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必須先運到省里去
2024-10-06 05:03:35
作者: 岳南
根據王冶秋的指示,國家文物局文物處立即組織專家赴隨縣協助工作。國家文化部文物保護技術研究所的保護專家胡繼高、張貽義、徐娟娟;文化部藝術研究院中國音樂研究所音樂專家黃翔鵬、李純一、王湘、吳釗、王迪、顧國寶;北京大學古文字專家裘錫圭、李家浩,以及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的李學勤、武漢大學歷史系的石泉等歷史學專家,陸續抵達隨縣擂鼓墩古墓發掘現場,對最為緊迫和亟待解決的問題先行保護和研究。
7月1日,在隨縣文化館舉辦的「』78隨縣擂鼓墩M1古墓出土文物展覽」正式開幕。
早在6月9日,在省、地、縣領導人與部分考古人員參加的座談會上,當王冶秋毫不含糊地提出古墓出土文物不能分散,且一定要拉到省博物館保存、研究這一在當時最為敏感的意見後,與會的襄陽地區與隨縣領導人頗感不快,當即提出這是在隨縣土地上發現發掘的古墓和出土文物,如果全部拉到省里,作為隨縣的領導者無法向當地人民群眾交代,而當地群眾在感情上恐怕也無法接受,最好的辦法是在隨縣擂鼓墩修建博物館,把這批東西原地保護、研究。王冶秋聽罷,當場表示反對,說道:「這批文物如何保存,要等省委研究。我的意見,可以將墓坑在現場保存起來,把一些小棺放在墓坑內,墓坑上面蓋個保護棚,裡面保持一定的濕度。在墓坑旁邊興建一個文物陳列室,展出文物圖片和複製品,將來作為一個參觀點就可以了。」
對方一看文物留在當地無望,建博物館同樣無望,仍不甘心地爭辯道:「文物不分散當然是對的,像編鐘一套65件,不可能這裡放10件,那裡放20件,但也不是所有的文物都不能分散,像出土的漆兵器、銅器等器物那麼多,挑幾件不太重要的,放在隨縣陳列一下也是可以的,為什麼非要全部拉走,寸草不留呢?這不讓隨縣人民太寒心了嗎,廣大人民群眾怎麼會答應呢?」
王冶秋解釋道:「我也不是說拉走之後就永遠放在省里不運回來了,只是現在文物剛出土,急需清理保護,許多問題還沒弄清楚,隨縣沒有這個條件保護和研究,所以就現在情況看,必須先運到省里去。等相關的問題都解決得差不多了,發掘報告出版了,隨縣具備了保護研究條件,也可以運回來。」王冶秋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接著面朝潘振武說道:「但這要看省里領導同志的意見,潘書記,你看這個意見是否合適?」
潘振武當場點頭表示:「我看是可以的。」
隨縣方面領導人一看這種陣勢,知道自己再爭下去是白磨嘴皮子。於是,調整戰略戰術,以退為進地應變道:「這個墓的名聲已經出去了,現在社會上傳言不少,有的說挖出了金頭,有的說挖出了金馬金人,金馬還會跑,金人還能開口說話。總之,什麼離奇的傳言都有。面對這種情況,考古隊不能把東西悄沒聲息地拉走,必須給隨縣人民一個交代。在拉走之前,要把這個墓出土的東西拿到縣文化館大廳亮一亮相,也就是說辦個展覽,讓群眾過個目,看一看都挖出了哪些東西,做到心中有數,對社會上的傳言也就不攻自破。否則,縣裡領導不好向人民群眾交代。」又說:「既然文物拉走是顧大局,我們同意,但也不要遺漏了小局。文物拉走後,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不能運回來,希望省里複製一套送我們,特別是編鐘。否則,擂鼓墩現場只有一個墓坑和幾口破棺材,一點複製文物沒有,即使是建起陳列室,也沒的可看,價值也不大。」
