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雀山漢簡的暗示

2024-10-06 05:00:58 作者: 岳南

  就在諸多懷疑論者懷揣著不同的目的,將孫武、孫臏及其著作之事攪得一塌糊塗、亂上加亂之時,也有一些學者本著文化良知和嚴謹的學術探索的態度,認為《史記》中有關孫子、孫臏及其著作的記載是確切可靠的。

  與反動學術權威相對的是,在這一問題的論爭中,也產生了一批革命的學術權威,這批學者主要以明代的宋濂、胡應麟,清代的紀昀、孫星衍,及近人余嘉錫等為代表。如宋濂在其所著《諸子辨·孫子》中說:「武,齊人,吳闔閭用以為將,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葉適以不見載於《左傳》,疑其書乃春秋末戰國初山林處士之所為,予獨不敢謂然。春秋時,列國之事赴告者則書於策,不然則否。二百四十二年之間,大國若秦、楚,小國若越、燕,其行事不見於經傳者有矣,何獨武哉!」

  另一位大學者胡應麟也於《四部正訛》中發表了類似的觀點,同時還指出:「秦漢間兵家稱述名流,大多遊俠之筆耳。《孫》《吳》《無忌》外,《萇弘》《范蠡》……率依託也。」清代的孫星衍對反動學術權威的歪理邪說更是深惡痛絕,他站在革命的立場上,用樸素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認定《孫子兵法》為孫武所著。並在《孫子略解序》一文中說:「諸子之文皆由沒世之後,門人小子撰述成書,惟此是其手定,且在《列》《莊》《孟》《荀》之前,真古書也。」

  樹人發表的文章影印件

  當代學者余空我,針對同代人樹人發表在《文匯報》上那篇認為《孫子兵法》是孫臏所作的文章,給予了質疑與嚴厲痛斥,余空我——也就是「你(樹人)坑我」——駁斥道:

  樹人同志做出「《孫子》不是春秋時代孫武所作」和「是戰國時代的孫臏所作」的結論時,他的主要指證是指《孫子》上的「越人之兵雖多,亦奚益於勝敗哉」和「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他認為「如果像《史記》所說,《孫子》十三篇是在吳伐楚之前所作的,那麼當時越國尚小,吳越尚未交惡相爭」。這一說法是不符合史實的。就拿《史記》來說吧,《吳太伯世家》:吳王闔閭「四年伐楚;取六與灊。五年伐越,敗之」。這時的吳越交兵尚在吳兵入郢以前四年。至闔閭十年「越聞吳王之在郢,國空,乃伐吳,吳使別兵擊越」。吳越和吳楚交兵幾乎是同時交叉進行的。又按《越王勾踐世家》上說:「允常之時,與吳王闔閭戰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勾踐立。」更足以說明「吳越交惡」絕不會在伐楚以後了。至於說「越人之兵雖多」,要知道這個「雖多」,並不等於說「越國當時是個兵多的國家」,而只是說即使越人動員了很多的兵力的意思,那是更容易理解的了。

  其次,樹人提到《兵勢篇》上的「五聲、五色、五味」的問題,認為「這樣一套完整的概念只是在戰國時代五行學說大盛以後才有的」。其實「五行」之說早見於《尚書·洪範》,如:「汩陳其五行。……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等等。「五聲」見於《周禮·春官大師》,「五色」見於《尚書·益稷》,「五味」見於《周禮·天官疾醫》,這些都是前《孫子》幾百年就出現了的詞語,何以要等到「戰國時代才能有」?這是令人很難索解的。至於說怎樣才算是「一套完整的概念」,因樹人同志沒有就這一點做詳細的說明,這裡只好存而不論。

  此外,樹人提到的如「謁者、門者、舍人」名稱的問題,說它「也不是春秋時代所能有的」。我的看法卻是:雖然這些名稱可能是職官的名稱,也可能只是「左右」的通稱。但原文把它擱在「守將左右」的後面,則認為通稱也未嘗不可。總之,問題的癥結,不在於某一名稱是否春秋時代所能有以及某些「思想」和「經驗」是否在春秋時代的可能出現,而在於這些疑問的提出,都無法否定《孫子》十三篇中有孫武傑出的軍事思想的存在。所以我們認為郭化若在《十一家注孫子》的《代序》中所提出的看法是值得重視的。

  郭在《代序》中所說的話,不僅把歷來對篇數的爭執系統地做了解釋。而就樹人所鼓吹的「引起歷代學者懷疑的第一點」即所謂「現今流傳的《孫子》十三篇就完全可能不是司馬遷所說的孫子」的問題也是個很好的解答。

