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鼓墩觀墓狂潮

2024-10-06 05:03:14 作者: 岳南

  此時的考古人員當然明白,無論是有頭有臉的官僚政客,還是各機關頭臉不甚分明的刀筆小吏,或者是灰頭土臉的平民百姓前來視察、參觀,在理論上來說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考古隊沒有理由加以拒絕和阻止。只是每天圍觀者多達萬人,空間狹小,秩序混亂,嚴重影響清理進程,不採取相應措施工作就難以開展。於是,譚維四等以發掘領導小組的名義提請隨縣縣委注意,在無法全面阻止人員流動的情況下,勸說民眾中的李鐵拐、劉歪嘴,七大姑八大姨九妗子,連同那老掉牙的十二老娘,不要一窩蜂地擁向擂鼓墩發掘現場,將古墓踩塌,把文物擠碎,將圍觀者撞入墓坑淹死,或者踩死碾死。同時務必注意對各色人等、各路人馬的控制,並增派人員維持秩序,否則不但清理工作將無以為繼,其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當地領導者同樣感到了局勢嚴峻,遂採納了發掘領導小組的建議,本著「三個有利於」的指導思想,隨縣革命委員會於5月22日下發了「告隨縣民眾與駐軍書」,全文如下:

  關於參觀擂鼓墩古墓發掘現場有關事項的通知

  縣直各單位、城關鎮、城郊公社及省屬各廠礦、部隊:

  

  我縣擂鼓墩科學發掘古墓工作正在緊張進行,但目前自發前往參觀的群眾日益增多,嚴重影響著發掘工作的正常進行。為了既不影響發掘工作的進展,又使廣大群眾通過參觀了解古代反動統治階級殘酷壓榨勞動人民的情形,從而受到深刻的階級教育,同時有利於生產,有利於工作,有利於安全,克服當前參觀中的混亂現象。根據省委負責同志的指示精神,結合現場發掘情況,特對參觀發掘現場問題做出如下通知:

  一、自即日起,分戰線,有組織有領導地分期分批進行參觀(各戰線參觀時間安排如後)。參觀時,各單位必須持介紹信,並有帶隊幹部加強領導。

  二、各單位組織參觀,必須在不影響正常工作和生產的原則下進行。三、參觀時,嚴格遵守革命紀律,嚴防發生不安全的事故,做到一切行動聽值勤人員指揮,保護文物人人有責,嚴防階級敵人破壞。每次規定時間,在現場停留不得超過十五分鐘。

  四、參觀時間,每天上午八點半至十一點,下午三點至五點,其餘一律禁止參觀。

  以上通知,希各戰線切實加強組織領導工作,確保參觀順利進行。

  意想不到的是,隨著這個《通知》發出和實施,一場災難性的圍觀狂潮隨之而來。

  因此前有縣委「不得參觀」「不得進入營區」等等命令式指示,雖有單位人員和閒散群眾前來圍觀,但畢竟算不得光明正大。而工地維持秩序者則視5月16日出籠的《通知》為「尚方寶劍」,以正義者的姿態想方設法阻止人群的擁入。一旦雙方發生衝突,維持秩序者也自感正義在身,長鷹在手,周身充滿了縛雞捉狗之力。而圍觀者則顯然有些氣短和心虛,最後往往是看不到文物,反而弄個灰頭土臉、滿肚子怨氣、敗興而歸的下場。若對方不聽勸阻或一意孤行,即刻上綱上線,按照《通知》中「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嚴防階級敵人造謠破壞」的規矩,先行按倒在地,然後弄進一黑屋,或老虎凳或辣椒湯伺候,直弄得對方「嗷嗷」叫著認罪服法方可罷休。

  如今新的《通知》又出,底盤已翻,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各界群眾歡呼雀躍,一股股人流或乘車或步行爭相向擂鼓墩匯集而來。既然縣委明令組織公開參觀,自然就可以玩出樂趣,看個痛快,以傾吐前些日子內心被壓抑的不平與怨氣。

