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飆從天而降
2024-10-06 05:05:59
作者: 岳南
湖南省博物館
女屍出土的消息很快傳出博物館,在社會上傳開。先是省市頭面人物和這些頭面人物的家屬及親朋好友前來觀看這一奇觀,再是各單位、機關、團體的公職人員懷著好奇的心理,趕來要一睹「貴夫人」的芳容,接下來就是長沙市民們紛紛出動。僅僅是幾天的時間,博物館已是人頭攢動,形同集市。工作人員覺察到苗頭不對,建議館領導立即採取措施,阻止參觀者進入工作室,更不得進入盛放屍體的大廳,以免影響和破壞文物。博物館領導當即予以採納,將前來參觀者拒之門外。
但這時已被某種好奇心理挑逗起來的參觀者卻不幹了,一個個站在門口軟纏硬磨,非要進門了卻心愿。眼看門前要求參觀的人越聚越多,博物館派出的勸說者感到力不從心,只好通過文化組的張瑞同向省委匯報並請示處理辦法,欲將這股參觀風潮遏制於萌芽之中。想不到省委某些領導卻不以為然,相反卻讓文化組通知博物館,速做正式展出的準備。博物館接到命令,雖不情願,但也不敢違抗,只好請來幾個美工,做展出的準備。
某日晚飯後,省委政工組的一位軍代表,陪同歐洲某國一個40多人的軍事考察代表團來到了博物館,明確提出要讓外國軍隊朋友觀看女屍,並指名讓侯良進行講解。因事出突然,侯良不知如何是好。
本來就對這位軍代表一向武斷處事的方法頗為不滿的王?,對他這次貿然率領外國軍事代表團前來,很是憤懣不平。於是,他告訴侯良說:「按照國家規定,像這樣重大的考古發現,新華社沒有發布消息,是不允許外國人看的。」侯良覺得此話很有道理,便向那位軍代表做了轉達。
那位軍代表聽後,不滿地說:「你說的外國人應是蘇修、美帝等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國家,他們是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代表團,是我們中國人民的朋友,這兩者有著根本的區別。這樣友好國家的同志,為什麼不能看?」
「不管是來自怎樣的國家,都要按照規矩辦事。我們也到過他們的國家,像這樣甚至比這小得多的考古發現,如果他們國家的通訊社沒有發布消息,他們同樣是不讓我們看的。這是國際通用的規矩。社會主義國家也是一樣。」王?在一旁解釋著。
「我不管什麼規矩不規矩,反正你今天非給我講不可。」軍代表沖侯良發起火來,侯良更覺為難。
「你這樣做是會犯錯誤的。」王?開始正面回敬道。
「我甘願犯這個錯誤,出了問題我一人負責,天塌下來,我頂著。」軍代表撇開王?,轉身對博物館的侯良吼道:「你立即給我講!」
侯良雖不情願,可覺得這位軍代表不好得罪,只好硬著頭皮做了簡單介紹。
當這個外國軍事考察團看完女屍和出土的部分文物後,個個面帶笑容,隨那位軍代表走出大廳。剛走出大廳門口,那位軍代表便看到外面聚集著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群,侯良趁機匯報導:「這幾天外邊的人越來越多,吵著鬧著要參觀,您看怎麼處理,是不是派些警察來將他們趕走,否則……」
侯良的話尚未說完,軍代表便插話道:「趕走,趕誰走?告訴你們,我們共產黨員、國家幹部、知識分子,所乾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人民服務,既然人民群眾要參觀,就要滿足他們的願望,就要對他們開放。長沙一共才80萬人口,排起隊來看,半年就看完了。你們做事總是拖拖拉拉,我今天之所以帶人來參觀,就是逼你們一下,讓你們抓緊籌備展覽工作……」
侯良見自己的匯報不但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而且適得其反,尷尬之中越發覺得忐忑不安,只好再做解釋。「現在清理工作正在進行中,千多件文物都迫切需要清理、保護,一旦對外開放,恐怕對文物保護極其不利,是不是等清理完後再對外開放?」
「不行,現在必須給我開放,你們這些臭知識分子總是婆婆媽媽的事多,看到樹葉掉下來就以為要打破頭。這是政治需要,一切工作都要服從於政治,你們懂不懂?」軍代表嚴肅地把開放展覽提高到政治高度上來了。