針對這一要求,王冶秋表示理解,說:「文物複製的事,省文化局、省博物館要認真研究,給予交代。」潘振武接著說:「當文物清理出墓坑後,可以在縣文化館辦個展覽,讓群眾看一看,這樣也算是對隨縣人民、駐軍和方方面面給予的支持有個交代。」對此,王冶秋表示同意,並指示要抓緊辦,在時間上不要拖得太長,否則對文物保護極其不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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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這一指示精神,考古隊把精選的出土文物陸續運往縣文化館大廳展覽,並於7月1日正式接待觀眾。為防止再次出現擂鼓墩發掘現場一擁而上,擠倒雷修所營區圍牆的混亂局面,本次展覽採取了有組織進入的方式。據當時的記錄顯示,參觀者空前踴躍,絡繹不絕,僅上午兩個小時,就有1000多人參觀。因此次組織嚴密,防範有術,沒有發生牆倒人傷的惡性事件。
對外展出的器物大多為質地堅硬,不易損毀的青銅器和玉器,像容易脫水變質、腐朽的漆器,以及從北室清理出土的竹簡等均沒有參展,仍保存在臨時庫房內供前來的北京大學教授裘錫圭等人研究、釋讀。黃翔鵬等音樂專家正在為青銅編鐘、石編磬和出土的皮鼓、瑟、琴、排簫等鑑定、測音,最關心這批埋藏千年的樂器是否還能發音,音樂性能如何。而作為古代眾樂之首的青銅鐘,在宮廷演奏中具有無與倫比的主導地位,這套前所未見的大型編鐘是否還能發音,音質如何,演奏方式怎樣進行,則成為研究人員最為關心的問題。鑑於編鐘的聲勢早已傳遍四方,被描繪得神乎其神,觀者無不想一睹為快,考古人員不得不將鍾架放在倉庫,把懸掛的65件大小不一的青銅鐘運往文化館展出。於是,黃翔鵬等人的工作也只好由工地倉庫轉到文化館內進行。
長台關楚墓外木槨平面草圖(引自《信陽戰國楚墓出土樂器初步調查記》)
在擂鼓墩古墓發現編鐘之前,中國地面上已經出土過十幾套大小不一、或全或殘的青銅編鐘,如長治十四號墓出土一組8件;新鄭古墓出土了兩組,一組為10件,一組為9件;壽縣蔡侯墓出土了三組,一組為8件編鎛,一組為12件甬鍾,一組為9件鈕鍾。經音樂學家測試,以上古墓出土的鐘鎛,一部分不但能發音且能演奏,如河南信陽楚墓出土的13件編鐘即是較為成功的一個範例。
1957年2月,在河南省信陽以北約60里的長台關,一幫農民在打井時無意間發現了一座古墓。同年3月至5月,河南省文物工作隊進行了發掘。據發掘簡報稱:此墓葬坐西朝東,外木槨略作方形,東西長8.44米,南北寬7.58米,共分7室。從墓葬形式及出土遺物等各方面判斷,為一座戰國時期的楚墓,其規模宏大,為同一時期在長沙發現楚墓的七八倍。墓主姓名不詳,墓中除了棺槨完好,還出土了一大批保存完好的漆器、木器、陶器、玉器、竹簡和許多包括烹飪器、食器、酒器、水器、樂器、兵器、車器、馬器和配裝在木器、漆器上的零件類青銅器。墓葬前室貫通南北,寬約7米,深約2米,在此室南半部發現了青銅編鐘和瑟等一批樂器。由於此墓出土器物之多,保存完好,引起轟動,一時觀者雲集,各路學科的研究者紛至沓來。
同年6月,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派專家對出土的13件編鐘進行調查、測音和錄音,據參加人員王世襄執筆的報告說:根據形制和銘文,似乎可以肯定這套編鐘是春秋時物而埋葬在戰國的楚墓中。在與編鐘同墓出土的28片完整的竹簡中,有一片記載著鐘的數目。這套編鐘與竹簡記載的數目相符,至少可以證明這套編鐘在放入墓室以後,並無短少,是近年出土編鐘中最完整的一套。「特別使人驚異的是這套編鐘的完好程度。它們不僅沒有傷裂,連輕微的侵蝕鏽片也找不到。在各鐘身上,只浮遮著薄薄一層黑色的氧化(或可能是一種炭質)表面。這層表面還掩蓋不住下面金黃色銅質的光澤。由於這套鐘的銅質幾乎沒有變,因而它的聲音可能變化不大。」與這套編鐘同時出土的,還有兩件敲鐘的小木槌,這是中國考古史上首次發現先秦時代敲擊青銅鐘的器具,對揭開古代樂人敲鐘工具和姿勢,具有重要意義。
長台關楚墓出土編鐘測音時的情況(引自《信陽戰國楚墓出土樂器初步調查記》)