  面對此情,考古隊方面也有所警惕,在妥協中採取了相應的對策,很快在整個山岡劃設了三道防線,並為工作人員製作了三種顏色、三種等級的工作證佩戴胸前。根據規定,負責外圍安全的一線人員為綠牌;負責近距離場面維持的二線人員為黃牌;在墓坑中負責器物清理的三線人員最為重要,各戴一個長方形紅牌。凡參觀的外來人員,只能與綠、黃兩種顏色的人員接近,決不能越過兩道封鎖線,接近或靠近佩戴紅牌的人員,若有違規者,將由現場執勤的公安人員、民兵與解放軍官兵加以控制,以《通知》中第三條所示的「階級敵人」論處。鑑於前來參觀者眾多,也為了防止出土文物在太陽下暴曬而造成損害,墓室的清理工作一般安排在夜裡進行,白天凡不清理的地方全部用塑料油布加以掩蓋。如此這般一番緊鑼密鼓的部署,表面看起來萬無一失,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武漢軍區副政委張玉華(右)在隨縣革委會副主任吳明久(左三)陪同下,在墓坑支架上查看文物。左二為襄陽行署副專員秦志維,右二為譚維四

  當蜂擁而至的人群進入戒備森嚴的營區,懷著激動興奮之情穿越兩道防線,雄赳赳、氣昂昂地大步向擂鼓墩古墓發掘現場推進之時,所看到的不是傳說中浮出水面的編鐘,而是一個龐大的爛泥坑和一堆塑料油布。待問身邊的執勤人員,答之曰:「現在不清理,何時清理不太清楚。」

  望著眼前的一切和執勤人員嚴肅而冰冷的面孔,前來者如同冷水澆頭,心中的激情由燥熱的盛夏一下跌入飛雪的嚴冬,心身俱涼,大感不爽。眼看預定的時間已到,仍不見考古人員身影出現,只得揣著遺憾,懷了怨恨暫時退去,等待清理時再行前來了卻心愿。一些未經組織前來的待業青年和社會閒雜人員,除了長期在墓坑周邊安營紮寨,堅守陣地,採取以逸待勞之術,還根據形勢的發展變化,與時俱進地想出一個打伏擊戰的戰略。每到晚上,一部分人躺在各自選定的盤踞點睡覺休息,派一部分人員輪流潛伏在考古隊長譚維四居住的房前觀察動靜,只要譚維四窗前燈光一亮,預示著清理工作即將開始,潛伏人員則打起精神,嘴裡喊著「趕快攻占無名高地」等口號,向發掘現場跑去,以便喚醒沉睡中的同伴,在墓坑邊搶占一個最佳觀看位置。

  如此往復幾次,長期占領「無名高地」的閒散人員大飽眼福,而那些由各機關、單位組織起來的參觀者,每次來到工地,考古人員卻總是千呼萬喚不出來,難以見到油布下的廬山真面目。眾人感到自己被考古人員當作猴給耍了,尊嚴受到了蔑視,人格受到了羞辱,心中失衡,怒火噴濺,盛怒中開始和工地執勤人員叫起板兒來,並高聲宣呼道:「我們這是按縣委的指示組織來參觀的,三番五次前來,看到的只是一個垃圾大坑和幾塊破油布,成何體統?考古隊整天裝神弄鬼,搞得神秘兮兮,和我們打游擊,這不是故意跟隨縣人民過不去嗎?沒有隨縣人民的支持,他們挖個鬼呵,恐怕連水都喝不上。不就幾件破東西嗎?有什麼好掩蓋的,管他娘的這紀律那規定的,老子不吃這一套,索性揭開來看個痛快!」

  執勤人員見狀,慌忙上前阻攔,對方並不理會,借著火氣沖向墓坑,幾十名執勤人員見狀,立即採取活抓活拿的圍捕戰術,欲將對方一舉制伏。想不到對方一看自己同事就要被打翻在地,馬上面臨著老虎凳與辣椒湯伺候,性命堪憂,遂懷著與前者同樣的怨憤加哥們兒義氣,挽起袖子一擁而上,與執勤人員扭在一起,打在一處,滾成一團。有工作人員見勢不妙,拔腿向雷修所奔跑,請求火速派兵增援,以扼制即將大亂的局勢。雷修所首長聞訊,立即派出一個連的兵力奔赴現場,將墓坑團團圍住,用身體抵擋外部力量的衝擊。打鬥雙方經過近半個小時的廝打扭斗,隨著各方領導和所涉單位大小領導相繼趕來,場面逐漸得以控制,混亂平息下來。

