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殺周幽王的千古懸案
2024-10-06 05:03:47
作者: 岳南
以今湖北、湖南為中心的楚國,原為殷商的方國,西周時,其首領鬻熊歸附周文王,三傳至熊繹,受周成王封,居丹陽。熊繹五傳至熊渠,熊渠生三子。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或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揚越,至於鄂。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及周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遂去其王號。又傳三世。史載「楚至熊渠始大」,至熊勇始有確切紀年。熊勇元年為公元前847年,時為西周晚期的厲王時代。
姬姓之隨(曾)的立國時間,史無記載,但《國語·鄭語》記西周末年周人史伯答鄭桓公問時,曾有這樣一句話:「……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韋昭註:「應、蔡、隨、唐,皆姬也。」從中可知,至遲在西周晚期,在成周(即今洛陽)之南早有一個姬姓的隨國存在了。《春秋》哀公元年,記隨與楚、陳、許等國聯兵圍攻蔡國,是見於現存史籍中隨國最後一次行動,這就是說,隨至少在春秋末期還存在。關於它的地望,《左傳》桓公六年記楚斗伯比語云:「漢東之國隨為大。」明言地處漢東。結合《漢書·地理志》《水經注·溳水》等對地理沿革的記載,可能肯定,隨國都城就在今隨縣範圍內。
在擂鼓墩古墓發掘之前十幾年,考古人員在安陽殷墟發現了一片商王武丁南征虎方的卜辭,內中提到南方有一個曾國,地理位置在今河南中部,柘城西,潧水東。據考證,這個曾國是姒姓之曾,原為夏人遺裔。當周武王滅商後,這個曾國被兼併和被迫遷移,大部分曾人遷到今山東嶧縣一帶,並繼續以曾國相稱,文獻稱作「鄫」,金文作「曾」。新興的周朝開始在姒姓曾國的故地另封了一個姬姓的曾國,始封的時間大約在周成王大封諸姬姓之時,或者稍後,但不晚於西周早期。從出土的「安州六器」推斷,學術界多定為昭王時器,因而姬姓曾國受封當在周昭王南征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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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姓曾國受封后,文獻中作「繒」,而金文中作「曾」。隨著周邊生存環境的不斷變化,新封的姬姓曾國朝氣蓬勃,不斷向西南部開疆拓土,搶占爭奪有利地形。第一次把觸角伸到了今河南方城縣附近,並為後世留下了繒丘與繒關的歷史地名。第二次大規模進擊,已占據了今隨州轄境,並把隨州作為國家的首都開始經營。就在擂鼓墩古墓發掘半年後的1979年,隨縣農民在季子祠西側發掘出一座古墓葬,出土編鐘、容器、馬銜、戈、戟器等隨葬物品40件。其中兩件戈均有銘文。其一為「周王孫季怡孔臧元武元用戈」;其二為「穆侯之子西宮之孫,曾大攻(工)尹季怡之用」。二戈銘文皆有「季怡」二字,當屬人名,無疑指的是同一個人。[1]從前一件戈銘來看,肯定是指姬姓,因為他是「周王孫」。《史記·周本紀》載:周的始祖棄,「好耕農,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棄,黎民始飢,爾后稷播時百穀。』封棄於邰,號曰后稷,別姓姬氏。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從後一件戈銘看,這個季怡不但是曾國的大工尹,還是曾國的公族,因為他的先輩「穆侯」只能是曾穆侯。他既是曾國公族,又是姬姓,那麼其出生國——曾國無疑應當是姬姓,此點已沒有什麼疑問了。
這個姬姓的曾國經過許多年的努力,終於從周邊諸多小國中脫穎而出,出現了「漢東之地隨為大」的政治局面,成為名副其實的漢陽諸姬之首。
至於這個姬姓曾國在文獻上被稱為「隨」的懸案,有學者認為其地固稱隨,因而文獻多稱之為「隨」。或如方酉生所言:一些封建衛道士為了維護周天子的宗主地位,就用周禮來貶低它,將曾國貶低稱為隨國,表示敵愾之意,這是由當時的價值取向和階級屬性所決定的,其根源可謂久矣。
