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冶秋:大家不要捅亂子
2024-10-06 05:03:32
作者: 岳南
東室主棺的文物與墓主的骨骸全部取出,儘管沒有見到完整的古屍,但出土的文物仍令人興奮,眾人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把主要精力集中到其他幾個槨室之中。
6月9日上午,受潘振武、邢西彬等省領導邀請,王冶秋與發掘人員進行了座談,就擂鼓墩古墓的發掘與相關的事宜發表了如下意見,特別是對文物如何分配問題做了明確指示,這個談話對出土文物最終被運到武漢湖北省博物館保護和保存,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王冶秋說道:
這次發掘工作很重要,墓的規模很大,文物保存很完整,這是過去少見的。墓內的文物很豐富,許多是過去沒有見過的,我看過的古墓不下1000座,但這個墓內許多東西還是不認識。樂器這麼多,幾乎吹、拉、彈的都有,特別是那套編鐘,60多個,是音樂史上一次空前的發現。銅器上的鑄雕花紋,手工工藝達到了難以想像的水平。還有許多兵器、竹簡。發現的彈簧很了不得。[1]往下清理,可能還有不少重要文物。
大家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初步看來,墓葬的年代屬春秋戰國之際。「國家文物局八年規劃」中提出,要研究解決我國歷史上兩個過渡的歷史階段,一是由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一是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這個墓正處在春秋戰國之際。毛主席講,這是我國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時期,看來這個墓對說明這一歷史問題有重要價值。一般說來,奴隸社會是殺殉,一殺就是好幾百人,而這個墓是賜死,被賜死的人不會是重要人物,可能是死者生前的樂隊。賜死後用了棺葬,這比奴隸社會用殺殉是一個進步,但還是要殉人的,這可能是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時期的一種現象。關於從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的問題主要是夏代。商代以前出過不少東西,應該有夏代的,但有的人就是不承認,因為不是他自己發掘的。
王冶秋(中排右一)聽取相關發掘人員匯報並發表出土文物保護和去留的意見
這個墓要研究的問題還很多,如墓主人到底是誰?有的說是楚惠王,有的說是曾侯乙,可以百家爭鳴。還有,墓主人是沒落的奴隸主階級,還是新興地主階級,很值得研究。銅器銘文和竹簡上的文字,可能會說明一些問題,希望大家清理完後,寫出發掘報告,儘快出書。要把電影拍好,把資料做全做細。將來,這個墓要向全世界公布,電影在香港一放,就要轟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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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掘工作要做細,要善始善終。馬王堆的發掘工作,中央很重視,總理要求一天做兩次匯報。發掘馬王堆軑侯時,由於墓坑破壞得很嚴重,裡面有國民黨的彈片,大家以為沒有文物了,最後仔細清理,就發現了「長沙丞相」和「軑侯之印」的圖章,這樣就解決了馬王堆墓葬的年代和墓主身份問題。因此,工作一定要做細,要把墓底認真清理一下,看有沒有圖章。竹簡和銘文要認真清洗研究,文字和圖案臨摹下來,還要即時照相。編鐘要請音樂研究所和樂器廠來測音,經過測音後,可能會演奏出很好的樂曲。兵器要請軍事科學院戰史研究室來研究。所有骨頭都要鑑定一下,看是男性還是女性,有多大年齡,我看墓主可能是男的。