  此外,郭在《代序》中談到《孫子》的軍事思想時,很多地方把「春秋戰國」聯在一起,稱為「春秋期」,這也是有意思的。因為許多疑問的提出,都是由於把「春秋」和「戰國」兩個時期的界限劃得太「隔絕」了。實際上,我們所謂「春秋」,是指的孔子作《春秋》所記述的那段時期。起自魯隱公元年,訖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722—前481年)。所謂「戰國」是指的劉向所編的《戰國策》的起訖年代。始自《趙策》終於《秦策》,即自周貞定王十六年,止於秦始皇二十年(公元前453—前227年)。兩個「時期」事實上是互相連接的,如果嚴格劃分起來,介乎其間的也只有自公元前481至前453年的二十八年那一段短短的距離。從人物、思想的發展方面來看,要說明這短短的二十八年裡(春秋末至戰國初)就有什麼截然的不同,那就很難使人信服的了。而歷來的學者往往在有意無意把它劃成似乎不可混淆的兩個時代,似乎戰國初可能有的思想,如果被劃在春秋末的話,就不可能有了,這是不夠科學的。《代序》在談《孫子》時,把「春秋戰國」聯繫起來作為一個整體看待,我認為是有意義的,其原因正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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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余空我對樹人的反駁,上溯宋謙、胡應麟、孫星衍等各家觀點,可以看出各說的紮實證據並不是很足,有些地方也的確難以令人完全信服。比如既然孫武著有世界一流的兵書戰策,又有司馬遷所說的「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的赫赫軍威戰功,應該算是名冠一時,至少是幾個國家都在矚目的英雄豪傑了。如此一個國際級大腕兒明星,居然不見於著名的《左傳》《國語》等書,的確讓人在心中總犯嘀咕。事實上,也正是爭論雙方所持論據的模糊和缺陷,才形成了自宋代以至現代的一千餘年間,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識精英們對孫子其人其書的問題聚訟紛紜,爭吵不斷,直至把問題變得越來越錯綜複雜,越來越撲朔迷離,甚至引導後生學者誤入歧途,陷於一片混沌的泥沼之中不能自拔。

  余空我發表的文章影印件

  當然,在古典名著中,被懷疑的不僅是《孫子兵法》,其他如著名的《六韜》《尉繚子》《晏子春秋》等書,流傳的版本歷來也多被疑為後人「偽托」,並「真偽相雜」,為此也同《孫子兵法》一樣爭論了千餘年。想不到1972年銀雀山漢墓竹簡的橫空出世,在讓世人親眼領略了這批文化瑰寶的同時,也確證了所出的這批書籍至少在西漢初年已廣為流傳的事實。特別是《孫子兵法》與《孫臏兵法》的同時出土,如同一道閃電划過迷茫的夜空,使聚訟千年的學術懸案頓然冰釋。這批竹簡如一面迎風飄揚的旗幟,以鮮活亮麗和無可辯駁的存在,吸引人類驚喜目光的同時,也以自身具有的深刻內涵向世界昭示了如下答案:

  第一,漢簡的出土證實了《史記》有關孫子和《孫子兵法》記載的真實性。與《孫子兵法》十三篇同時出土的,還有一些與十三篇關係十分密切的至為重要的《孫子兵法》佚文殘簡,其中《吳問》一篇記述的是孫子與吳王的問答,其主要內容是:吳王問孫子曰:「六將軍分守晉國之地,孰先亡,孰固成?」孫子曰:「范、中行氏先亡。」「孰為之次?」「智是為次。」「孰為之次?」「韓、魏為次。趙毋失其故法,晉國歸焉。」

  簡文中所說的「六將軍」,即晉國六卿范氏、中行氏、智氏和韓、魏、趙三家。春秋時期,卿與將軍不分,平時為卿,戰時統率一軍,則以「將軍」相稱。

  據《史記·晉世家》載,晉定公二十二年(公元前490年),趙、韓、魏和智氏聯合趕走范、中行氏。晉出公十七年(公元前457年),四家世卿瓜分范、中行氏的土地。晉哀公四年(公元前453年),趙、韓、魏共滅智氏,盡並其地。

  從以上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孫子兵法·吳問》產生的時間應在范、中行、智氏滅亡之後,否則,作者絕不會那麼準確預料到三卿的滅亡次序。對於趙、韓、魏三家的發展,作者認為韓、魏繼亡於智氏之後,晉國全部歸屬趙氏。然而這次他的估計卻全然錯了,說明作者既沒有看到晉靜公二年(公元前376年)三家最後瓜分晉公室,也沒有看到晉烈公十七年(公元前403年)三家正式建立封建諸侯國的重大歷史事實。由此可知,《吳問》是在智氏亡到趙、韓、魏三家自立為候的五十年內撰寫的。而孫武主要活動在吳王闔閭執政(公元前514—前496年)時期,與《吳問》撰寫時間相去不遠。因而,這篇文字的作者不論是誰,把孫武的言行記錄下來,都有時間上的便利條件。因此,把《吳問》視為記載孫武言行的可靠材料是沒有問題的。

