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孫臏原是一人
2024-10-06 05:00:54
作者: 岳南
除姚際恆的糊塗加混帳話之外,另一種說法更加大膽和狂放,稱孫武與孫臏為同一個人,著名的《孫子兵法》實際上是戰國時孫臏所著。如現代學者錢穆在《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中說,孫臏名武,其人在吳、齊兩國都曾工作、學習、生活和戰鬥過。司馬遷在作《史記》時「誤分以為二人也」,說白了就是司馬遷不明事理,糊塗下筆亂點了鴛鴦譜,將一個人劈成兩半變成了兩個大活人。與這個觀點類似的除中國人外,尚有日本學者齋藤拙堂,在他所作的《孫子辨》一文中,同樣因為孫武之事不見於《左傳》,而懷疑《史記》中所說的孫武到底有沒有其人,最後經他如寫偵探小說一樣的反覆推理,得出了孫武與孫臏原本是一個人,其人生活、工作和戰鬥於戰國時期,名武而綽號叫臏,相當於梁山好漢魯智深綽號叫花和尚,孫二娘叫母夜叉一樣。其理由大概是:按照司馬遷的記載,孫武見吳王,當在吳伐楚之前,此時孫武就已經將自己所創作的《兵法十三篇》獻給吳王看過。但這個時候偏於南方一隅的越國尚小,其兵力不可能比吳國多。而《孫子兵法·虛實篇》卻說:「以吾度之,越人之兵雖多,亦奚益於勝哉。」很明顯,此話是越國比吳國強大之後的語調,是戰國時期的孫子所言。另有證據如《左傳》昭公三十三年,吳伐越,為吳越相爭之始。而《孫子兵法·九地篇》則說「吳人與越人相惡」,這是後來吳越相結怨之證據,因此此著當是戰國之後所作。又《戰國策》一書稱孫臏為孫子,結合《史記》中的列傳,特別是《太史公自序》中所稱的「孫子臏腳,而論兵法」,可知現行流傳的《孫子兵法》一書,是孫臏所著無疑,而孫武和孫臏同為一人,武其名,臏則為綽號。
日本學者武內義雄考證《孫子十三篇》文章影印件
對於齋騰拙堂的觀點,另一位東洋知識分子武內義雄表示有保留性地贊同,在其所作《孫子十三篇之作者》一文中,根據《史記》中稱孫武與孫臏均有兵法著述,而《漢書·藝文志》中又著錄有《吳孫子》《齊孫子》兩種兵法,因而斷定孫武與孫臏並非一人。但他又同時宣稱:「拙堂之論,應當首肯。今之孫子十三篇,想像為孫臏所著,今亦贊同。」為了進一步證明這個觀點的正確,武內義雄在列舉了十幾條補充性理由後,又加上了自己借題發揮的新成果,謂「余所推測,今之孫子十三篇是魏武帝鈔錄本,從齊孫子即孫臏書中拔萃而成者也。」
武內義雄所擁護的《孫子兵法》一書作於孫臏的觀點,在中國也找到了部分知音。如現代學者金德建在《古籍叢考》中提出了跟古代的葉適和東洋的武內義雄相似的觀點,他認為《左傳》不載孫事,而《史記》所述又極簡略,「內容上完全近於傳說」,因而斷定孫武其人「全為偽托」,十三篇兵法的作者「當為孫臏無疑」。
繼金德建之後,當代學者樹人在1962年7月25日的《文匯報》上發表署名文章,公開宣稱《孫子兵法》不是孫武所作,乃是孫臏所作。此君在標題為《〈孫子〉十三篇的時代和作者》的文章中,煞有介事地列舉了《孫子兵法》不是孫武所作的幾條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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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德建《孫子十三篇作於孫臏考》(載《古籍叢考》,上海中華書局1941年出版)
一、春秋時代的戰事規模大都是不大的,大國用兵不過數百乘,從未有興師十萬之眾的事。可是《孫子》中幾次提到「帶甲十萬」,「十萬之師舉矣」(《作戰篇》),「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用間篇》)。這樣大規模的戰爭是戰國時代方有的事。
二、《孫子》中屢稱君侯為主,如「主不可以怒而興師」(《火攻篇》),「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始計篇》),等等。其實主的稱號在春秋時代是指大夫,直到三家分晉和田齊自立以後才有臣稱君為主的稱呼法。