可以搞文物複製品換外匯,為「四個現代化」服務。我們文物複製水平跟不上,錢給人家賺了,香港一些舊貨和複製工廠搞得很快,利用我們的文物去賺錢。澳大利亞利用我們的文物資料搞複製賺了60多萬澳幣。香港今年是馬年,對馬很重視,非要買我們的馬踏飛燕(即「馬超龍雀」)。做一件馬踏飛燕的成本只要1000元港幣,但可賣2000元港幣,我們就是不大量生產。
這個墓的文物資料很重要,要運到省里去集中整理研究保存。完整的資料要完整地保存,不要東放一點,西放一點,搞得東零西碎的,把文物搞分散了。編鐘65個是連續的,是一套,兵器也很完整,都不要分散了。文物整理好了以後,可以調北京展出,向中央領導同志匯報。但是,展出後,還是要還到省里來保存。總之,在隨縣保存墓坑,搞個文物陳列室,出土文物要運到省里集中保存和展出。將來外賓在省里看文物,到隨縣去看墓坑,外國搞考古的總想看墓坑。
省里和隨縣是不是要搞一個這個古墓的博物館?我看不一定都要搞,但革命紀念館可以搞,毛主席、董老都曾多次來湖北……但也不要搞得太多。有的地方把主席走過的路住過一晚的地方作為「路居」紀念館來搞,不一定合適。我們不要把紀念地搞庸俗了,還是搞那些與重大歷史活動和歷史事件有關的地方,有的搞館,有的搞碑,湖南省有的紀念地沒搞好,比如清水塘舊址,把老街拆了,建了一個大紀念館,喧賓奪主,主席說把他的鄰居搞走了。我們在韶山堅持了保護原狀的原則,沒有搞大建築,主席滿意。華主席也很重視,為了保持韶山的原貌,將車站和灌渠修在距主席故居較遠的地方。
關於這個墓的宣傳報導問題,要等一段時間。因為,有好多文物我們還不認識,好多問題還沒研究清楚,如到底是什麼時候的墓,墓主人是誰,竹簡上的文字是什麼內容,等等,都還沒有研究清楚,不好報導。總要等這些問題基本搞清楚了,大家有了一個基本統一的看法才好報導。特別是日本研究我們東西的人很多,研究得也很快,如果我們沒有研究清楚就發表,鬧出笑話來,就很不好,也很被動。因此,這個墓的材料,要經過省委和國家文物局請示中央同意之後才能正式報導。希望大家不要捅亂子,捅出亂子就不好辦。但是,現在可以發內參,讓領導了解情況,也可以做報導的準備工作……[2]
王冶秋的講話已明確透露出一個信息,即文物不能散,先拉到省博物館進一步清理研究,如此一說,就在理論和制高點上斬斷了隨縣扣留文物的可能。王冶秋還明確表示,自己還要在擂鼓墩多住幾天,力爭看到墓坑文物全部清理完畢後再回省里,和省委、省革委會領導同志商量後再正式決定文物的去留問題。回到北京,還要向中央領導同志匯報。同時根據現場發掘、清理,以及對器物鑑別、銘文與竹簡簡文識讀的需要,已電告北京方面,馬上派相關專家前來支援,力爭讓此次發掘少留遺憾或不留遺憾。
既然古屍沒有完整出土,也就省去了防腐、保護與和圍觀群眾糾纏的麻煩。令王冶秋、潘振武等領導們最為牽掛和關注的,則是仍屹立於中室的那套編鐘,如此偉大的人類文明瑰寶,必須儘快將其取出,運到室內進行保護,同時也順便測試一下,埋藏地下2000多年的青銅編鐘會不會還能奏響,古老的樂曲能否重新響徹人間大地。
會議結束,考古隊員又進入墓室繼續清理文物。翌日,也就是6月10日傍晚,北室的清理工作全部完成。
當王冶秋到來之時,北室已基本清理完畢。最初露出的器物是靠南壁的兩件特大型銅缶,中間是一些傘蓋等物。整個北室北部全部被散亂的一堆甲冑片所覆蓋,下面放置何種器物並不清楚,當把甲冑片清理之後才看到,此室原來是個大雜庫。首先是兵器之多之精之獨特,讓考古人員眼睛一亮,計有矛、戟、殳等多種長杆青銅兵器,一般在3米以上,最長的達4.36米。另外有成捆的帶杆箭鏃,每捆約50支。此前考古發掘中所見的箭鏃,一般只見箭頭而不見箭杆,北室出土的箭頭都完好地安於箭杆之上,且箭杆綑紮的羽毛也皆並存,殊為罕見。