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局的十大疑點
2024-10-06 05:01:39
作者: 岳南
張祖武的這份事實俱清的材料,很快在《光明日報》等報刊登載出來,使張敬軒、呂效祖等作偽者的身世被進一步戳穿,偽裝的畫皮被層層揭開。為儘快全面揭穿這一欺世盜名的世紀騙局,孫子兵法研究會的吳如嵩、吳九龍、於汝波、黃朴民、羅澍偉等專家,就在張祖武披露張家身世材料的同時,再度聯合起來,針對已公布的《孫子兵法》八十二篇部分抄本,從各個方面展開了深入細緻的考辨,並越來越清楚地證明此書是漏洞百出的假冒偽劣產品。其破綻可總結以下十點:
一、來歷不明。諸如收藏者的確切家世問題,這批「竹簡」的「漆書」和編綸方法問題,殘存的二十七枚「竹簡」緣何至今不肯面世問題,等等。
二、內容乖戾。即使如有人所言,抄本「《孫武兵法》八十二篇」晚於銀雀山簡本《孫子》,卻早於今本《孫子兵法》;今本《孫子兵法》是劉歆以後某人或曹操的定本。那麼,何以抄自「漢簡」的「《孫武兵法》八十二篇」中,竟出現了唐宋以後才出現的傳說?何以使用了許多唐宋以後才使用的字體?何以有的字不但冷僻,而且出現了用法上的錯誤。所謂「以陰紀年」,和「女媧補天」(即—個月原為二十八天,後經女媧提出,每二十四年加一個月)更屬無稽之談。而且「抄本」內容故作玄深,陳述時語無倫次,全不似先秦諸子之書的嚴謹與簡潔。
三、與先秦著作體例不合。抄本稱孫武所撰兵法第八十二篇為《預示》,其文云:「修成兵法八十有一篇,圖九卷,以名命簡,定名孫武兵法。」先秦古籍無著作者自題書名的例子。《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孫子兵法》只被稱為「十三篇」三字。銀雀山漢簡、大通上孫家寨漢簡亦皆只稱「十三扁(篇)」,印證了《史記》。晚到漢代司馬遷所著《史記》也非自題書名。《漢書·藝文志》著錄為「太史公百三十篇」,就是其證。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曰:「史公所著百三十篇,後世謂之《史記》,《史記》非史公所自名也。」又曰:「史公原書,本有小題而無大題。」史公者,司馬遷。小題,篇章名。大題,即今之書名。近年出土簡冊也證實,先秦及漢代著作無書名。《孫子兵法》書名是後人擬定的,非自題書名。故所謂《孫武兵法》明顯作偽。
四、與史實不符。《收藏》(1996年第10期)引所謂《孫武兵法》文謂:「孫武運用『四面吳歌,八方浣曲,佯圍不攻』及『千里迂直,八面伏擊』之戰術,五戰而屈楚之兵於郢城。」此與史實不符,且顯然是套用楚漢戰爭「四面楚歌」的故事。《史記·吳太伯世家》曰:「吳王闔閭弟夫概欲戰……遂以其部五千人襲冒楚,楚兵敗,走。於是吳王縱兵追之。比至郢,五戰,楚五敗。楚昭王亡出郢,奔鄖。」又《吳越春秋·闔閭內傳第四》曰:「會楚人食,吳因奔而擊破之雍滯。」史書所載孫武採取的是連續進攻的追擊戰術,追得楚軍連飯都吃不成。哪裡是什麼「佯圍不攻」「八面伏擊」?
