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的失誤
2024-10-06 05:04:25
作者: 岳南
曾侯乙墓發掘之時,考古人員發現大多數兵器都放於北室中,共有3304件之多,尤其是長杆兵器全部放於北室。從種類上區分,有矛、戟、殳、晉、杸等,其器頭均用青銅製造,器尾的材料不同,有的為青銅,有的用骨或角製作,如此眾多的兵器放於一處,意味著北室當是一個武器庫兼儲備室。
在這個武器庫兼儲備室中,青銅箭鏃及成捆的箭矢,總計達4507支,比整個中國考古界在所有東周墓葬中出土的箭矢總數還多。成捆的箭矢每捆50支,其中大多數保存了當年鏃在矢上的原貌,箭鏃完好地安裝於箭桿身上,不只能窺其整體,連箭杆末端綑紮的羽毛也竟然完好無損,使世人能目睹古代矢鏃的原始風貌,殊為難得。尤讓考古人員驚喜的是,箭鏃中的品類多種多樣,既有常見的三棱形和雙翼形,也有較少見的四棱方錐形和圓錐形。三棱形中,又有三倒刺、六倒刺和九倒刺之區別,這是以往發掘的東周墓葬中鮮見的形式。
30件戟的清理出水,曾一度令考古人員格外關注,與以往所有發掘的出土物都大不相同,戟頭有的由三戈一矛組成,有的無矛而由三戈或兩戈組成。從保存的情況看,無論是4米多長的帶杆矛戟,還是3米多長的帶杆青銅戟,皆完好無損,如同剛剛放入墓室般光亮如新。而戈頭、戟頭還完好如初地綑紮在兵器杆上,這的確是個重大發現。因戈杆本身極不容易保存,凡墓中出土而戈頭仍扎於杆上者就更為稀少,自宋代以來,人們對戈頭的綑紮方法一直爭論不休。新中國成立後的考古發掘中,只有少數幾座墓葬有出土過,但因保存不好,無法全部明了當初原形。曾侯乙墓60多件完整戈的出土,使這一歷史懸疑頓然冰釋,而關於戟這一兵器本身的爭論,至此也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就在曾侯乙墓發掘不久,由於中國西部秦始皇陵兵馬俑坑出土了部分青銅戈,考古學家王學理曾對此做了初步研究,並聯繫其他各地包括曾侯乙墓在內出土的同類器物,對戈的來龍去脈及遺留於世的難題進行了詮釋。按王氏的說法,戈之為器,實乃中華遠古民族的一大發明創造。考古發掘得知,在號稱文明古國的埃及、巴比倫、希臘和羅馬等國,這種兵器都沒有被發現過,在歐洲和亞洲西北部的古老民族中也沒有類似的兵器出現。有考古學家在中國的亞洲鄰邦,如朝鮮、日本和印度等國古代遺存中發現過銅戈,但顯然是受中國古代文化的影響而在自己的青銅文化中生產的勾兵。如果說中華民族發明的戈有分店的話,這些亞洲鄰邦國家生產的勾兵就是分店,只是這分店製造的戈根據各自的條件、喜好不同,而稍微變了一點樣式罷了。
戟頭
戈頭各部位名稱
戈之安置方法和各部位名稱(引自《中國兵器史稿》)
戰國時期,刺、援合體的鐵質「卜」字形戟開始出現,它不但逐漸取代了青銅戟,而且也徹底淘汰了青銅戈。及至隋唐時期,長兵器除矛、矟和長刀之外,在戰爭舞台上稱雄一時的戟也被排擠出實戰的行列,並很快湮沒於歷史的煙塵之中。宋之後,世人只聞戟之名而不知其形了。多虧《考工記》為後人留下了一段文字記錄:「冶氏為……戈廣二寸,內倍之,胡三之,援四之……重三鋝。戟廣寸有半寸,內三之,胡四之,援五之,倨句中矩與刺重三鋝。」[1]
後人談及周代車兵五種,只是根據文獻記載言其為戈、戟、殳、酋矛、夷矛。宋代徐天麟在《西漢會要》中引初唐顏師古之說曰:「五兵謂弓矢,殳、矛、戈戟也。」至於這五種兵器的器形是什麼樣子,歷來對弓矢、矛的看法沒有異議,對酋矛、夷矛的說法有爭論,但未形成氣候。唯對戈戟與殳的爭論此起彼伏,近千年來一直沒有消停過。特別是到了清代,隨著地下古物不斷出土和考據學盛行,戈戟器形之爭呈愈演愈烈之勢。不少學者對《周禮·考工記》加以注釋,甚至附以圖解。著名學者戴震和程瑤田等對此花了大量精力,但因實物湮沒日久,文字資料又相對缺乏,不免有臆測的成分。戴震在其《考工記圖》一書中,就把戈與柲的關係綁錯了位置。程瑤田曾引宋儒黃伯思的《銅戈辨》之說,釋解戈戟制度,力辟宋前之謬論,並根據刺兵兼勾兵之理想,擬一戟製圖以示世人。此圖略作十字形,雖內稍長,卻與後來出土的周戟及戰國戟的形制完全相同。程氏的設想原已接近了實物本身,完全可看作文物考古界的一大幸事。遺憾的是,十年之後,因久久不見出土之戟實物,程氏對自己的推斷產生了懷疑,遂忽然改變其說,而以內未有刃之戈為戟,無刃者為戈,將戟之援向上斜伸,以附刺兵之用。其結果是刺既不能,勾啄亦均不便,一念之差,致與實物完全相反,十年心血化為塵土,徒為後人慨嘆。
