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鐘橫空出世

2024-10-06 05:03:09 作者: 岳南

  就在群聲歡呼之際,譚維四頭腦冷靜下來,必須減慢排水速度,否則中室的編鐘很有可能就會因為缺少水的浮力而垮掉。編鐘的兩端是用小圓木支撐而成的,一旦垮下來,將帶來無法彌補的損失。現在需要給所有的考古人員澆點涼水,用譚的話說就是「不要太高興了,溫度太高,人要『燒焦』的。」於是,譚維四當即下令:「暫停抽水,研究對策,確保文物安全。」經楊定愛、郭德維、程欣人等富有經驗的考古人員仔細檢查測算,槨室深達3.3米以上,已出水的木架橫樑不過1米左右,其下還有2米多的軀體浸在水中,雖無法看清水下面貌,但必有支撐物予以承托,否則上面的編鐘如何懸掛?經楊定愛仔細觀察,露出的水梁兩端擱在兩根圓柱上,圓柱立於其下更大一根橫樑上,大梁下隱約可見形體更大的編鐘。如果下面真的是編鐘,那就更不得了了。面對此情,譚維四當場提出兩個必須注意的問題:一是隨著水位下降,水的浮力消失,鍾架壓力改變,能否繼續保持平衡不致塌掉?一旦倒掉怎麼辦?二是木質梁架,表面髹漆繪彩,在水裡浸泡已逾千年,木內早已飽水,乍一出水,經陽光暴曬,急驟的乾裂必將導致木頭開裂變形甚至斷裂,彩漆也會脫落或變色。對此,考古隊員經過討論,最後想出了「兩防一保」的應付辦法:

  一、防曬。準備鋼筋架塑料棚,只要太陽一出,即行遮擋。

  二、防倒。槨牆上搭上安全架,從架上用塑料薄膜折成的寬帶垂直而下,托住橫樑,避免搖晃傾覆斷裂。

  三、保水。在木樑上加蓋飽水塑料泡沫,準備幾個噴霧器,不斷地噴水,保持木樑的濕度大體與在水下時相當,不致發生驟變。

  辦法既定,各小組按分工開始行動。譚維四下令繼續抽水,儘快揭開水下編鐘之謎。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當編鐘的安全架搭起後,考古人員對鍾架東部水中豎起的旗杆狀的木桿並未放在心上。隨著水位下降,木桿開始晃動,下部露出了一個黑色圓球狀器物。正當考古人員站在槨壁欲判斷其為何物之時,只見木桿劇烈地搖動了兩下,有人大喊:「壞了,壞了!」話聲未落,水面上傳出「噗——!咔——!」一聲悶響,木桿折斷,圓球狀器物落入水底。

  事後方知,此為一件豎立的建鼓,下有底座,中為一根胳膊粗的圓木柱縱穿鼓框支撐而起。此時圓柱已朽,當槨室積滿水時,建鼓框因水的浮力支托,尚能完好如初地立於室中。一旦水位降落於鼓框處,建鼓柱承受不住鼓的壓力,獨木難支,隨著一陣大風颳過,鼓身盪動,鼓柱被攔腰折斷,悲劇就此發生。許多年後,當時負責清理中室的考古學家郭德維還為當時的這一失誤而深深自責。但事實既成,一切都悔之晚矣。

  5月24日午夜時分,由上而下,一層橫樑又從水中露出。燈光下,只見長短兩根曲尺相交,梁體粗大,緊靠西壁的橫樑長達7米,緊靠南壁者3米有餘。南架由兩個銅人支撐鍾架,最東端一銅人雙手上舉,腰掛佩劍,北端因淤泥包圍,不見何物支撐。梁架懸掛一串長枚青銅甬鍾,由小到大依次排列,皆有茶罐般精細,顯然比上層編鐘大了許多。甬鍾一字排開,氣勢磅礴,蔚為壯觀。鍾架兩端皆有半米多長的青銅套,套上滿飾深浮雕鏤空龍首花紋,梁身皆以黑漆為地米黃色漆彩繪菱形幾何花紋。猛一看去,恰似一條蛟龍正浮出水面,欲凌空而起,呼嘯蒼穹。

  「蛟龍出水了!」負責中室觀察的考古隊員中,不知是誰突然「嗷」地喊了一聲,叫聲從干啞的嗓子眼兒躥出,焦躁而尖厲,沉沉的夜幕中形同悽厲的狼嚎。一時間,工地震動,群人皆驚,近千名圍觀者紛紛瞪大了眼睛,連躥加蹦地前往中室南壁觀看。