  有了這次教訓,發掘工地又加派了公安人員和民兵,對每天進出的人數嚴格限制。考古人員分成兩班,開始白天黑夜地連軸轉。儘管如此,考古發掘與群眾參觀這一對立的矛盾仍未得到合理解決,許多人因沒有看到墓中出土的編鐘,或看到但沒有看得真切而大為掃興,由此暗生怨恨,並憑藉手中掌控的權力不時製造麻煩。當編鐘第二層和東室主棺大部露出時,必須不斷地用噴霧器噴水,以防乾燥爆裂。就在這緊要關頭,自來水突然中斷,噴水無法進行,墓坑的泥水又不堪應用。譚維四急忙打電話給縣委辦公室,經查詢,原來是自來水公司的一部分人員,因看不到墓中文物而心生怨恨,暗中切斷了水源。面對此情,譚維四強按怒火,表示只要把情況說清楚可以特殊照顧,但不能停水。經此折騰,斷水者如願以償,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編鐘和其他浮出水面的文物。控制電力資源的部分人員聞訊,大受啟發,如法炮製,結果是夜裡考古人員幹得正歡,突然斷電,現場一片漆黑,急忙打電話詢問,方知又是因想觀看文物而發。無奈之下,譚維四再次承諾參觀可以特殊照顧,但不能停電云云。對方如願以償,現場復又明亮了起來。如此這般三番五次地施加壓力,自然引起考古人員情緒上的反覆和心理反感,當有些官員通過各種關係穿越三道封鎖線欲接近墓坑看個仔細時,負責中室編鐘清理的郭德維不但不給予方便,還當場讓其屎殼郎搬家——滾蛋。被驅逐者大栽顏面,張口結舌不能成語。陪同者連忙向郭施壓,謂此人乃隨縣某某局的高官大員。滿身泥水的郭德維抬頭冷冷地答道:「見過,我們這裡來的高官都可以用掃把來掃,像掃蝗蟲一樣。」一句話噎得對方白眼直翻,差點背過氣去。

  當5月25日夜晚編鐘全部顯露時,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隨縣大街小巷,人群開始摸黑向擂鼓墩雲集。見營區大門關閉,前來的人群開始尋找各個角落翻牆而過,然後穿越兩道封鎖線向墓坑奔來。至當天午夜,圍觀者達到了3000多人。譚維四一看這陣勢,立即意識到這是狂飆巨浪撲來的一個前奏,真正的大風暴將於明天跟隨而至。於是,他立即與隨縣駐擂鼓墩發掘現場的幾名領導協商,請求縣委緊急增派公安幹警和民兵進駐工地保護現場,同時請雷修所繼續增兵,加強營區院內和發掘現場的安全防範,並於當天夜裡在發掘現場安裝了電話和高音廣播器具,以便與外界及時溝通和向圍觀人群發動宣傳攻勢。

  果然不出所料,5月26日上午8點多鐘,被派往山岡高處密切注視人群流動情況的李祖才急匆匆跑下山岡向譚維四報告道:「隊長,不好了,比您預想的還要嚴重,山下的人群已經連成一片了,正向這裡奔來,快想辦法吧。」

  譚維四沒有吭聲,隨李祖才來到山岡最高處向四處觀看,只見山岡下方一條不太寬的道路上,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呈螞蟻搬家狀向營區急速推進。山岡樹林深處,草莽叢中,一群又一群當地百姓打扮的男女老幼,正貓腰弓背,從四面八方向山岡高處奔來。整個情形與陣勢,只有在戰爭大片如《南征北戰》《打擊侵略者》中偶爾見過,在日常生活中從未見過如此壯觀與氣勢浩瀚的場面。