整座古墓共出土各類兵器4777件,北室就占了3304件,其數量之大,保存之完好,令人驚嘆。除兵器外,還於甲冑之下發現了一批成堆的竹簡,當時並不知竹簡書寫的內容,後來經過專家考證,才知是「遣策」,即墓主人入葬時參加葬禮的車馬兵器的清單。這批竹簡的發現,為解開墓葬主人和時代,以及曾國與楚國的歷史之謎,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就在北室清理進入尾聲時,中室取吊編鐘的工作也正在緊張地進行。此前,編鐘上層已取走,只有中層和下層尚懸掛於墓坑中。現在,下部的淤泥已全部清走,可以讓整套編鐘重返人間了。當天下午,中層三組編鐘全部取出。自11日開始用吊車取吊最下層的13件大型甬鍾。至12日下午,下層13件大鐘全部取出。經測算,重100公斤以上者共有10件,其中重175公斤以上大型編鐘有5件,最大一件高1.52米,重203.6公斤。至此,整套編鐘共65件全部安全出土,總重量為2567公斤。
工作人員取吊墓坑內下層大型編鐘
6月15日上午,考古人員開始拆卸編鐘架以便弔取。這個時候,大家才真正領略到這副2000多年前的曲尺形鍾架,其設計構造是多麼精妙,並富有嚴謹的科學內涵。只見下層3件銅人的足部皆為一半球體銅墩,實際構成了直角三角形的3個頂點,而這三點又構成了一個平面,加上半球體底座銅人的重量(分別為359公斤、323公斤、315公斤),就使整個銅架的重心非常穩固,自身不易發生傾斜,一般的外力很難使其傾塌。更令考古人員叫絕的是,中層銅人與下層銅人之間,雖有橫樑懸隔,卻有榫眼相通,而且在一條垂直線上。奇妙之處在於,下層銅人頭頂的方形榫頭,本身就是方形榫眼,可承插中層銅人下部伸出榫頭端部的小方榫。如此這般,中層和下層的銅人就貫通一氣,從而使整個銅架牢固地連成了一個整體。或許正因有了如此科學合理的設計,才使這一龐大的鐘架承受2500多公斤的重量歷2000多年的埋葬與水浸,仍巍然屹立於幽深的墓穴,直到重見光明的一天。
6月17日,中室文物全部清理完畢,考古人員集中精力清理西室。
此時,整個墓坑的水已被抽乾,西室內浮起的彩棺全部落入槨底,共有11具棺身,12個棺蓋,連同此前取吊出水的兩具彩棺(其中一蓋未取),此室共有13具木棺,應是為墓主人陪葬而特意擺放的。若站在墓坑邊沿望下去,如同遭到了一場浩劫,有側,有立,有覆,有翻,橫七豎八,凌亂不堪。只有少數棺身與棺蓋連在一起,大多數則已游離,顯然不是當年下葬時的原狀,應是積水使其浮動位移之故。木棺四周散落著屍骨和腐爛的竹蓆,既沒有禮器,也沒有樂器和兵器,連日常生活用器都很少看到,間或有些小木器、小玉器之類的東西點綴其中,頗有些野墳孤魂的景象。仔細觀察,發現木棺分為兩類,一類為弧棺,一類為方棺,弧棺較矮,方棺較高,可能意味著陪葬者的地位不同。兩類棺雖都髹漆繪彩,但並不華麗,與東室墓主人那豪華艷麗,氣勢恢宏的彩繪套棺相比,更顯簡陋寒磣,望之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楚和悲涼。
考古人員把取出的編鐘運到臨時庫房
考古人員盡了最大努力企圖弄清這些木棺原來的位置,對傾覆的屍骨也儘可能復員歸位,讓其各歸其棺。但除了基本弄清了木棺的位置,對有些屍骨到底該歸於何所,一時無法弄清判明,只好先裝入棺內吊出坑外,轉入室內清理。至19日,西室內的陪葬棺全部被吊出,由黃錫全、楊定愛負責室內清理工作。據清理現場的文字記錄顯示:被編為第6號、第12號、第13號的陪葬棺內,只有人骨架而無人頭。被編為9號的方棺,「棺內空空如也,文物已無存,因此無法判斷頭向」。被編為11號的方棺內,「有頭骨兩個,可能系吊棺上來時誤將另一頭骨放入內,現將多出的一個頭骨另外放著,待查明後再處理。裹屍竹蓆已腐爛」。
