味越發增大。這個異乎尋常的現象不禁使他警覺起來,這麼多的棺液是墓主入葬時,外人有意加入的防腐藥水,還是屍體入葬後本身分解的水,或許是棺外的水分子滲入凝聚而成?這些疑問使他一時無法做出結論,但卻對這棺液的奇異現象牢記心懷。事實上,當王?回到北京後,他手上的酸臭味依然存留未消,更令他驚奇的是,手和胳膊上漸生出了一種奇特的皮癬,這種皮癬在協和醫院治療了幾年才告消失。在王?的建議下,侯良派人買來了十幾個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分別將棺內不同方位、不同層次的棺液吸取出來,盛於瓶中,以備日後化驗、研究。

  待這項工作做完之後,已接近中午12點鐘,此時長沙的氣溫隨著季節的變化已上升到28℃—30℃,盛放棺槨的大廳因無通風設備,更是悶熱異常。若是這樣的氣溫持續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棺內的屍體將有腐朽變質的可能。鑑於此,王?再向崔志剛建議,請他速派人到長沙冰庫買冰塊運至大廳,以做降溫之用,崔志剛便讓人趕緊操辦。

  冰塊很快買來,王?先是建議將冰塊砸碎,裝入一個又一個大塑膠袋中,又像牆一樣圍在木棺的周圍,這樣即使冰塊融化,水也流不出袋外。隨後,侯良又命人請來木工,做成了一個大木架,套在木棺之上,木架之上又放冰袋,使整個木棺如同盛放於冰室之中。當這一切安排就緒後,大廳里的溫度開始下降,並始終保持在25℃左右。

  沒有領導、首長們的命令和催促,沒有更多的人圍觀,現在該是靜下心來揭取棺內絲織品的時候了。面對棺內那表面光亮如新,實際卻如同豆腐一樣一觸即爛的層層絲織品,就長沙方面而言,無論是物質上、技術上都準備不足,更缺乏清理保護等方面的經驗。而此時作為考古界權威部門專家的王?和白榮金也犯起難來。像這樣大規模出土又是如此現狀的絲織品,即使是以研究絲綢著稱的王?也是首次遇到。20世紀50年代末,北京明十三陵中的定陵曾出土過大批的絲織品,且都質地尚好,如同新的一樣,清理保存都比較容易,可惜這批絲綢在後來的保護過程中,被保護者貼在有機化學玻璃上,終至全部腐朽變質,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也正是鑑於定陵出土絲織品的巨大損失和深刻教訓,王?才感到自己目前肩上的擔子是怎樣地沉重。

  

  面對先前在槨室竹笥內出土的鮮艷如新、保存狀況較好的絲織品,對照棺內絲織品特殊的存在現狀,王?感到這同類的文物雖埋藏在同一墓中,但2000多年來卻保存在兩個條件不同的環境中,因而才造成兩種不同的保存結果。而這兩種不同的結果是否與棺中的液體有關,現在他還不能知曉,但為了獲得對棺內絲織品保存環境的資料,對絲織品的保護與研究向來偏愛如痴的王?,不惜用自己的舌頭幾次嘗試棺液,以便做出更加準確的判斷,從而相應地制訂出一套揭取、清洗、保護、修復的計劃。不過,這個計劃的完全實施還要等到幾天之後,現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儘快揭取棺內的絲織品。

  棺中女屍綑紮情形

  由於包裹在屍身上的絲織品已粘連在一起,很難整體取出,專家們和現場負責的領導商量後,決定用利刀切成幾大塊分別提取。於是,外部的幾層絲織品較容易地剝離出來。當王?和白榮金將棺內的第六層、一件被稱作「乘雲繡」的絹單衣揭取了一多半後,不忍心再用刀切割,準備做整體剝離的嘗試。由於這件單衣的下部被屍體擠壓,難以全面揭取出來。於是,王?和白榮金建議,將木棺的四周棺板拆掉,再行揭取。這個建議沒有被博物館領導採納,湖南方面覺得這樣好端端的一個木棺,若拆掉豈不可惜,且將來修復必有大的困難,故此力主不拆。既然不能拆棺,就需有其他的方法將屍體整體弄出來,否則,揭取絲織品的工作很難進行。於是,圍繞著如何將屍體弄出棺外的問題展開了討論。有人建議做一個圓球套在棺上,將棺內的一切倒入圓球內,屍體自然就出來了。這個建議沒有得到多少人的響應,因為若將屍體倒入圓球內,很可能將屍體連同包裹著的絲綢,變成一鍋肉湯,後果自然是不堪設想。這個建議被否定後,有人別出心裁地提出,要將棺木運往烈士公園的湖中,讓屍體藉助水的浮力自動從棺內漂出來。這個橫空出世的建議自然又遭到了否定。此時的博物館就在烈士公園之內,離園內的大湖也很近,要將木棺抬入湖中並不是一件難事。但若真的抬了進去,且不說這屍體能否漂出來,即使是漂出來,又怎樣撈出來運回博物館?更為重要的是,一旦絲織品和屍體被水浸泡,極有可能成為一堆稀泥而湮沒於湖底,世人再也別想見到它們的蹤影了。