  「看來今天的確非同尋常,必須把他們堵在營區之外,否則墓中文物危矣!」譚維四說罷,快速跑下山來,把看到的一切通過電話向縣委和雷修所首長做了匯報,再次請求火速派人增援,將這股狂飆巨浪阻擋在大門之外。隨縣縣委與雷修所接到求援,派出的人員分別抵達現場,並按發掘領導小組的戰略部署,集中在大門和營區圍牆四周嚴防死守。雷修所內的崗哨,由原來的兩處猛增至十五處,儘管墓坑四周圍觀者已達幾千之眾,第三道防線仍然未能突破,考古人員一如往常地上上下下進行清理。營區外隱約傳來「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的呼叫聲,企圖翻牆而過的青年剛騎上牆頭,就被蹲守的公安人員、民兵與解放軍官兵及時阻止,牆外不時傳來跌落後的嗷叫與叫罵聲。如此危局支撐到上午10時左右,只見一個戰士飛奔到發掘現場,滿臉驚恐地對譚維四報告道:「不好了,西南角的圍牆被推倒了一片,外面的人已擁進來了。」

  譚維四聽罷,忙問:「報告所首長了沒有?」

  「排長報告去了!」

  戰士的話音剛落,只聽營區西南部發出了「嗚嗚」的聲響,譚維四抬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一股強大的人流如同狂風捲起的烏雲動地而來,具有摧城拔屋、排山倒海之勢眨眼間,狂潮已蔓延了整個營區,並向墓坑周邊席捲而來幾十名圍追堵截的公安人員和民兵如同滄海之粟,身子晃蕩了幾下,就淹沒在狂濤巨浪中不見了蹤影。譚維四一看大勢已去,匆忙踉蹌幾步抓起高音喇叭,對正在清理的考古人員急促地喊道:「全體工作人員,立即出坑,保護地下文物,立即出坑……」

  考古人員聽到喊聲,立即停止手中的工作,紛紛跳將出來圍住墓坑,欲以身體阻止洪水般湧來的人潮。此時,人流的前鋒以勇不可當之勢突破兩道防線向墓坑赴來,處於前方位置的楊定愛見情形危急,立即指揮自己從紀南城發掘工地帶來的徒弟朱俊英、黃文新、張萬高、劉德銀、周家國等五人衝上前去迎擊。短兵相接,已沒有半點緩衝的餘地,楊定愛的五個徒弟有兩人被人流前鋒巨大的衝撞力擊倒在地,其餘三人各自搖晃著身子奮力搏擊,兩股原始的力量立即扭打在一起。眼看對方有數人已衝上被吊出的一堆槨蓋板,占據了有利地形,張萬高等人趁對方腳跟未穩,一擁而上,來了個群狼捕兔,朝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圍捕過來。青年人躲閃不及,一個倒栽蔥從高高的槨蓋板跌落,仆地不起,胳膊折斷,躺在地下號啕悲呼,痛苦不已。

  正在這時,只見雷修所鄭國賢、王家貴等幾位首長,親自率領100餘名官兵,成四列隊形,喊著號子從茫茫人海中搏擊而出。等來到墓坑跟前時,一個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紛亂的人群中,隨著鄭國賢幾聲口令發出,官兵們成三列縱隊迅速把墓坑圍住,臂挎臂組成了一道綠色人牆,抵擋人潮的衝擊。譚維四一看暫時穩住了陣腳,立即動用高音喇叭對人群喊話,開始宣傳攻勢。沉沒於巨浪狂濤中的公安、民兵隊伍,趁機浮出水面,各自採取不同的招數向墓坑處雲集,終於同解放軍官兵、考古人員合兵一處,岌岌可危的局勢得以緩解。

  王家貴說:「從我手指的地方到身後這一片紅色磚牆,就是當年被推倒的地方。」(作者攝)

  借短暫的喘息機會,譚維四再度通過現場電話向隨縣縣委求援,謂:「院牆已被群眾擠倒,現在整個營區已呈人山人海之勢,若再不採取果斷措施,人群繼續擁進,墓坑將被踏平,出土文物將毀於一旦。」

  縣委接到呼救信息,感到事態嚴峻,立即加派公安人員,並調動各廠礦企業的民兵、機關單位的青年幹部前往支援。根據新的情況,發掘領導小組將支援者兵分兩路,堅守擂鼓墩營區,一路集中在?水和溳水橋畔,採取設卡堵截的方略,以斬斷通向擂鼓墩的通道,將蜂擁不絕的人群阻於兩水之外。與此同時,雷修所所長鄭國賢通過電話向相鄰的空軍教導隊求援,請求火速派一個連的兵力前來增援,以解雷修所官兵被困之圍。