侯良一聽「政治」兩字,頓覺事態嚴重,若不服從,後果自是不堪設想,但又實在不甘心就此屈從,還想解釋幾句。誰知軍代表已無心再聽他嘮叨了,猛地揮了一下手,命令似的說:「你們不要送了,趕快回去準備開放吧。明天我來檢查,要是還不向群眾開放,我拿你們是問。」說罷,陪著外國軍事代表團進入一輛麵包車匆匆離去。
由於軍代表最後扔下的這句頗具威脅性的話,博物館的侯良等人,感到再也難以抵擋了,在經過短暫的商量後,決定第二天正式向群眾開放。為控制參觀人數,儘可能地減少混亂,保護文物,崔志剛、侯良等研究決定,將女屍的玻璃棺移於一樓大廳,其他文物全部移入別處清理和保護。由博物館印製門票,每天發給長沙各單位1400張,並要求接到票的單位集體組織有秩序地前來參觀,且只能看女屍,其他文物一概不得觀看。至於無票者,當然不得進入。
崔志剛、侯良等想得可謂周全,就當時的情形來看,這個在沒有辦法阻止的情況下設計的辦法,也許是合理可行的。但是,他們萬沒有想到,隨著那1400張門票的發出,一場災難性的狂飆巨浪從天而降了。
那些拿到票的單位,聽說這千年古屍可以觀看,自是滿心歡喜地組織幹部、職工紛紛來到博物館,而那些一時沒有得到票的單位或個人,聽說這千古奇觀竟與自己無緣,則滿腹牢騷甚至心懷怨恨地也向博物館蜂擁而來。一時,博物館大廳內外人頭攢動,喊聲不絕,爭先恐後地向大廳涌去,最早進入大廳的無法出來,沒有進入大廳的則拼命向裡面擠去,頓時秩序大亂。時值5月中下旬,長沙城已進入酷熱階段,參觀者頂著滾滾熱浪,個個臉上淌著汗水,在大廳內外擠抗著、叫喊著、爭吵著、撕打著,螞蟻搬家樣擠成一片,滾成一團。
參觀出土文物日程安排
當年博物館製作的參觀表(依據原表制)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狂飆巨浪,博物館的領導如臨大敵,立即設法予以阻止和疏散潮水般湧來的人群。但既然他們已打開了大門,主動讓人參觀,就再沒有關閉大門的可能,更無人再去理會他們的勸阻了,一時竟有數萬人湧來。崔志剛、侯良等人無奈,只好向省委和那位指示開放的軍代表求援,軍代表立即與當地公安機關聯繫,派20名警察前來維持秩序。但這20名警察跟聚集而來的幾萬人比,可謂滄海一粟,壓根就起不了任何作用。正當博物館領導再次準備求援時,更大的風暴降臨了。
博物館外大街上的人潮
此時,除了長沙城已經萬人空巷,各色人等紛紛涌至博物館以外,那「長沙挖出一具女屍」的傳聞,像冬天叢林中的野火一樣燃燒起來,在燒遍長沙的同時,又迅速向周圍各縣鎮及其他省份蔓延開來。人們懷著不同的心理攜妻帶子地向長沙湧來,不算太大的長沙城在一天之內就增加流動人口五萬多人。這些外地人在長沙下了火車或汽車後,滿街亂竄,四處打聽女屍所在的位置。有知情者告之「在烈士公園,到烈士公園去看」。
此時的省博物館確是在烈士公園之內。早在新中國成立之初,長沙市就在市區東北方向的躍進湖和年嘉湖的西側,開闢出一個占地面積相當龐大的烈士公園。園內蒼松翠柏、花草叢生,環境幽靜,實為一個烈士長眠和市民憑弔、遊覽、活動的好去所。只要走進這個公園的大門,迎面可見一座高高聳立的石碑,上刻毛澤東手書的「湖南烈士公園紀念碑」等遒勁的大字。也正是有了毛主席的親筆手書,這個公園才更神聖和莊嚴起來,長沙人民也自覺不自覺地把這裡視為心中的聖地。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及長沙市內建設的不斷增加和擴展,在土地可用面積越來越緊張的情況下,對烈士公園的瓜分也就在所難免了。先是省社會科學院割去一塊,後是省委割去一塊,而省博物館成立之初據說同烈士公園一道定位於此,只是占地面積較小,也像幾個先後進入的單位一樣,未建圍牆,也未單列門戶,看上去仍是公園的一個組成部分,幹部、職工們進進出出,依然要經過公園的大門。於是,便有了長沙大街小巷都在叫喊「到烈士公園看女屍」的風潮。
烈士公園的管理人員本來就與博物館在地盤的問題上有些牴牾,現在又見成千上萬的人叫喊著「到烈士公園看女屍」的口號。源源不斷地蜂擁而至,禁不住怒火中燒,馬上兵分兩路,一部分人趕赴博物館交涉,讓他們立即將女屍移走,一部分人守在大門口。譴責湧來的人群「不許再這樣叫喊,你們這是對烈士的侮辱,是對毛主席的大不敬……」企圖關閉大門,阻止人群湧進。