五、與孫子治軍思想不符。作偽者在《預示》篇中編出一個迷信故事,說孫武和他的兒子認為八十二篇「陰氣太重,殺氣太濃,容易泄露天機」。孫武在他兒子的幫助下「縮立成簡」,將「《孫武兵法》八十二篇」縮節成十三篇。此處偽造得過於離奇。其一,《史記》記載孫武見吳王時就進獻了十三篇兵法,目的在於打動吳王,實在沒什麼可保密的。其二,《孫子兵法》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在軍中反對迷信。《九地》篇雲「禁祥去疑」,曹操注「禁妖祥之言,去疑惑之計」,意即禁止迷信和謠言之事。由此推斷,作偽背離孫子思想甚遠。
六、與簡冊制度與保存狀況不符。從披露的材料看,「收藏者」所存的二十七件竹簡「每件有上、中、下三孔用繩子串聯」,「簡上的字跡似乎是用筆蘸以黑漆寫成」。這是純粹的杜撰,因為像這樣鑽孔串連的方式在已發現的先秦和秦漢竹簡中從未見過。實際情況是,中國古代的竹簡採用編連法,個別的為連綴方便只有一側切一個三角形孔,從來不鑽孔。迄今出土的所有竹簡都是細繩編連的,絕無穿孔「串連」的。自西漢至今,約兩千年之久。無論保存條件多優越,簡牘質地都多呈糟脆狀,其編繩已朽斷,極少數稍有存留的,也不免糟朽,如居延漢簡之永元器物簿,都不能夠自由卷舒。哪裡可能經得起架子車上顛簸折騰,或隨手抽一卷掖在懷裡。此為作偽者不了解漢簡的實際狀況。至於竹簡上的文字則用墨書寫,以黑漆書寫竹簡的現象,在中國古代也從未有過。
七、字體及文字與時代不符。抄件文字為現代隸體,書寫水平有限,未有早期隸書的筆意。這是作偽者不了解早期隸書之故。抄件文字中還夾雜晚期道教的專門文字和現代簡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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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與古代書籍流傳狀況不符。所謂「《孫武兵法》八十二篇」其文中自稱為「家傳簡」,其實是作偽者的設計。我國古籍尤其是像《孫子兵法》這樣重要的名著是流傳有序的。歷代史志多有著錄,私家目錄也有記載,與其同時代或後代的書籍還會引用其文字,可以說只要此書在世間流傳收藏兩千多年,湮沒無聞是不可能的。不可忽略的是,其間中國文字的載體有一個重要的變化,那就是從簡帛轉變為紙張。今天,人們看到的先秦古籍大都是在此期間從簡帛上轉錄到紙上,成為書本的。假如真有「家傳簡」流傳於世,也不可能等到民國十二年由張聯甲來「書理」於紙上。
九、「兵法」與古書成書規律完全不合。從古書成書的一般規律考察,所謂「兵法」也是疑竇叢生,絕不可信。「兵法」中有「以篇名簡,定名孫武兵法」,「此為拾有三篇也,定名孫子兵法」,「吾以孫子兵法晉見吳王闔閭」等內容。這顯然是作偽者缺乏常識的向壁虛構。先秦著作往往不出於一人之手,而是同學派累世輾轉增附而成,這乃是學術界的共識。羅根澤先生曾考證戰國前無私家著作;余嘉錫先生也認為「古書之題某氏某子,皆推本其學之所自出言之」,並指出「古書之命名,多後人所追題,不皆出於作者之手」。這兩位著名學者的看法無疑是正確的。所以在《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孫子兵法》只被稱為「十三篇」。現在所謂「兵法」炮製出孫武為其著作命名《孫武兵法》的「神話」,其用心也「良苦」,其扯謊水平也低下。
通觀先秦諸子著作,篇幅均不大,春秋時期的諸子著作尤其短小精悍,均不過數千言,如《老子》《論語》《易經》以及《孫子》十三篇皆為五六千字,這是與當時書寫條件困難有關的。如今,「收藏者」以為兵書篇幅也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將「兵法」字數膨脹到十四萬餘字,殊不知這恰好反映了他們對古代歷史的無知。
偽造者對《孫子兵法》著錄及流傳的知識似懂非懂,所以不說則已,一開口便錯。眾所周知,《漢書·藝文志》之所以只著錄「《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沒有著錄「《孫子兵法》十三篇」是因為「十三篇」包含在八十二篇裡面了。這是學者的共識。而現在發現「《孫武兵法》八十二篇」,從房立中提供的篇目,從《預示篇》提供的內容,從呂效祖為「《孫武兵法》八十二篇」寫的序言來看,都講「八十二篇」中不包括「十三篇」,「十三篇」在「八十二篇」之外。這就是說,《孫武兵法》不是八十二篇,而是九十五篇。從他們提供的篇目看;第八十一篇是「三十六策」。「三十六策」最早見於《南齊書·王敬則傳》,書中有句話:「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計。」檀公指南北朝劉裕的名將檀道濟。「三十六策」怎麼會在《孫武兵法》八十二篇之中呢?《漢書·藝文志》又怎麼會把「三十六策」著錄進去呢?