《史記·周本紀》載:「康王卒,子昭王瑕立。昭王之時,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於江上。其卒不赴告,諱之也。立昭王子滿,是為穆王。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昭王是周武王克商建立周王朝之後第四代王(南按:武王之後分別是成、康二王,據2000年中國夏商周斷代工程公布的成果,昭王在位時間為公元前995—前977年,共19年),所謂「王道微缺」,即國家政治衰落不振。「南巡狩不返,卒於江上」,指昭王在渡漢水時,中途船壞,被水淹死。2003年1月,在陝西眉縣出土了一批青銅器,在一個銅盤的銘文中刻有昭王「朴伐楚荊」的字樣,由此可知司馬遷記載「南巡狩」只是一種飾詞,實際是一次伐楚的戰爭。[2]因為此事是件很丟面子的事,周王室不願張揚,所以就沒有向各諸侯國發出訃告。
關於周昭王南征之事,其他典籍也有點滴披露。據張守節《史記正義》引《帝王世紀》云:「昭王德衰,南征,濟於漢,船人惡之,以膠船進王,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於水中而崩。」也就是說,周昭王是被搖船的人設計,稀里糊塗滾落水中淹死的。周王溺斃後,一個叫辛游靡的衛士把他的屍體抱上了岸。據《呂氏春秋·間初篇》載,周昭王「親將征楚」,由身高力大的辛余(游)靡做他的車右。歸途中過漢水,「梁」折斷,周昭王溺斃於水中。辛余靡入水抱住他的屍身,游到了北岸。另據《初學記》第七卷引《竹書紀年》,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荊」,過漢水時,遇到「大兕」,即雌的犀牛;十九年,又南征,突然天昏地暗,野雞和野兔都嚇得四散奔逃躲避,周期「喪六師於漢」。屈原《楚辭·天問》有云:「昭後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雉是一種野雞,史載交阯之南,有越裳國,周公居攝,越裳國來獻白雉。昭王德衰,不能使越裳國復獻白雉,故欲親往迎取之,但沒說是因何而死。
昭王逢白雉(屈原《離騷·天問》插圖,〔明〕蕭雲從作)蕭雲從自註:「昭後于越裳氏逢白雉,而後有南土之底也。獻鳥者佛其首,畫其禮也。」
從以上典籍記載看,無論是昭王南伐楚荊還是逢彼白雉,是因橋樑折斷而墜亡,還是因膠船散架破裂而溺斃,皆沒有明指是楚人所為。但也有人認為昭王之死,就是楚人所害。如《左傳·僖公四年》所記,在昭王溺斃300年之後的公元前656年,於著名的齊楚召陵會盟中,齊國的丞相管仲代表齊桓公向楚成王的使者數落楚國的罪過:「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意即追究昭王南征被楚人打敗並害死之責任。出身於漢水中游的東漢著名學者王逸在注釋《天問》所謂的「昭後成游」等句時,極其乾脆明了地說:「(昭王)南至於楚,楚人沉之。」對此之說,楚人則矢口否認,當管仲以咄咄逼人之勢逼問楚使者時,對方輕巧機智地回答:「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一句話說得不可一世、能言善辯的管仲無言以對。後來的學者杜預對此注曰:「昭王時漢非楚境,故不受罪。」
無罪而偏要欲加之罪,除了齊人故意要扼制楚人氣焰外,就這件事本身,與楚人的異姓地位有關。楚國自從鬻熊投奔西周之後,到周王朝的建立,幾代人都對周王室忠心耿耿。但周成王對楚國的封爵,以及在岐陽會盟,與分賜銅器等方面,因為他是異姓,給以很不公道的待遇。尤其從受封之後不久,一直到周宣王的200多年裡,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征伐,使楚幾乎滅亡,因此造成了楚對周王室深刻的敵對情緒。既然有了敵對情緒,以周天子為中心的宗室國家的君臣,自然也藉機對楚國施以顏色,除了借昭王溺斃於漢水找碴鬧事,還在稱謂上給予對方以輕蔑的名號。從發掘的情形看,楚人在埋藏於地下的青銅器中,無一例外地自銘為「楚」,從不稱「荊」,但古代文獻中卻屢屢見到「荊楚」「楚荊」或「荊蠻」的字眼。這就是說,楚人以楚為國號,並深以自豪。而周王朝的宗室諸侯國,則以荊山之地稱之,似有不承認其諸侯國之意,至於荊蠻這一名號,則是公開的污辱性稱謂。
