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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墓穴·水窟 槨蓋板初現人間

2024-10-06 05:02:40 作者: 岳南

  發掘全面展開。為了避免許多工地已經出現的人多嘴雜,各有主張,一個個自命不凡,視自己為諸葛亮,看別人皆是阿斗之輩的不良現象,奉發掘領導小組之命,譚維四約請諸位副隊長研究協商,對人事安排和分管事宜再次做了詳細部署:譚維四為現場總指揮;王少泉、黃錫全為副總指揮;方酉生為總記錄;王世振負責現場安全檢查與總聯絡。全體成員根據不同的能力和特長,重新編為現場清理、測量繪圖、文字記錄及資料宣傳、文物保管、器物修復等若干個工作小組,明確各自的職責,一切行動聽指揮,不得擅自主張,如有違反規定者,當場開除。如此一著,避免了混亂現象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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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掘人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拆除壓在墓坑東南拐角上方的水塔,否則無法採取整體行動。這座水塔原本早該拆除,只因新建的水塔尚未竣工,拆除不僅影響雷修所及附近單位的生活、生產用水,也關係到考古隊本身的工作和生活用水問題。部隊官兵早在一個月前就對新水塔的修建連夜加班突擊,終於搶在正式發掘之前建成,並與先行到來的考古隊人員一道,把配套設施全部安裝完備。

  拆除舊塔並不是一件易事,該塔厚度近半米,全為鋼筋水泥鑄成,用一般的工具敲砸極其不易,若用炸藥強行爆破,損壞了墓坑內的文物,自是一種罪過。在兩難的情形中,現場總指揮譚維四決定,先用鋼纜拉一下試試效果,此舉得到了考古隊多數人的同意。據保存下來的現場記錄顯示:

  壓在墓坑拐角上的水塔

  5月6日,水塔漏水嚴重,竟把墓坑淹沒了。譚維四在現場組織排水。

  5月7日,部隊同志開始拆除水塔的水管子,並且曾用推土機將水管拉下來。民工繼續取水塔周圍的土,準備待到只剩水塔基座那麼大的範圍,用鋼纜捆塔身,再以機器將其拉倒。不過,看來得用三天左右的時間才能搞完。

  5月9日,民工繼續取水塔周圍的土,老譚與老郭等赴現場,商量明天是否在水塔基座下裝小炮爆破,將土震壞,再將塔拉倒。

  也就是說,經過兩天的折騰,水塔安然無恙,在無更好辦法的情況下,譚維四與郭德維、楊定愛等富有經驗的考古專家分析認為,塔基底部距墓室的深度約有6米,一般輕微的爆炸產生的後坐力,對墓坑內的文物有影響,但不會太大。況且前一段施工,塔的四周和墓坑之上炮聲隆隆,土石紛飛,爆炸之處距槨板最近處只有70厘米。若地下文物有所損失,也早已成為定局。常言道,痒痒不差一個虱子,既然非爆破不足以解決問題,也只好硬著頭皮一試了。考古隊專門請雷修所總工程師劉秀明反覆計算,確定了使用炸藥的最佳用量,然後在塔基的最南部實施定向爆破。現場的原始記錄真實而詳細地記下了此次爆破的經過:

  5月10日,做拆除水塔的準備工作,部隊的同志還爬上水塔,用鋼纜繩捆住塔身以備拉,民工用探鏟在水塔基座下的土中打幾個炮眼,準備填存炸藥放炮,並且繼續挖取尚未挖掉的水塔周圍的土。晚飯後部分同志隨車運木料到縣城木料加工廠卸貨,其餘的同志參加拆水塔,縣委吳主任到現場指導。這座水塔,民工已在基座的土中放了幾炮,其東南角已懸空了相當於基座的三分之一。這次拆,主要是用一台拖拉機(推土機)拉,輔以人力拉,結果兩次均未成功。頭一次鋼絲繩斷了,第二次開始是麻繩斷了,隨後是鋼絲繩又斷了。鋼絲繩由拖拉機拉,麻繩分兩邊,同方向用人力拉。第二次斷麻繩只斷了一邊,另一邊未斷,但已沒用了,不得勁,一拉則壞的。

  5月11日,民工在水塔下放了三個炮,塔身稍傾斜,只用幾個人拉,水塔轟然倒塌了,碎成若干塊,但基座卻沒碎。推土機將水塔碎塊逐一拖去,清理畢,大家想法用推土機將基座再拉翻,可是多次均未成功。下午,用TNT炸藥爆破水塔基座,共放三炮,基座遂告破碎。大部用推土機逐塊拖走,但仍剩下底盤未拖走。

  5月12日,上午,清理舊水塔基座被炸毀的殘部。

  下午3時起開始下挖。午後,隨縣劉常信來隊報到;調來應山縣民工24人,其中興農公社手工業社13人。清除並下挖舊水塔基座下之殘渣與砂土。馬坪公社紅衛大隊11人,挖墓坑東室上部填土,填土中發現小竹或木片與板、炭各一小塊,外有紅陶片、燒土粒等。在東室南邊現在地面,下掘至八九十厘米許,即見大量積水,水尚清,水面似與盜洞之水面在同一水平面。保管組的男女同志拆水泥袋紙。部隊同志來聯繫商量如何在工地安燈,以利夜戰。