戈鑿柲銜內纏縛之圖(引自《考工創物小記》)
清代大儒阮元亦曾涉足戈戟的研究,且頗得要領,所畫戟形與後來出土實物相符合。阮氏曾曰:「戟之異於戈者,以有刺。且倨句中矩與刺,是刺同援長,可省言刺五之,但曰與刺而已。今世所傳周銅戈甚多,而戟則甚鮮,鄭注又多晦誤,於是古戟制不可知。余於伊墨卿太守秉綬《吉金拓本》冊中,見一戟,乃歙縣程彝齋敦所手拓,其刺直上,出於柲端,與旁出之援絜之,正中乎矩,且刺與援長相同,爰圖其形於後,以為《考工記》說文之證。」[2]
阮氏所言本來已接近了歷史真實,但後人卻認為他弄那一套屬於歪理邪說,根本不足信,而程氏晚期的推斷才是正確並符合歷史事實的。於是,自宋以下至民國,戟之認識不清,解釋圖示,均多謬誤。宋人所繪《三禮圖》,清人所繪《考工記圖》,多是臆測的,皆不得要領。1929年,著名金石學家馬衡所著《戈戟之研究》,此文旁徵博引,誇誇其談,把戈之形制搞得霧氣茫茫,令觀者眼花繚亂。惜馬衡觀摩過的古物不少,但仍未見實物,因而誤入戈、戟為一物的歧途,並在此基礎上加以發揮,聲稱戈戟之援與內,同為橫列,同一直線,而戈、戟之胡又同在援與內之間縱而上垂云云。豈不知此乃根本致誤之點,可謂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在作戈、戟圖說時,馬衡仍不把前賢阮元其人其說放在眼裡,以如舊習,引《三禮圖》等古籍以戈戟同為一物,且曲其柄,上下加瓔珞,圖而示之,號曰「龍伯戟」。[3]
其圖看起來文質彬彬,頗有儀仗風範,為一些社會人士和政客所垂青。1933年,南京國民政府召開第一次全國運動大會,所設獎品式樣即按馬氏之圖製作。當獎品陳列大會主席台時,萬人矚目,好不風光。但有識之士當時即指出,此器當為古代儀仗或裝潢品,並不能真正用於衝鋒殺敵之戰場,與歷史上真正的戟器不合。稍後,郭沫若與胡肇椿兩位青銅器研究者,皆公開聲言馬氏搞出的這件兵器實乃與歷史相處甚遠的妄想之物,根本靠不住,甚或與歷史事實背道而馳。自視甚高,且傲氣漫然的郭沫若,在所作《說戟》一文中,直言馬衡的錯誤在於偏信程瑤田之說而認戈、戟為一物,僅謂戟之內有刃,而戈之內無刃,此說實與出土實物不符,而昧於戟為刺兵。並謂:「程氏以內末之刃為刺,於冶氏之文不盡通,於實物亦不相符。凡《考工記》言刺,皆直刃,內末縱有刃,仍主在橫擊,不得言刺。……戟柲丈有六尺,蓋以擊兵而兼刺兵……故余意戟之異於戈者必有刺……而刺則當如鄭玄所云,著柲直前,如者也。」又說:「此物當如矛頭,與戟之胡、援、內分離而著於柲端,故《記》文言與。刺與戟體本分離,柲腐則判為二,故存世者僅見有戈形而無戟形也。」[4]
馬衡所仿造之戈柲
當此之時,有兵器研究者周緯認為郭沫若所繪之圖有誤,其誤的根源乃「郭氏亦失於文人偏重理想,而未注意兵器之在手靈便適用與否,故所擬戟柲圖,亦近於儀仗綴絡之器,而非衝鋒陷陣便於殺敵之物。」[6]儘管周氏不同意此圖,但仍認為郭沫若所說戟之「有刺」的標誌是正確的。
郭沫若所擬雄戟想像圖(引自《中國兵器史稿》)
1936年,曾參與發掘河南衛墓的郭寶鈞根據衛墓及汲冢發掘的結果,作《戈戟餘論》文,內繪有一幅戈柲想像圖。所采之戈為一無胡短內之商戈或西周銅戈,戈上加一角形器,如角帶鉤。按郭氏所說,「最初之戈原於角兵,故最初之銅戈以至商勾兵,當亦有角兵為輔。所以近來出土之戈旁,常伴有此種角形器」。又,戈演為鉤,故「鉤較戈先進一個等級,其後鉤再延長為刺,繼而演為戟。戟刺於鉤喙處,仍留小缺口,以冒柲端,以助前刺之力,是正鉤之遺蛻。」[7]此圖一出,學術界不以為然,且它受到不少批評,如兵器研究者周緯就認為這種形式的戈,「戰鬥時恐無用處,而徒增鬥士之不便也」。[8]
郭沫若曾謂:「戈之第三段進化,則當是柲端之利用,戟之著刺是也。戈制發展至此,已幾於完成之域,蓋以一器而兼刺兵擊兵勾兵割兵之用。戈之演化為戟,如蝌蚪之演化為青蛙,有戟之出而戈之制遂廢,至兩漢之世,所存者僅戟而已。」[9]
郭寶鈞擬戈柲想像圖
不知郭寶鈞是有意附和郭沫若之說以達拍馬屁之意,還是確為自己的創見,但無論如何,從其所畫戟之圖看,實在離真正的實物相差太遠。不知當真正的實物從地下破土而出並得到學界一致認可之時,郭寶鈞氏面對這幅長著一隻「羊角」的怪異之圖做何感想?