  水波涌動中,黑乎乎、滑溜溜的鐘架懸掛一排甬鍾在燈光下閃耀,真有蛟龍出淵、呼風喚雨之態勢。甬鐘花紋精美,皆有錯金銘文。考古人員左德承當場認出兩件銘文,一為「宴賓之宮」,一為「午鍾之宮」。這架甬鍾從順序看應是33件,但有2件掛鉤殘斷,甬鍾落入水中暫不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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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25日傍晚,編鐘架下又露出一層橫樑,與其上樑結構形體相近,經清除淤泥,發現梁下亦有三個佩劍銅人及一根銅圓柱頂托,共有12件大型甬鍾及1件特大型鎛鍾,或懸於樑上,或掉在梁下的泥水中,最大者有鍋口般粗細,形同一個裝滿糧食的麻袋。木樑兩端仍配置銅套,皆有透雕鏤空龍首、鳳鳥、花瓣的圖案。黑漆朱黃色的橫樑,以如上層的彩繪菱形幾何花紋,觀之令人驚嘆不已。

  至此,編鐘三層全部露出,原是一架完整的特大型編鐘。

  就在青銅編鐘全部露出的同時,中室東壁有兩件大型銅壺和一些殘瑟、笙、竽等樂器顯露出來;西室亦有六具棺材浮出水面,其中四具豎立,蓋身分離,多為彩繪;北室南壁出現兩件大型銅缶,體高至人的腰部,直徑約一米餘,器形之大為全國罕見。在銅器旁邊,還散落著一堆腐朽的華蓋、甲冑等器物;東室內,如同一座房子狀的龐大主棺已露出大半,遍體彩繪,朱黑色的怪異花紋,望之令人生畏。在主棺的一側,散落著一些青銅鹿角飛鳥等器物。放眼望去,整個墓坑泥水蕩漾,珍寶遍地,各色器物令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為了讓更多的人看到這一成果,譚維四派人把年逾七旬的顧鐵符從駐地請來指導,顧氏一到現場,即被眼前的場面驚得目瞪口呆。顧鐵符從事幾十年的文物考古,看過和親手摸過的墓葬不下千座,但從未見過如此大的墓葬和出土如此多的文物。尤其是中室那如山似林的編鐘方陣,更令他視為天降之物,凝視了許久,面色嚴峻地對譚維四道:「這麼大的重要發現,國家文物局應該知道,編鐘的出土就涉及很多問題需要解決,王冶秋局長應該親自前來坐鎮指揮,中央領導應該來看一看。事關重大,我馬上回北京親自向王局長報告,請他前來指導工作。」

  中層編鐘和下層橫樑露出水面

  第二天一早,顧鐵符下得山來,與湖北省文化局副局長邢西彬乘火車向北京趕去。

  顧鐵符與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的王冶秋算是莫逆之交,顧生於清光緒朝的最後一年,即1908年;王生於清宣統元年,即1909年,顧比王大一歲,皆算是大清國最後的子民。只是一個出生於江南無錫,一個出生於北國關外的瀋陽。顧鐵符祖居無錫槐樹巷,出身於累代書香門第,系清代經學家、史學家顧棟高的後裔,學成後曾任中山大學研究院技佐、文學院講師。1950年8月,顧鐵符由中山大學圖書館館長轉任湖北武漢中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文物科科長,專職從事文物工作。1953年8月起兼任武漢大學講師。1954年中南大區撤銷,這年9月,顧轉到中央文化部文物事業管理局工作,任業務秘書,主要負責全國各地田野工作檢查指導,與時任文物局副局長的王冶秋成為上下級同志加朋友關係,在此期間多次參加全國性田野考古調查發掘工作,業務水平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1958年10月,顧鐵符調至故宮博物院,先後任副研究員、工藝美術史部副主任、代理保管部副主任等職。從1964年起離開行政領導崗位,專門從事學術研究,並於1972年經周恩來批准,王冶秋點名,借調到文物局常駐紅樓參加整理銀雀山漢墓出土的竹簡和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當隨縣擂鼓墩發現古墓並請求文物局派人指導時,顧鐵符仍作為文物局借調專家在紅樓做研究工作。鑑於湖北是顧氏從事考古文物工作的發源地,而當地的考古骨幹如譚維四等人皆是其親手指導過的學生,王冶秋特地委派已70歲的顧鐵符前往指導督戰。顧來到工地後,恪盡職守,不負眾望,在關鍵時刻,又主動請纓返京稟報,此舉令在場的考古人員大為感動。