  晚上,7點半至9點半,譚、王、陶召集全隊人員大會,布置任務,分組討論工作。

  就在這次會議上,譚維四傳達命令:「剛接到通知,15日下午,武漢空軍直升機來拍攝墓坑全景照片。要求我們務必在中午以前把墓坑之內的青膏泥和木炭全部取出,否則飛機白來一趟,大家可要知道,這直升機可不是小孩子玩具,是真傢伙,一離地就要喝幾噸精品汽油,馬虎不得。」又說:「據初步估計,青膏泥和木炭的數量要遠遠大於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時間緊,勞動量大,從明天開始加夜班,晝夜奮戰,力爭在預定的時間完成任務。」

  宣布完畢,會場一片嗡嗡議論之聲,根據鑽探的情況初步估算,僅墓坑內的木炭就有十幾萬斤,青膏泥更是遠遠超過這個數字。從現在開始,滿打滿算只有兩個半晝夜的時間,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要把幾十萬斤軟體物清理出坑外,著實令人感到吃驚。既然空軍直升機到來的時間不可更改,那就只有打起精神,咬緊牙關放手一搏了。

  許多年後,當譚維四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對發掘的緊迫和這個看似不近人情的命令專門做過解釋:「發掘之所以如此緊張,是因為受時間的限制。在外行看來,這座墓就在那裡待著,又不會半夜跑掉,慢慢挖就是了,何必那麼緊張,這不是故弄玄虛,或者自找苦吃嗎?錯!凡行內人士都知道,每一項考古發掘都是有一個時間限度的,像出兵打仗一樣,必須按作戰計劃在預定時間內完成部署或拿下所要打擊的目標。如受到天時、地利、人和等各方面的掣肘或阻擊,沒有在規定時間內完成,那就意味著全盤計劃被打亂,將產生意想不到的麻煩和危險。只要翻翻史書,你就會發現許多戰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失敗。1972年,考古人員在山東臨沂銀雀山一座漢墓中發現了著名的《孫子兵法》竹簡書,這個書和傳世的各種版本不太一樣,但更接近孫子的真傳,其中《作戰篇》記載說:『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這就是說,軍隊外出作戰,耗費很大,影響到國家方方面面。『久暴師』,就是部隊長期在野外,這樣很容易使力量耗盡,後勤不繼,經濟枯竭。凡用兵打仗,只聽說有寧拙而求速勝,沒見有因求巧而久拖不決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速戰速決。擂鼓墩古墓發掘隊伍雖沒有《孫子兵法》上所說的『十萬之師』,但一百多號人,從四面八方雲集而來,依然要耗費數量可觀的糧草和金錢,當時空軍下撥的經費就那麼幾萬元,多待一天就多消耗一份開支,所以這個事情必須按《孫子兵法》上說的速戰速決,不能拖延馬虎。」

  作為對譚維四這一說法的呼應和補充,曾擔任擂鼓墩大墓發掘隊行政管理組組長,並負責後勤工作的周永清回憶:「當時正是『農業學大寨』喊得最緊的時候,縣文教局其他領導都下鄉去了,我在家裡主持一個『共產主義大學』學習班。發掘古墓後,上級讓我搞後勤,我很快從各公社文化幹部中和縣文化館等部門抽調了30多人,一部分人參與發掘工作,王世振是個小頭目,由他帶領。一部分人協助準備物資器械;一部分人搞後勤。生活上的這一套全是我找的人,採購員、炊事員,還有三個倒茶搞接待的女孩子等等。部隊只提供房子和桌椅板凳等硬體,吃飯的事他們管不了,正式發掘的時候人員到了100多,我們就自己開伙做飯。當時吃糧按計劃供應,憑糧票才能買到,僅憑有錢還不行,凡參加發掘的人員都自帶定量糧食,吃飯個人掏錢。考慮到這項任務特殊,工作辛苦,經我們上報省革委會特批,凡參加發掘的人員每月的糧食供應標準提高到45斤,差額由縣糧食局補貼。另外每人每天補助6角錢,這個標準在當時看來已經夠可以的了,100多人,一天的補助就要付出近百塊。當時像食油、肉食品、副食品等同樣憑票供應,很緊張,除縣革委會按規定給予安排,並適當優先供應和照顧外,我同負責採購工作的樊修恩同志也想了不少辦法,盡力把生活搞得好一些,如肉類太少,當時很難買到,我們就想辦法多買一些豬雜碎、豬下貨等補貼。發掘後期,天氣越來越熱,山岡上草木繁雜,蚊蟲蛇蠍特別多,搞得大家坐臥不寧。當時買個蚊帳都很困難,有錢也買不到,為了保證發掘工作的順利進行,我們這些後勤人員,儘量把蚊帳讓給一線的同志們用,氣溫較高時,我們就睡在外邊……」