但是,無論是找博物館領導交涉者,還是大門口的守衛者,他們的努力統統化為泡影。由於有了外地「兵團」的加入,不但盛放女屍的大廳內外人群雲集,就連占地幾百畝的烈士公園,也已是人山人海,難有立足之地了。公園之內的籬笆被踩翻、小樹被折斷、花草自然是被踩成爛泥。而外地來的「兵團」因當天未能看到女屍,索性在公園之內住下來,以便等待第二天再行向大廳「進攻」,整個公園霎時變成了一座嗡嗡亂叫的難民營。
公園的領導目睹眼前的慘景,索性不再向湧來的人流加以譴責,也不再和博物館交涉,而是直接向長沙市委領導反映,請求市委領導出面加以阻止。長沙市委接到報告,立即和省委軍政領導協商,強烈要求省委採取措施,阻止這股突如其來的惡浪。省委領導鑑於長沙市委的強硬態度和眼前的混亂局面,立即通知當地公安機關,再加派60名警察和原有的20名匯合,共同維持秩序。但當60名警察趕到博物館時,仍如同幾塊石子扔入江河湖海,連個浪花都沒能激起,就被滾滾巨浪吞沒了。眼看80名警察維持秩序無效,省委再次做出決定,指派專人組織街道、工廠等單位的保衛人員共200餘人,浩浩蕩蕩地開進博物館,想以此制止混亂局面。當這200多人開進後,不但未能制止混亂,反而加劇了事態的發展,因為有人疑神疑鬼地編造出「中央要把女屍拉往北京,再不看就看不到了」的謠言,這個謠言很快風靡整個長沙。於是人群又以驚慌、渴望的心態,更加瘋狂地向博物館湧來。長沙市內交通幾乎全部癱瘓,整個烈士公園雲集了幾十萬人。
此時,盛放女屍的大廳內,玻璃棺外的護欄幾乎被擠斷,有人不時地被擠趴於棺壁,搞得全身上下都是濕漉漉、臭烘烘的酒精與福馬林藥液。那些在大廳內看護女屍的管理人員,早被擠撞得不知在何處呻吟。整個大廳空氣污濁,熱浪滾滾,幾乎要將人窒息。那些憑著力氣與運氣衝進來的男女,在飽了眼福之後,欲奪門而逃,湧進的人流又將他們擠撞回大廳。於是,整個大廳門口成了兩股力量奮力爭奪的焦點,叫罵聲、廝打聲、慘叫聲如濁浪拍岸,風折桅杆,匯成一片,響成一團。許多人為爭奪門口這個陣地被對方打得鼻青臉腫,血流滿面,號叫不止。就在這大失控、大混亂、大折騰中,有人感到從門口已無法進出大廳,便心生奇計,索性順著排水管道爬上樓房,砸碎玻璃,踹爛木框,從窗子跳進跳出,其中有一女青年剛將頭伸入窗內,就被同時躥入的人群擠插在木框的玻璃殘片的利刃之上,這個女青年脖頸的脈管當場被切斷,頓時血流如注,哀號不已。但此時沒有人去管她,更沒有人理會鮮紅的熱血會濺到自己的身上,人們依然在窗子上躥進躥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個人事不省的青年女子才從窗子上滾落下來,先是被警察發現,後由侯良和博物館女職工張淑琴用車送往醫院搶救,才算保住了性命。
本來因連月的田野發掘,已是疲憊不堪、睏乏至極的博物館工作人員,又被這從天而降的狂飆巨浪沖得暈頭轉向,不得不豁出性命,強撐著身體,一面向省委求救,一面和湧來的人群周旋。由於疲勞睏乏過度,工作人員只要一坐下,便心不由己地呼呼大睡。以至於他們不得不大聲疾呼:「挖出了一個死人,害了一批活人,惹了一批好人(指協助發掘未能參觀的人)。」不管他們怎樣地大呼小叫,已沒有人去管他們的得失了,無論是領導還是普通百姓,大家的目光和關注的焦點依然是那具千年古屍。
正當博物館的領導與職工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被折騰得焦頭爛額之時,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馬王堆古墓發掘出的木炭,自被拉入博物館之後,由於沒有相應的庫房存放,只得暫放於院中,在上面蓋上幾塊草蓆遮陽避雨,隨後再未管它。自女屍開始展出之後,不知是誰製造了那木炭可以治病的謠言,使得許多人趁混亂之機,攜帶竹筐等工具來到博物館,揭開草蓆,將木炭扒於筐中,運回家熬湯治病去了。當此事被發現後,博物館不得不採取監護措施,予以守護。外來的人見木炭不能帶出,又將眼睛對準了放在院中巨大的槨板,於是又攜帶刀斧等利刃,欲對槨板動手。博物館領導見狀,立即率人將槨板匆匆轉移到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隱藏起來,並派專人日夜看護,才避免了一場更大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