原作為周天子宗室一支的曾國,之所以自稱為曾,而其他諸侯國將其貶稱為「隨」,除了曾國後來像牆頭之草順風而倒,不斷圍著楚國的屁股轉圈以圖自保外,還與一次重大的歷史事件有關。這個事件就是弒殺周幽王,也就是坊間流傳甚廣的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而亡國的故事。
《史記·周本紀》載:「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宮湦立。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甫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原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國之徵也。川竭必山崩。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天之所棄,不過其紀。』是歲也,三川竭,岐山崩。」
所謂「西周三川」,乃指西周王朝首都鎬京附近的涇水、渭水、洛水,此三水皆在今陝西中部地區,屬西周王朝的京畿之地。岐山乃周王朝的發源地,好端端的江山,突然水竭山崩,用《易經》的卦相來說就是「主大凶」,意味著西周王朝的末日即將來臨。
除了山崩地裂,還有人心大散,周王室已是千瘡百孔,危機四伏,大廈將傾。但這個時候的周幽王不但不把天象異兆放在心上,反而又跟一個叫褒姒的妖艷女人顛鸞倒鳳,折騰得昏天黑地,不亦樂乎。《史記》接著說道:「三年,幽王嬖愛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廢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為後。後幽王得褒姒,愛之,欲廢申後,並去太子宜臼,以褒姒為後,以伯服為太子。周太史伯陽讀史記曰:『周亡矣。』」又說:「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說之,為數舉烽火。其後不信,諸侯益亦不至。幽王以虢石父為卿,用事,國人皆怨。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又廢申後、去太子也。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徵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於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東遷於洛邑,辟戎寇。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強並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
事情很明顯,整日沉浸在聲色犬馬中的周幽王為討妖艷美女褒姒的歡心,除了淫亂不止,暴虐異常,還不惜廢掉申後及太子,換上了褒姒及其兒子。更為荒唐的是,為博得褒姒一笑,周幽王竟喪心病狂,在維繫著周王朝生死存亡的軍事重地烽火台妄點烽火,致使前來支援的諸侯倍受戲弄和深感羞辱。如此鬧騰的結果是周幽王被申侯聯合其他方國與部落的軍隊弒殺於驪山腳下。
當此之時,包圍周王朝首都並幹掉幽王的主角是申國的軍隊,配角則是犬戎和曾國兵馬。申國是申後的娘家,太子宜臼的老娘家,當被廢掉的太子悄悄潛往申國避難時,申侯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索性聯合曾國與犬戎部落,共同發兵討伐周幽王。申國的位置在今河南西南部的南陽盆地,與曾國為鄰,西夷犬戎是北方一個兇悍的少數民族部落,活動範圍是鄰近今寧夏、甘肅的陝西西北部地區,處在周朝王畿之地的西北部。申、曾與犬戎聯手,正好形成對周王朝中央的夾擊之勢。當時的太史伯已清醒地意識到這種危局,《國語·鄭語》載:「史伯謂(鄭)桓公曰:『王欲殺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繒與西戎會以伐周,周不守矣。」可惜的是整日沉浸在逐雞追狗,尋歡作樂中的周幽王已顧不得這些了,在聯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強大重擊下,周王室力不能敵,鎬京陷落,幽王在敗退中被殺身死,延續了275年的西周王朝宣告滅亡。