  乘雲繡繡品殘片

  當以上這些稀奇古怪的建議一一被否定後,最後大家普遍認為侯良提出的方法比較可行和符合實際,那就是找一塊大木板插入木棺的內側,然後以人力讓木棺慢慢向插有木板的一方傾斜,直至完全傾倒放平後,再以人力將包裹絲織品的屍體移入木板之上。這樣,絲織品的揭取完全可以在木板上進行了。在沒有其他更好辦法的情況下,大家只有按這個方法將屍體移到了一塊大木板上,然後將盛放冰袋的木架再移入屍體之上,於是,王?和白榮金總算可以隨心所欲地隨時變換角度進行清理了。

  由於場地空間的擴大,包裹著屍體的絲綢被一一揭取開來,當那件早已揭取了一半的「乘雲繡」絹單衣被完全揭取後,王?和白榮金又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相繼揭取了第七層「信期繡」羅綺單衣、第八層灰色細麻布、第九層「茱萸紋繡」繡絹單衣。此衣上繡去惡消災、延年益壽的茱萸花。後來揭取的第十層至第十七層,分別是「方棋紋繡」「信期繡」「乘雲繡」等各種高級絲綢袍子和絲綢單衣。第十八層是白麻布包裹。第十九層是穿在身上的細麻布單衣、第二十層是貼身的「信期繡」羅綺綿袍。至此,所有的絲織物全部被揭取完畢,未出所料的是,一具女屍顯露出來。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個女人腳穿鞋子,卻沒有穿內外褲。

  當這具女屍一絲不掛地展現出來時,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之驚奇不已。只見女屍外形完整,面色如生,全身柔軟光滑,皮膚呈淡黃色狀,看上去如同剛剛死去。伸展的雙手各握一繡花小香囊,內盛香草。考古人員用手指在她的腦門、胸部以及胳膊等部位按下去再放開,凹下去的肌肉和皮膚很快又彈起來恢復原狀;掀動四肢,各關節可自由彎曲伸展。更令人驚奇的是,眼瞼的睫毛清晰可辨,左耳薄薄的鼓膜仍然完好無損,就連腳趾的指紋和皮膚的毛孔也依然清晰可見。經過測量,女屍全長1.54米,重34.3公斤,腳掌長達25厘米,幾乎和現代女性的雙腳具有相同的長度。看來漢代的女人確是沒有裹腳習俗的。耐人尋味的是,女屍的頭部長滿了看上去烏黑而光亮的頭髮,頭髮的後半部精心梳理後,形成了一個置於腦後的盤髻,盤髻上插別著三支不同的類似別針一樣的梳形笄。當白榮金清理這個盤髻的梳形笄時,一縷黑髮竟脫落了,剩下的只是稀疏而呈黃黑色的頭髮。開始以為是由於墓主頭部遭到腐蝕才使頭髮自然脫落,但後來經過科學鑑定才知,脫落的頭髮原來不是墓主頭上生長,而是不知從什麼人頭上弄來的假髮,可能墓主生前出於美容的角度考慮,才精心用真假兩種不同的頭髮,編織了腦後的那個漂亮的盤髻,因而證實了《周禮·追師》等史典中關於婦女戴假髮的記載是可信的。

  信期繡和茱萸紋繡紋樣

  一號墓出土女屍

  女屍的出現,在使考古人員感到驚奇和激動的同時,對其本身價值的評價和如何處置的問題,產生了較大的分歧,並有了兩種完全相反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這具女屍埋藏地下2000多年而不腐,屬世界罕見的奇蹟,它的價值可以與聞名於世的北京猿人相提並論。如果說北京猿人展示的是幾十萬年前人類的面貌、特徵,那麼,這具鮮亮如生的女屍,則可提供2000多年前,人的特徵以及生理結構、病理特徵等因素,從而展開對古代人類學、醫學等多學科的研究。另一種意見則認為,這具女屍是人體的遺存,不是人類創造的文化產物,在考古學中屬於標本,與文物的價值有極大的差異,或者根本不能稱之為文物。實際上,這具女屍就形同一具「木乃伊」,只不過是濕潤新鮮一些罷了。而「木乃伊」在中國的西北地區經常發現,在世界各地也到處可見,根本沒有多少價值,更無法與北京猿人相提並論。就棺內的絲織品和屍體而言,其絲織品的文物價值遠遠大於女屍本身。因此,建議博物館像幾年前在山東發現的明魯荒王朱檀的屍身一樣將其扔掉,不必再為此勞神費力。

  1915年,英國探險家奧拉爾·斯坦,在中國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發掘了一具被中空的柏楊棺木環繞著、身著壽衣的男性木乃伊。斯坦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屍體全身的皮膚緊緊貼在身上,屍體散發的氣味仍然刺鼻。」

  面對兩種不同的意見,博物館方面自然不敢草率處理,亦不好擅自決定,遂電話請示北京方面,想看一看北京的態度再做保留與扔掉的打算。於是,博物館的侯良打電話給國務院圖博口分管文物的處長陳滋德。陳滋德聽後,給予的答覆是:女屍沒有多大的文物價值,也沒有保留的必要。