  此外,竹簡本中另一篇《見吳王》則記述了孫子吳宮教戰等傳記材料,不但與《史記》《吳越春秋》等記載相吻合,而且有些情節較《史記》更為詳盡,據漢簡整理小組專家吳九龍等推斷,出土的篇章很可能就是當年太史公所依據的古本史料。由此可見,《史記》關於孫子的記載並非空穴來風,而是當時的流行之說,至少在當時人們並不懷疑孫子是春秋末期的吳國將領,同時也是《孫子兵法》一書的作者。

  第二,漢簡本《孫子兵法》與《孫臏兵法》的同時出土,以無可辯駁的鐵證破除了孫子、孫臏同為一人的謬說,粉碎了孫子就是伍子胥等神經病式的妄言。在出土的編號為第0233號的竹簡中,有「吳王問孫子曰」等字樣,在第0108號竹簡中,有「齊威王問兵孫子曰」等文字,這些鮮活可見的文字不但充分證明有兩個孫子,且同時昭示一個服務於吳國,一個服務於齊國,這兩個服務於不同國度的孫子,就是太史公在《史記》中所記載的孫武和孫臏。此二人處於不同的時代,也各有兵法傳世。因此,那些鼓吹孫武、孫臏同為一人的謬論和歪理邪說,也就不攻自破了。

  第三,漢簡的出土證明,《孫子兵法》確係十三篇。明顯的證據是,在一同出土的《見吳王》篇中,其中兩次提到孫子書為「十三扁(篇)」。另外,在十三篇簡文出土的同時,還發現了一塊記錄有竹書篇題的木牘。儘管這塊木牘已破碎成六塊小片,但從其行款及殘存的內容來看,簡本《孫子兵法》確為十三篇,且其篇名與傳世本基本相同,只是在個別的篇名與篇題上與傳本有些出入。

  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證據是,就在銀雀山漢墓竹簡發現六年之後的1978年夏季,考古人員在青海省大通縣上孫家寨——五號漢墓的發掘中,發現了一批木簡。與木簡同時出土的還有三面銅鏡和一些五銖錢,一枚私印,印文為「馬良」。經觀察分析,三面銅鏡花紋皆為四乳四螭紋,銅錢與洛陽燒溝I、II型相同,由此推斷該墓時代當為西漢晚期。結合隨葬品的組合和木簡情況推斷,考古人員認為墓主人馬良當為一個軍事將領,因史書無傳,其身世無從查考,但在出土的木簡中,其中有一部分是與《孫子兵法》有關的兵書。例如,有簡文曾明確提到:「孫子曰:夫十三篇……」(061號)這個記載比銀雀山竹簡還要明確,從而進一步說明《史記》所記述的孫武有《兵法十三篇》是完全有根據的。另外,在殘簡當中,還有一支上書「囗可與赴湯火白刃也」(001號)等字樣的文字,這與《史記》記述孫武見吳王闔廬時所說一段話的末句「雖赴水火猶可也」相似。因這一句話不見於銀雀山竹簡,從而又可以作為銀雀山竹簡的補充。

  與此同時,青海大通孫家寨漢墓殘簡還提供了一些《孫子兵法》的重要佚文,例如:

  「《軍斗令》,孫子曰:能當三囗」(047號)

  「《合戰令》,孫子曰:戰貴齊成,以囗囗」(355號)

  「《囗令》,孫子曰:軍行患車錯之,相(?)囗囗」(157號、106號)

  「子曰:軍患陣不堅,陣不堅則前破,而」(381號)

  「□者制為《軍斗》」(346號)

  「囗制為堅陣」(078號)

  「行殺之,擅退者後行殺之」(063號)

  據參加整理這批殘簡的考古人員說,類似以上的簡文,在出土的竹簡中還有許多。此簡文是不是《漢書·藝文志》所提到的《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尚無確切根據,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漢代初年,《孫子兵法》十三篇已經作為一部單獨、完整的著作而流傳於世了。至於班固弄出了一個《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如果不是無中生有、憑空捏造、故弄玄虛,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西漢末年劉向等人在整理過程中,把與《孫子兵法》相關的材料,如上孫家寨漢墓部分殘簡,以及在銀雀山漢墓中同《孫子兵法》十三篇一同出土的《黃帝伐赤帝》《地刑(形)二》等孫子後學的解釋發揮之作也收入其中,致使篇目大大地擴充起來了。而曹操在為《孫子兵法》作注時曾明確指出,「孫子者,齊人也,名武,為吳王闔閭作《兵法》一十三篇」,可見當時的十三篇早已成為定本,而不是幾十篇捆綁在一塊的羊雜碎式的大雜燴。曹操之所以為《孫子兵法》作注,正如他在《孫子序》中所言,是不滿於一般注釋之作的「未之深究訓說,況文煩富,行於世者失其旨要」。後來的杜牧不解其意,妄下論斷,誤以為曹操刪削八十二篇而成十三篇,以致謬種流傳,貽害了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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