  接到命令的各路人馬陸續出動,唯一通向擂鼓墩的?水與溳水大橋被封鎖,蜂擁而至的群眾一看道路受阻,插翅難飛,情急之下,索性蹚水而過。時值初夏,河水尚未暴漲,淺處沒至小腿,深處沒至腰部,大橋上下群情激昂,紛紛脫衣渡河。霎時,湍急的河流中布滿了搶渡者的身影。至下午3時,擂鼓墩營區已雲集了約7萬之眾。

  因墓坑四周的防衛力量已增至數百人,坑內的出土文物全部用油布掩蓋,圍觀者既不能接近墓坑,又看不到出土器物,經過近一天的太陽暴曬和擁擠之苦,精力衰退,興趣漸失,開始萌生撤退之意。譚維四等領導小組成員輪流用高音喇叭呼喊,呼籲觀眾儘快退去,並承諾自明天起,拿出一部分出土器物在雷修所幾間空房內舉辦展覽,以滿足群眾的願望。至下午6時左右,隨著太陽落山,圍觀者大部分散去,但仍有幾千名觀眾在院內停留徘徊,做著安營紮寨,誓要把墓坑內的一切看個明白、弄個清楚的打算。

  驚心動魄的一天終於熬過,墓坑和出土文物總算安然無恙。為履行承諾,同時達到把圍觀者從現場引開的目的,自5月27日開始,考古隊拿出幾件出土的小型器物和一具木棺在雷修所兩間閒置的平房內舉辦展覽。想不到此計大誤,觀者看罷並不滿足,仍向發掘現場擁來。所有的人都知道,真正的珍寶和秘密就在墓坑的泥水之中。

  此時,擂鼓墩古墓發現編鐘的消息已走出隨縣本土,電流一樣向周邊地區快速擴散,作為地區駐地的襄陽更是得風氣之先,不但較早地截獲了消息來源,同時以各種形式進行散布傳播。襄陽至武漢有一班火車路經隨縣,每當火車啟動,列車廣播員就用「湖普」開始廣播「全國人民緊跟英明領袖華主席,在革命道路上大步前進,社會主義祖國蒸蒸日上」等等辭藻。不知出於無聊還是炫耀,抑或出於尋找刺激外加宣傳蠱惑的目的,當一堆陳詞濫調拋出並迅速隨風飄散後,接著插播隨縣發現古墓和出土編鐘的重大新聞。播音員亢奮的聲調伴著雜亂刺耳的音樂,「吱吱啦啦」地從車廂喇叭中傳出,在擁擠不堪、煙霧瀰漫、臭氣熏天的車廂里四散飄蕩。有民間天才演藝家趁機煽動鼓譟,大談古墓發現之傳奇,發掘之驚險,出土文物之龐大精美,發掘故事之驚世駭俗。眾人聽罷,無不瞠目結舌。如此驚心動魄的新聞消息一路傳播下來,越發變得離奇和神奇,不僅墓主被斷定為中國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春秋霸主楚莊王,同時盛傳此墓出土的編鐘「跑得比北京時間還准」。顯然,這些可憐的楚莊王的後世子民沒有見過青銅編鐘,也未知編鐘所然和所以然,遂來個關公戰秦瓊,稀里糊塗地與在襄陽、漢口火車站看到的掛在鐘樓上的鐘表聯繫並捆綁在一起,便有了古墓的編鐘不但蓋過了襄陽、漢口火車站那高大的掛鍾,而且出現了「比北京時間還要准」的最新理論,只是不知古墓編鐘比之著名的格林尼治時間是快還是慢。