從以上記錄可以看出,考古人員要把這散亂屍骨入葬時的確切位置弄清楚,是一件相當棘手的工作,不知楊定愛用什麼方法把無頭屍骨安上了頭,無棺的屍骨找到了棺,最後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各有所歸,皆大歡喜。後經北京、武漢兩地醫學解剖專家及古人類學家鑑定,西室13具棺內的陪葬者全為女性,年齡分別為13~24歲,其中有5位為未成年女性,年齡分別為13~16歲。若加上東室中陪葬的8位女性,為墓主陪葬者多達21人。其年齡最大者不過26歲,最小者僅13歲,身高多數在1.43~1.6米之間,不足1.43米的僅2個,超過1.6米的有3個。至於這群女性生前的身份,以及與墓主的關係,是自願殉葬還是賜死,是殺殉還是悶在缸里淹死,死前是否留下遺囑或類似遺囑式的密碼,只有留待日後破譯了。
6月22日,擂鼓墩古墓4個室內暴露的文物全部取出,田野發掘工作接近尾聲。根據王冶秋所講「工作一定要做細,要把墓底認真清理一下,看有沒有圖章」的指示精神,以及長沙馬王堆二號墓發掘的經驗,[3]譚維四命楊定愛率領一班清理人員,自23日開始,分室將槨底板上的淤泥和沉積物用簸箕一點點取出,置於坑旁的大水缸里進行淘洗,將漏於底部的小件器物逐一清洗出來,力爭一件不漏。至26日,清理與清洗工作基本完成,但僅篩出一些銅鏃、小木扣子、小玉塊、殘骨片等物,期待中的印章沒有出現,不免令人有些沮喪,對墓主人和時代的確定也增加了不少困難。既然事實如此,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了。
接下來,又對底板下的情況進行探查。按照原來的計劃,在每室的中部鑿一個直徑30~40厘米的小方洞,穿透底板,下部的情況即見分明。當臨陣鑽探時,譚維四又覺得如此方法對底板的損傷太大,不利於長期原狀保護,遂改變主意,採用洛陽鏟與鋼筋鑽相結合的辦法,在槨板上先用洛陽鏟打洞,穿透底板,再用鋼筋鑽往下探。若遇到不能穿透者,直接用鋼筋鑽往下鑽。鑽探證明,底下沒有墊枕木。
曾侯乙墓形狀和出土文物示意圖
墓坑底部檢查完畢,楊定愛又率領人員在槨牆四周做了局部淺層清理和重點鑽探,得知蓋板下槨牆與坑壁之間,主要為木炭,只在中室東部發現蓋板下先填木炭,深10厘米有一層清灰泥,其下又為木炭。經鑽探,木炭直達坑底,並經夯打,炭已碎裂,均未取出。
鑽探結束後,開始向墓坑灌水清洗、消毒,而後復將污水抽乾,底板進行清掃後全部顯露出來,最後撤去槨室頂部臨時搭建的安全板、帆布棚,做了最後一次照相、攝影、繪圖,電影攝影師拍攝了整個墓坑底板的全景,算是做了告別。至此,擂鼓墩古墓的田野發掘工作全部完成,時為1978年6月28日。
注釋:
[1]王冶秋所說的彈簧,出自東室,置於一個帶足的長方形木案上。據發掘報告云:案板上平放兩個圓形漆皮墊圈,皮墊圈上共平放20個身纏絲弦和金屬彈簧的紡錘形圓木陀,陀上榫接間套著小骨箍和樹皮小筒以及小骨帽的圓木棒。金屬圈被規則地纏繞在木陀上,外觀頗像現代的電線圈。陀大小不一,最大者上端直徑5.4厘米、下端直徑4.7厘米、高7.5厘米。經檢測,陀上的彈簧分為黃金和鉛錫合金兩種,黃金彈簧僅兩件。但無論是黃金還是鉛錫合金,質地都很軟,用來制彈簧,僅具外形,並無彈性。此器究竟有何用途,至今仍是不解之謎。
[2]見湖北省博物館檔案室列印稿。
[3]1974年1月13日,長沙馬王堆二號漢墓發掘進入最後一天,時已深至墓坑清理到槨底,天空突降大雪,工作難以進行。在王冶秋和湖南省委書記李振軍現場指揮下,決定立即調用起重機,將早已腐爛的棺槨吊出墓坑,同時將墓室中的污泥濁水,全部裝筐裝桶用起重機吊出,同棺槨一起裝入卡車,拉到省博物館清理。此墓早已被盜,只有幾件零星器物出土,最後在沖洗破爛的槨板時,發現了對整個馬王堆漢墓墓主和年代定性極為重要的三顆印章。一方上刻「利蒼」兩字,另外兩顆刻「軑侯之印」和「長沙丞相」字樣。由此證明墓主是長沙丞相利蒼,一號墓是他的夫人辛追,三號墓是他的兒子。整個馬王堆漢墓是一個家族墓葬,流傳了千百年,學界坊間猜測、爭論了幾年的懸案一朝冰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