在信陽楚墓編鐘出土之前,上海博物館收藏了一件戰國「刻紋燕樂畫像杯」。從這件畫像摹本可以看出,後面的左側有一人跪坐在鼓瑟,右邊有一人跪坐在編鐘前做敲鐘狀,鍾架上掛鍾4件。前面的人,或手持鼓槌敲鼓,或翩翩起舞,整個畫面呈現出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敲鐘人手裡握的槌棒是什麼材質製成的,若編鐘超過4件是否還保持如此姿勢,不得而知。調查人員通過對信陽出土的編鐘實際進行測試,認為:「鍾槌作丁字形(柄長53厘米,斷面呈扁圓形。槌頭長9厘米,斷面略作扁方形但無稜角),與戰國銅壺上(故宮博物院藏燕樂漁獵壺)作樂人手中所持的鐘槌非常相似。兩槌一個已斷折,一個尚完整,但木質糟朽已不能再用它來敲打。經過審視,鍾槌的原來木質是用較松的木料做成的,我們也用河南當地所產的木質較松的楸木,試行仿製。」又說:「根據鍾架的高度和寬度,及兩個木槌的形式和長度,我們可以相信古代樂人在演奏時是席地而坐或跪在地下敲打的。由第一個鍾到第十三個鍾,相去約兩米。假設作樂人跪在鍾架前面的正中,兩手各執一槌,兩臂伸展,則他所能打到的區域,將超過兩米。所以他是可以自如地進行演奏的。」
戰國銅器「刻紋燕樂畫像杯」上的畫像
最後,調查人員得出結論:「我們現在可以相信目前所能聽到它的聲音,與它原來的聲音,可能沒有多大區別,因而它是研究古代樂器及樂律最理想的材料。」[2]
對於這一結論,曾參加信陽楚墓發掘指導工作的顧鐵符說:「這一組編鐘,據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精密的測量和測音的結果,認為音階相當正確,只有第十二枚與十三枚之間,無論鐘的大小和音階,都相差比較大,可能在隨葬到墓里去之前,已經缺掉過一枚了。」結合銘文和編鐘的大小排列形式,顧氏認為「這一組編鐘應有的數目,為十四枚」,[3]而不是墓中埋葬的十三件。對於顧氏這一說法,王世襄等音樂研究人員認為:「僅憑這些現象作為論據,進而推斷這套編鐘原來不止十三個是遠遠不夠的」,[4]只能作為一種存疑提出來供研究者參考而已。
在探討中,就墓中器物保存完好的原因,顧鐵符認為:「長期埋在地下的銅器,能保存得這樣好的,除了信陽這一批之外,也只有在戰國楚墓里才能見到。根據近年來長沙考古發掘工作中的經驗,對戰國楚墓里銅器的保存,有兩種絕不相同的情況:一種墓是用原地的土填的,(發掘後)絕大部分已經看不見棺槨的痕跡,竹、木、漆器及人骨架也全部腐朽,銅器埋入從上面掉下來的填土裡。這一種墓里的銅器,除了鏡之外,都保存得非常差,表面變成深灰色或翠綠色,薄的甚至變成半透明體,質地很軟,有時觸手即毀。待到乾燥了以後,比較硬些,但還常常不斷地風化。另一種墓在棺槨的周圍填有很厚的黏土(就是長沙人所說的白膏泥),棺槨及竹、木、漆器等保存得比較好,甚至於很完整。銅器在木槨裡面,除了一般表面有一層黑灰之外,絕大部分質地堅硬,聲音清脆,銅質不變,和沒有入過土的一樣。銅器在墓里之所以能保存得這樣好,對楚墓發掘有經驗的人認為與用黏土來填槨的周圍有關,並且填得越厚越好。黏土的顏色也有區別,一般帶黃色的比較差,白色的比較好些,而以呈青灰色的為最好。信陽楚墓在槨的周圍填了一米左右厚的黏土,這種黏土的顏色也正是呈青灰色的。這可能就是墓里銅器和全部棺槨、隨葬物保護得這樣好的原因。」[5]
正是由於信陽楚墓出土編鐘完好無損,且能演奏出當年那種優美的旋律,當1970年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之時,在天空軌道中運行的衛星傳出的《東方紅》樂曲,就是信陽編鐘所演奏。
注釋:
[1]《王冶秋等領導同志講話記錄》,湖北省博物館檔案室。
[2]王世襄執筆《信陽戰國楚墓出土樂器初步調查記》,載《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1期。
[3]顧鐵符《有關信陽楚墓銅器的幾個問題》,載《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1期。
[4]王世襄執筆《信陽戰國楚墓出土樂器初步調查記》,載《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1期。
[5]顧鐵符《有關信陽楚墓銅器的幾個問題》,載《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