  列車廣播和民間藝術家鼓譟蠱惑的惡果很快顯現,乘客們抵達隨縣車站後如飲狂藥,紛紛下車擁出站台,如同螞蟻搬家,老鼠出洞,手提肩扛,拖兒帶女,前呼後擁,滿面汗水,灰頭土臉地向擂鼓墩擁來。一天之內,隨縣外來人口突增至3萬多人,約1萬多人因不能晚歸又住不上旅館而露宿街頭。由於通往發掘現場的唯一一座大橋已被執勤人員攔截斬斷,乘客們屯集溳水岸邊與執勤人員無休止地交涉說情,有心急膽大者索性扛起包裹,提著裝有油條和大頭菜麻袋的行李,隨當地水性優良的土著涉水過河。一眼望去,整個溳水河畔人影綽綽,人喊馬嘶,如同在《車輪滾滾》電影裡看到的支援解放軍打蔣軍的民工夫役,又如同花園口黃河大堤被炸時逃難的百姓。水流深處,有涉渡的老人、婦女、小孩體力不支,那瘦骨嶙峋,蘆葦狀腹中空空的身子在激流中搖晃擺動,隨著嘴裡驚恐地叫喊幾聲誰也聽不懂的求救呼聲,撲通撲通地倒入水中。眾人見之,紛紛施救,有妻離子散者則大聲疾呼:「小三呵,你在哪裡——」呼喚聲此起彼伏,在河水中迴蕩。待溺水者被同伴或好心人從河中撈出,已是全身癱軟,嘴噴黃湯,如同剛剛打開的啤酒瓶子,衝勁十足,泡沫四濺。噴湯的肚子因喝水過多而呈西瓜狀,蠟黃的臉色已現死人之相。在進退不得,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危局中,只有仰天悲鳴,徒嘆奈何、奈何!

  就在如此混亂的境況中,心力交瘁的譚維四不得不以大局為重,挺起胸膛給省委書記韓寧夫打電話,在報告了現場的遭遇後,強烈要求省委下令立即結束組織參觀的行動,早日結束混亂局面,以免鬧出人命,搞出不可收拾的亂子。

  韓寧夫聽罷,大為震怒,立即讓秘書以省委辦公廳的名義電話通知襄陽地委:「請轉告隨縣縣委,在挖掘古墓時,要動員群眾,不要前去參觀,以免影響考古工作順利進行。」

  襄陽地委不敢怠慢,當即通知隨縣,並就韓寧夫親自過問一事做了特別說明。隨縣方面的領導者早已被現場混亂局面和複雜的人事關係搞得頭昏腦漲,身心俱疲,恨不得馬上了結此事。但考慮到民眾的狂熱心態和好奇心理,怕操之過急會引起集體性上訪事件,激起民變,吃不了兜著走,一直猶豫不決。此次省委已下達通知,正好借坡下驢,立即採取斬草除根的行動,若引起民變,自有上面的高官大員頂著。於是通知很快發出:

  貼在雷修所大門外的通知

  關於停止參觀古墓的通知

  根據省委辦公廳通知精神,縣委決定:所有工廠、機關、學校和農村人民公社,自即日起,一律停止參觀,各級黨組織,要按照省委辦公廳通知,認真做好動員,教育廣大幹部,群眾遵守紀律,服從指揮。各級領導機關、領導人員,要帶頭執行省委通知,不得以任何理由要求參觀。對於隨縣駐軍和外來客人也應講明情況,謝絕參觀。公安幹警、民兵、保衛人員,要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加強保衛。對前往參觀群眾要加以勸阻,對不聽勸阻,無理取鬧者,首先集中他們辦學習班,然後追查其領導單位領導的責任,酌情處理。要提高革命警惕,防止階級敵人破壞。

  中共隨縣委員會(章)

  一九七八年五月二十八日

  擂鼓墩古墓發掘領導小組辦公室得到通知,立即翻印並在工地周圍四處張貼。不知內情的民眾眼見參觀之事,像鍋中的燒餅,僅十幾天就翻來覆去幾度打滾變臉,頓感世事難測,人生無常,再想趁亂跑到擂鼓墩看上一眼,但因有了省委的指示,無論是執勤的公安人員、民兵,還是解放軍與考古隊人員,如握尚方寶劍,氣勢大增,強力阻攔,如有屢教不改者,立即打翻在地,押入雷修所一間小黑屋,令其蹲在鐵床上學習毛主席語錄和華主席指示進行反省。如此這般兩天下來,混亂得以平息,人心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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