  侯良放下電話,想了一會兒,總覺得不甘心,於是再打電話給仍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籌備出國文物展覽的高至喜,將女屍出土的情況以及不同的意見詳細說出後,請高至喜當面向王冶秋匯報,聽取他的意見。

  魯荒王朱檀墓中出土的冕。朱檀,又稱魯荒王,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洪武三年(1370年)生於南京,出生兩個月受封魯王,15歲就藩兗州。他「好文禮士,善詩歌」,篤信道教。為求長生不老藥,終日焚香誦經,燒煉「仙丹」,結果「餌金石藥,毒發傷目」,洪武二十二年薨,年僅19歲。朱元璋惡其荒唐,諡為「荒」。其墓在山東鄒城市區北九龍山南麓,坐北朝南,依山建造,有巨大的封土堆,占地1.3萬餘平方米

  當高至喜放下電話,輾轉找到王冶秋匯報時,想不到王冶秋聽罷,有些惱火地答道:「我已經知道了,新華社已發了內參,周總理看到了,問我,我說不知道,搞得很被動。千年女屍不腐,這是世界奇蹟。屍體和絲織品都要給我保護好,弄壞了,我找你們算帳!」

  高至喜領了指示,迅速來到郵電所,向湖南省博物館拍發了一份加急電報:「女屍要保存。千萬不要弄壞。」

  湖南方面接到電報,決定按王冶秋的指示執行,但怎樣保護,卻沒人能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因為中國的考古專家從未遇到過保護屍體的課題。侯良再通過長途電話向北京、上海等地的微生物研究所詢問,對方的回答是:「對這樣的古屍保護毫無經驗,不能承擔此任。」

  天氣越來越熱,氣溫在不斷升高。博物館的領導和專家們對女屍的保護一籌莫展,只好一邊四處求援,一邊不斷地向冰庫買冰,以降低盛放女屍大廳的溫度。

  時間一天天過去,眼看已是5月中旬,博物館眼見求援毫無結果,只好再招集考古專家和館內有經驗的老技工想辦法,出主意,這具女屍到底該如何是好?有一個老技工提出將女屍放在炭火上燻烤成臘肉,便可保存,這個辦法遭到了多數人的反對。有人提出用蜂蜜將屍體包起來,又未通過。有年輕的工作人員提出,乾脆和美國合作,將女屍拉到美國裝入宇宙飛船內,在太空中永遠轉著或者是通過阿波羅號載入月球。這個想法顯然更有些離奇。經過幾次探討,均未找出一條可行且切合實際的方法。正在大家焦慮不安時,湖南醫學院人體解剖教研組的青年助教劉里侯,手持介紹信找到正在發掘工地指揮人員清理墓坑的侯良說:「我們正在給學生們講人體解剖課,原有的屍體標本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扔掉了,現在因缺少標本,只好到南山去找,結果只找到了幾塊骨頭,聽說你們挖出了一個古屍,能不能送給我們做教學的標本?」

  劉里侯在家中對央視記者敘說保護馬王堆漢墓女屍的往事(劉里侯提供)

  侯良看完介紹信,又望望面前站立的高個子青年教師說:「這古屍是重要文物,怎好隨便送給你們教學呢?」

  劉里侯剛要說些什麼,侯良突然一拍大腿大聲說:「嗨,有了!」

  劉里侯不解地望著侯良激動的神情說:「有了,有了什麼,是不是你們又挖出了一個?」

  侯良笑了笑,熱情地拉著劉里侯坐下說:「挖出這一個就把我們折騰苦了,再挖出一個還了得?我們正為保護問題發愁呢,你們能不能協助我們解決這具女屍的保護問題?這具女屍可是世界上罕見的文物,中央專門做了指示,讓我們保護……」當侯良將女屍的重要價值以及保護的意義,連同保護的困難,有聲有色地說出後,劉里侯當場答應回去請示,爭取協助博物館解決這個難題。

  第二天,湖南醫學院人體解剖教研組組長王鵬程副教授,果然帶助手曾嘉明、劉里侯等來到博物館,在驗看了女屍之後,說道:「像這樣古老屍體的保護,我們沒有研究過,看表面似乎完好,怕的是內部器官腐朽變質,當務之急是保證內部器官不再因外部條件變化而腐爛,至少應減緩腐爛。」經分析研究,王鵬程決定向女屍體內注射酒精、福馬林混合液,以便保護內臟器官。當混合液注射之後,屍體的脈管隨即鼓起,然後逐漸延伸、擴散,幾乎和給現代人注射沒有什麼區別。這一奇特的現象,即使是人體解剖權威的王鵬程,也大感驚訝並發出了由衷的讚嘆。當這一切做完後,根據王鵬程的建議,博物館專門請益陽有機玻璃廠製作了一個有機玻璃棺,將女屍移入盛放福馬林溶液的玻璃棺內,以做暫時性防腐保護。

  令人頭痛發愁的女屍保護問題,總算得到了暫時解決,當考古專家和博物館領導把精力和目光轉向出土的那1000餘件文物,並尋求處理、保護方法時,一場狂飆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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