  除顧及物資消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墓坑本身要受制於天時。墓坑一旦開啟,若突然遇到暴雨,而考古人員未能把該得到的資料搶到手,珍貴的資料可能被雨水沖走而永遠無法補救。時任清理組組長的郭德維後來頗有感觸地說,類似的事情他在考古生涯中曾遇到過不止一次。1962年,郭德維在江陵太暉觀發掘一座楚墓,據他說就差那么半個小時,即可照完相、繪完圖、取出全部器物。想不到一陣暴雨襲來,導致墓坑崩塌,差點把考古人員活埋。雨過之後,眾人又花了十幾天時間才把坑內的淤泥與器物清理出來,儘管採取了一些措施,但有些文物還是受到了損失,回天乏術,只能扼腕長嘆。20世紀50年代修建三門峽水庫時,發現了虢國貴族墓葬,考古人員在發掘中因突遭大雨,墓坑崩塌,一人壓斃,實實在在地鬧出了人命。此次發掘,譚維四與郭德維等考古人員在做方案時,曾想在墓坑之上搭建防雨架與防雨棚,但在全景照片拍攝之前尚不能實施,這諸多的原因逼迫考古人員刻不容緩,必須晝夜兼程,一鼓作氣將墓坑內的白膏泥與木炭清出。

  晚會散去,考古人員、後勤人員,連同各公社生產隊前來支援的民工全部進入現場操作起來。雷修所技術人員早已在工地安裝了電燈,墓坑四周如同白晝。眾人彎腰弓背,連挖加鏟,經過一個晝夜的奮戰,總算把幾十厘米厚的白膏泥弄出了坑外。接下來就是木炭的提取。

  按照原先的設想,木炭總比上面那黏糊糊、濕漉漉的白泥巴好取得多,但一經挖掘才發現恰恰相反。大家發現,木炭之下先覆蓋一層竹網,竹網之下為絲帛,絲帛之下才是篾席,篾席鋪於槨蓋板之上。槨板之上鋪篾席、絲帛和竹網的情形,在國內屬首次發現,對墓葬制度的研究無疑是一份難得的實物資料。清理人員必須弄清三者的關係,要一層層小心謹慎地提取,稍不留意,就容易把三者混在一起,夾雜在木炭內一同取出,對文物和資料的保存造成損失。面對厚約30厘米的木炭層,時間又顯得極其緊張——這似乎是一個又讓馬兒跑,又不讓馬兒吃草的悖論,發掘人員恰恰就在這樣一個悖論中工作,用郭德維的話說,就是:「越是緊張,越忌慌亂,現場由譚維四統一指揮,將專業人員分成幾個小組,每組都有民工與後勤人員配合。專業考古人員叫動的地方,其他人才可動手;如何動,也要聽從專業人員的指揮,不能由著性子胡來。考古發掘可不是鬧著玩的,一不小心就可能造成文物損失,譚維四現場宣布,誰要胡來就開除誰。如此這般,儘管大家都很緊張,但卻有條不紊。根據現場發掘的經驗,考古人員採取順藤摸瓜的方法,先找到木炭中疊壓竹網、竹蓆的邊和角仔細緩慢地提取,在繪圖照相之後,裡邊的揭取就相對快捷和粗糙一些。」

  當考古人員弄清竹蓆、竹網與絲帛的底細,取好應得的標本後,時間已到了15日早晨,腳下幾萬公斤的木炭必須趕在中午12時之前清理出墓坑。於是,譚維四再次召集全體人員做了鼓動,以「勝利在向我們招手,曙光在前頭」為號召,要求眾人勒緊腰帶,振作精神,爭取最後的勝利。會後,身心俱疲的發掘人員咬牙瞪眼,強打精神繼續勞作。眾人揮鍬揚鏟將木炭挖出裝進筐中,又一筐筐、一簍簍扛出坑外。前來觀察的雷修所首長鄭國賢、王家貴一看場面如此緊張,時間如此緊迫,勞動強度如此之大,立即命令部分官兵前來支援,現場人心大振,清理工作明顯加快,終於在12點10分清理完畢。本次共計出土木炭1100餘筐,經楊定愛、曾憲敏等考古人員分幾次過秤,每筐約70斤,總共3萬多公斤。(南按:這是現場所得含水木炭的重量。後來在揭去槨蓋板後,得知槨牆四周與坑壁之間亦填滿木炭,估計整個墓坑共用木炭,按含水量計算,當在6萬公斤左右。而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木槨上部填塞木炭,厚30~40厘米,共1萬多斤。)這個數字竟是在保障考古資料的情況下於半天之內完成,其緊張和艱巨的程度可以想見。

  考古隊員正在取出墓坑填土中的木炭

  木炭取走後,經過清掃,木槨蓋板全部顯露出來,總面積比墓坑略小,在不同的室內一字排開,場面極為壯觀。當眾人走出坑外,酸痛的腰身還沒有直起來,只見譚維四從雷修所辦公室氣喘吁吁地跑來,抬手對眾人喊道:「同志們快去吃飯,剛才接到電話,飛機要提前到來試飛,我們要做好準備。」

  眾人聽罷,顧不得腰酸腿痛胳膊腫,呼呼隆隆地向山下擁去。此時,武漢空軍派出的直行飛機已飛離機場,正穿越藍天白雲向擂鼓墩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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