幽王死後,鑑於鎬京在戰火中化為瓦礫灰燼,無法再繼續作為都城,申侯便在自己的國土上立太子宜臼為王,是為周平王。周平王在晉文侯的幫助下取得了天下共主的地位,並以周公早年所建的東都洛邑為京畿之地號令天下,後人始稱東周。平王四十九年(公元前722年),即魯隱公元年,這一年即孔子所整理的魯國史書《春秋》的起始年,從此歷史進入了春秋時代。在這個時代中,周王室雖然還有「天下共主」的名分,但政治重心卻漸漸轉移到列國霸主的身上,中國歷史進入了一個急劇動盪、頻繁變革、戰爭連綿的春秋戰國時代。西周的世系表為:
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厲王—共和—宣王—幽王
就當時形勢和各路諸侯的習慣思維而言,雖然周幽王德衰無道,內外結怨,但仍是普天之下眾人仰望的天字第一號人物,是當時人世間近似神靈的天朝國君,誰要是膽敢傷害他一根毫毛,就是弒君弒父的叛逆行為,屬於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周昭王南征死於漢水,300多年後齊國的管仲仍在追究這件事的責任,這固然是齊國君臣施展的伎倆,想藉此要挾壓制楚國,但從另一個側面也可以看出,凜然的王權是不容侵犯的。只是楚的使者咬緊牙關,就是不認這筆帳,此事才算不了了之。混帳的周幽王正是依仗世俗中認同的王權神聖不可侵犯這一點,才有恃無恐,任意折騰,直弄得國破人亡方才罷休。很顯然,在周宗室各路諸侯看來,幽王驪山被殺,是因為申、繒、犬戎明目張胆地犯上作亂,此舉乃逆天大罪。在這三個兇手裡面,申雖是具體的發動者和組織者,是典型的首犯,但申侯是太子宜臼的舅氏,擁立新天子平王的功臣元勛,功過是非糾纏在一起,其他諸侯一時還無法對其鞭撻和興師問罪。至於兩個從犯,或曰幫凶,犬戎儘管也很強大,但不是諸侯,又是另類民族,事成之後退守其所在的邊疆貓了起來,不再拋頭露面,此事便不了了之。只有繒國是罪責難逃的幫凶,也是最適合當替罪羊和各路宗室諸侯討伐的對象。雖然繒國依靠自身的力量和申國以及周平王的支持,暫時沒有被其他諸侯明正典刑,但在當時各路諸侯和普天之下百姓之間,卻受到了道義上的討伐與責難。到了漢代,當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在《楚世家》中還曾這樣說過:「若敖二十年,周幽王為犬戎所弒,周東徙,而秦襄公始列為諸侯。」這裡,司馬遷用了一個「弒」字來表示周幽王身亡的歷史事件。「弒」的本意固然可解釋為臣殺死君主或子女殺死父母之意,但還有一種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傷天害理的弦外之音隱含其中,對「弒者」無疑是含有明顯貶義的。或許正是處於這樣一種道德層面上的原因,繒國在參與弒君的一年之後,古代典籍中就再也見不到「繒」了。儘管繒國後來力量不斷壯大,開疆拓土,及至京山、新野、隨縣等大片區域,並在今隨縣城區立都,由繒改曾,成為漢水以東各諸侯國的龍頭老大。但在其他諸侯國看來,這個國家只配叫一個隨風飄搖,或見風使使舵,有奶便是娘的「隨國」,而斷斷不能稱其為有著周王室血統的曾國了。
——這就是曾即隨,及隨國與曾國關係轉變的來龍去脈。
注釋:
[1]隨縣博物館:《湖北隨縣城郊發現春秋墓葬和銅器》,載《文物》1980年第1期。
[2]2003年1月19日,陝西省眉縣楊家村5位村民在取土時,發現了一個青銅器窖藏,多達27件。眉縣及寶雞市文物部門聞報後,立即趕赴現場連夜清理髮掘完畢。經專家初步鑑定,27件青銅器分為盤、鼎等器物,是西周晚期周宣王時代的標準青銅器,權屬「單」氏家族。皆有銘文,總數不會少於3000字,實為罕見。此次出土的青銅盤有銘文360餘字,從周文王追溯到周宣王,囊括了西周的十二代王,再往下一代,西周就亡國了。
對於這批發現,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組長李學勤考察後說:「早些年在扶風曾經發現過一個著名的青銅器,叫史牆盤,史牆盤裡有關於周昭王南征的事,因為文字古奧難懂,所以有不同理解。而這個盤裡就說得很清楚了,是『撲伐楚荊』,顯然是一次南征,一次戰爭,這個銘文的發現就解決了很重要的學術爭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