就在各方論戰幾十年後的1974年,陝西臨潼秦始皇兵馬俑坑前五方出土了銅戈1件,戈、矛聯裝的戟4件,戈頭皆是相邦呂不韋監造,內有「寺工」鑄銘。秦始皇兵馬俑坑主要發掘者之一、著名考古學家王學理說:「戈、戟分稱的根據是戈頭出於第11過洞的紅燒土中,並無矛頭的伴出。而其他的四戟不但戈、矛俱全,而且都是有柲的存在,其中的0710號戟全長2.88米。」
當戈、戟於同一坑出土之時,仍然引起過一陣「何為戈?何為戟?」的爭論,而爭論的焦點仍是「有刺」和「無刺」的區別與劃分。凡按郭沫若所說「有刺」,也就是戈矛聯裝者,便認為是戟。否則,只能被稱為戈。著名學者許慎《說文·戈部》中曾明言:「戟,有枝兵也。」但歷代學術界對這一解釋視而不見,或視其意而在現實中找不到相應的實物,故避而不談。即是少數言及者,也總是不得要領。什麼形式的戟是「有枝兵」?這個「枝」做何理解和詮釋?它與「刺」的差別何在?是否就像人們平時看到的樹枝與樹身所長的刺具有的差別一樣?無人予以關注,或者說關注也說不清楚,弄不明白,索性閉上眼睛視而不見。
就在學術界陷入誤區而不得解脫之時,曾侯乙墓30柄青銅戟橫空出世,以活生生的實物與現身說法解開了千古之謎。考古人員發現,有的戟上鑲有銳利矛頭,即所謂的刺,但也有些戟並無刺。這批戟大多為三戈或兩戈聯裝,身上鑄有「用戟」或「行戟」的銘文,明確無誤地告訴世人,它就是史籍上記載的五兵之一青銅戟。由此可知,所謂戟與戈的區別,關鍵的一點是在於「有枝兵」,而不在於像郭沫若所說的「有刺」。也就是說,一戈一矛結合為「有枝兵」,雙戈或多戈結合的戟也是「有枝兵」。凡「有枝兵」者為戟,否則不是。如此而已。
衛墓出土之銅鉤
辛村與戈同出土之角質鉤
戟(從右至左為有刺三戈戟、三戈戟、雙戈戟)
注釋:
[1]《考工記》一書未題明成書年代、國別和作者姓名,長期以來,學術界對它有不同看法。漢代鄭玄注《考工記》時,只在標題下寫了「此前世識其事者記錄以備大數爾」之句,並未透露其他信息。唐孔穎達作疏時以為是西漢人作,賈公彥認為是先秦之書。清代學者江永認為是「東周后齊人所作」。及至今日,爭鳴不休,形成了多家觀點。但就目前情形看,多數學者認為,《考工記》是齊國官書,作者為齊稷下學官的學者,該書主體內容編纂於春秋末至戰國初,部分內容補於戰國中晚期。今天所見《考工記》,是作為《周禮》的一部分流傳下來的篇章。《周禮》原名《周官》,分別由「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六篇組成。西漢時,「冬官」篇佚缺,河間獻王劉德取《考工記》補入。劉歆校書編排時改《周官》為《周禮》,故《考工記》又稱《周禮·考工記》。
[2]阮元《揅經室集》卷五,引《中國兵器史稿》,周緯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出版。
[3]參見《燕京學報》第五期,1929年6月。
[4]郭沫若《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說戟》,人民出版社1954年出版。
[5]引周緯《中國兵器史稿》,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出版。
[6]引周緯《中國兵器史稿》,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出版。
[7]參見郭寶鈞《戈戟餘論》,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6年出版。
[8]引周緯《中國兵器史稿》,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出版。
[9]郭沫若《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說戟》,人民出版社1954年出版。
[10]參見郭寶鈞《戈戟餘論》,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