  中室的青銅編鐘等禮、樂器出水時的情景

  當王冶秋在辦公室抬頭見到顧鐵符和邢西彬走進門時,急忙起身打招呼:「哎呀,顧老,怎麼沒吭聲就來了?怎麼樣,是回來要錢的吧?」

  此前,顧鐵符經常出外工作並帶地方業務部門的領導前往國家文物局要錢用於急需和保護文物,把個性格直率的局長朋友要怕了,因而當顧鐵符一進門,王冶秋便提到了錢字。

  顧鐵符滿面春風,輕輕搖搖頭,有點神秘地說道:「你這次說錯了,我先不向你要錢,我要先請你去看看。不是我吹牛,你當了這麼些年文物局局長,搞了這麼多年文物工作,只怕還沒見過這麼龐大的墓坑,這麼有氣魄的編鐘呢,真是不得了,千載難逢,千載難逢呵!」

  「出編鐘了?」王冶秋的興致立即被調動起來,大聲問道。

  「三排六十幾件,大的有幾百斤重,麻袋一樣,都在架上掛著,你這間屋子都裝不下的。」顧鐵符說道。

  「滿坑是珍貴文物,都在水裡漂著,還有大棺材,跟這間屋子差不多大,驚人得很,比長沙馬王堆的棺材大多了,出土的文物有許多湖北方面恐怕無力研究保護,還得國家文物局出面組織專家前去參與。」邢西彬接著做了補充。

  「真的?要是這樣,那一定得去看看,如果需要,就派專家去。」王冶秋說著,從身邊拉過兩把椅子讓顧、邢二人坐下慢慢述說。顧、邢二人越說,王冶秋越激動,直至心情亢奮得兩眼放光,臉膛泛紅,最後忍不住將手往桌上一拍,起身大聲道:「就這麼定了,你們先回去,我把眼前的事處理完,隨後就到。」

  當顧鐵符下山北行的時候,發掘現場亂象已生,局面已難以控制。等他到了北京向王冶秋匯報之時,擂鼓墩已是人山人海,原本岌岌可危的秩序終於弓折弦斷,全面崩盤。

  從吊棺之日起,發掘現場便出現了自直升機拍攝之後第二個圍觀高潮。墓坑中的青銅編鐘浮出水面,整個隨縣民眾的神經被牽動,紛紛前往擂鼓墩現場欲瞧個稀奇。圍觀者蜂擁而至,越聚越多,除了當地無業游民、社會閒雜人員與待業青年,更多的是各機關、工廠、學校,以及其他各行各業的人員,現場秩序大亂,發掘工作幾乎無法開展。譚維四等現場主持者面對此情,一時陷入兩難抉擇。

  就發掘工作而言,最好墓坑周圍沒有一個參觀者和閒雜人員,既保持了環境的清靜,也少了安全方面的擔心,考古人員也將在「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氣氛中完成任務。本著這一指導思想,5月16日,隨縣革委會辦公室曾專門下發過一個《通知》,做出了三條硬性規定:

  通知發出之前的曾侯乙墓發掘現場(周永清提供)

  一、自通知之日起,發掘期間,各單位一律不准前往參觀。

  二、非雷修所指戰員及其職工家屬和考古工作人員不得進入營區。

  三、各種會議人員,一律謝絕參觀。

  《通知》最後強調,「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嚴防階級敵人造謠破壞」。

  隨著發掘的進展,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古墓坐落在隨縣地盤,從發現到發掘,當地政府和民眾都給予了最大可能的支持,隨縣駐軍同樣無私奉獻。如此天上地下,興師動眾地發掘古墓,在隨縣歷史上屬首次,有誰見過這樣的陣勢和氣派?現在文物已從古墓中露出,到了收穫的節骨眼上,當地各級頭頭腦腦、普通民眾,連同社會閒雜人員,甚至被管制和監控的「四類分子」們,好奇心頓起,誰都想一睹為快,過一把眼癮。儘管有縣裡的《通知》四處張貼,但民眾的力量是強大的,老百姓不管這一套,他們有自己的思維和認識:古墓出在我家祖祖輩輩生活的一畝三分地里,就是我家的祖墳,你們外地人來挖,我不阻止,不給你中間下絆兒,就算是客氣和對得起你們的了。現在考古人員想一手遮天,偷偷摸摸挖掘墓中的寶貝,這與盜墓賊有何區別?我們作為這塊土地翻身得解放的真正主人,完全有權知道這座古墓發掘和出土了什麼奇珍異寶,不會聽從所謂公僕們在《通知》中的胡言亂語,一定要奪回參觀權與話語權,將古墓發掘情況盡數悉知。按這樣一個邏輯思維,各色人等卯足了勁兒成群結隊向擂鼓墩古墓現場蜂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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