另,房立中自己的「輯本」,也為手抄本是假的提供了證據。房立中一方面說西安的本子可以與世界八大奇蹟相媲美,是中國版本中最古老規模最大的兵學聖典;一方面他又編了一個與手抄本內容大不相同的「《孫武兵法》八十二篇」輯本,並宣稱他這個輯本也是「《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這就自相矛盾了,到底哪一個是真的?如果西安的是真的,那麼他那個「輯本」就是假的;反之,則西安的那個「國寶」便是假的。或者兩者都是假的。
十、鑑定的結果也顯示「兵法」出於今人的偽造。中國革命博物館文物鑑定專家肖貴洞曾對「兵法」第四十篇做過鑑定。斷定「抄本」絕非如「收藏者」與房立中等人所稱抄錄於「民國十二年」(1923年),而是六七十年代,甚至更晚抄寫的。1996年12月10日,肖貴洞又應《北京青年報》記者曾偉的要求,重新簽署了他當時的鑑定意見。鑑定意見原文如下:
從紙張的經緯纖維組合方式以及帘子紋的密度上看,不是20年代的紙張,當是60年代以後生產的紙;從墨色上看,光澤明顯,黑度較重,不是20年代抄寫的;從墨跡與紙張結合的程度上看,墨跡漂浮,說明抄寫時間不長;從殘舊程度上看,不是長期保存的形狀,而是人工急速造作的;從印章的格式與顏色上看,色紅跑油,不是20年代所蓋……破綻很多。
由以上情況斷定,《孫武兵法》不是1923年(民國十二年)抄定的,而是六七十年代,甚至更晚抄寫的,抄寫者在60歲左右。
從以上科學鑑定中完全可以看出,是什麼人在什麼時間和什麼情況下所作的這一偽跡昭著的所謂兵書。
由此,專家們一致認為,張瑞璣的家世問題,是張敬軒諸人炮製《兵法》重見天日這一神話的出發點與基礎。現在家世真相既然徹底澄清,則支撐這一「神話」的前提即不復存在。「兵法」的偽作性質從以上十條中可以斷然認定。
至於這場文化史上少有的鬧劇,作偽者出自什麼心理,竟然如此明目張胆地偽造兵學聖典《孫子兵法》?而某些傳媒又為何如此熱衷捧場?這當然是在商品經濟大潮衝擊下,「追名逐利」和社會普遍浮躁的結果,是那個名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生動寫照。
據參加辨偽的專家學者初步分析,作偽者之所以作偽,首先是想以此出名。為了出名,他們進行了精心的策劃。因為《孫子兵法》畢竟是兵書,普通百姓對其價值缺乏了解,於是乎作偽者先抬出一個晉陝名人張瑞璣,自稱是其後代,這樣似乎「百年珍藏《孫武兵法》」已經順理成章。為標榜「兵法」是真,作偽者還編排了一個漆書漢簡的神話和一個民國十二年(公元1923年)的抄本,以為這樣即可天衣無縫,然後藉助現代聲光電的傳媒拋售出來。一時間,這一重大發現被傳媒炒得火爆,消息迅速傳至海外。果真,一夜之間,作偽者成了眾人矚目的護寶英雄、民族精英、傑出的無產階級文化戰士,成了享譽海內外的知名人物。而捧場者的名字也屢屢見諸報端,成了鼎鼎大名的兵法研究大師。
出名的根本目的就是「逐利」。《孫武兵法》的「新發現」,竟產生了如此巨大的轟動效應。於是,作偽者便開始繼續暗箱操作,聲稱「《孫武兵法》八十二篇」完全由孫武一人親著,是為「家傳簡」,而現行的今本《孫子兵法》十三篇,則是經孫武之手縮編而成百字取精的「傳世簡」。
作偽者之所以標榜新發現的「《孫武兵法》八十二篇」為「家傳簡」,自是有其緣由的,因為國家文物保護法明文規定,地下一切出土文物屬於國家所有。那麼,只有家傳的文物才可以拍賣,並有利可圖。這就出現了作偽者待價而沽,揚言要一字千金(美元)計售,以圓自己億萬富豪之美夢的叫囂。到了這時,其逐利的醜惡面目就可謂一覽無餘了。而捧場者如國防大學的房立中等人也藉此機會渾水摸魚,大肆校點偽書,雜以其他內容編成《孫武子全書》,在一片喧囂與嘈雜聲中四處兜售叫賣,從中矇騙讀者,牟取暴利。
然而,機關算盡,作偽者的如意算盤還是落空了,其偽裝被研究孫子兵法的專家們一一剝去。這場由作偽者親自導演的拙劣的鬧劇與騙局,在一片喊打聲中,總算悄無聲息地收場了。不過隨著曲終人散,好奇的觀眾又總覺得意猶未盡,也總感到事情發生、發展得過於突兀離奇,似乎有另一種隱情和醜聞尚未揭露出來。事實上,整場鬧劇與騙局的開頭和結尾始終暗含著不可告人的隱情,而真正的較量也遠沒有結束。不久之後,圍繞著這一事件的前因後果,是是非非的車輪大戰終於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