三、如果像《史記》所說,《孫子》十三篇是在吳伐楚之前所作,那麼當時越國尚小,吳越尚未交惡相爭。但是《孫子》說:「越人之兵雖多,亦奚益於勝敗哉」(《虛實篇》),這是越兵很多的口氣;「吳人與越人相惡也」(《九地篇》),這是吳越相仇後的說法。
四、《孫子》說:「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兵勢篇》)可是「形名」這個詞起於戰國中期。《始計篇》中說:「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把道放在天、地之前,這也不是春秋時期的思想。
除此之外,還可從《孫子兵法》中找出幾處不符春秋時代的文字:
1.《兵勢篇》說:「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把聲、色、味都分為五種基本的,一切其他的聲、色、味都由這五種基本的構成,這樣一套完整的概念只是在戰國時代五行學說大盛以後才有的。《虛實篇》更提到「五行無常勝」,這話亦見於《墨子·經說下》,那更是春秋時代所不可能有的思想。
《日本國見在書目》著錄
2.《九地篇》說:「夫霸、王之兵,伐大國,則其眾不得聚;威加於敵,則其交不得合。」這裡指的王當然不是三代之王——文王、武王或之後周王室的王,而是指的戰國時代「列國相王」的王,所以霸就放在王之前。另外,這樣的兵威,這種戰爭形勢與「外交」變化的關係,也不是春秋時代的人所能經驗的。
3.《用間篇》說「凡軍之所欲擊、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殺,必先知其守將左右謁者、門者、舍人之姓名。」這門者、舍人、謁者三種稱謂在春秋以前還沒有發現過。門者這個名稱始見於《史記·張耳陳餘列傳》,「秦詔書購求兩人,兩人亦反用門者」。舍人這個名稱亦見於《周禮·地官》,周禮「注」說為「主平宮中用谷者也」。但是《孫子》所說的舍人則是守將或「欲殺者」的屬下。顏師古說:「舍人,親近左右之通稱,後世遂為私屬官號。」這類身份的人事實上是戰國以後王、公、大臣的親信,有正式職名的門客,明確的記載有藺相如當過趙宦者令繆賢的舍人,李斯當過呂不韋的舍人,等等。至於謁者的名稱,《漢書·百官公卿表》更是明確指出這是秦官。當然,秦朝設立的官職可以在統一六國前就有了,但是要上溯到春秋時代,實在也太勉強。總的看來,一個守將、大臣,其屬下有這些私屬專職,而且從《孫子》的說法看來,這種情況還相當普遍,這也不是春秋時代所能有的。
那麼《孫子兵法》一書出自何時,作者是誰?樹人認為《孫子兵法》是戰國時代的孫臏所作,並再次強調了日人武內義雄舉出的幾點具體理由:(一)《戰國策》內所記的孫臏言論與今本《孫子兵法》中所記的相似。如「兵法百里而趨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走者軍半至」,與今《孫子兵法·軍爭篇》「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相似。(二)《呂氏春秋·不二篇》雲「孫臏貴勢」,而今本《孫子兵法》有《貴勢篇》,與呂覽所評孫臏之說相似。武內義雄認為曹操注《孫子兵法》時,《吳孫子》已佚,曹操誤把《齊孫子》作為《吳孫子》了,後世也就誤傳下來。
西夏與滿漢合璧《孫子兵法》(書影)
按樹人的說法,《孫子兵法》是孫臏所作是比較合理的,至少在這個假說下,上面所提的許多疑點,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其理由是:
在《史記》中,孫武、孫臏兩個不同人物的事跡,同時記載在一篇《孫子列傳》里,而且對孫臏也有冠以孫子稱呼的字句。本來,兩個人都姓孫,又都是軍事家,後世的人光看到「孫子」兩字是很容易弄錯、混淆的。如《史記》記載孫武的主要故事時說,孫武向吳王闔閭呈上《兵法十三篇》後,吳王要他演習一下。他從王宮裡點了一百八十名美女,組織起來操練,並且為了嚴肅號令而斬了吳王的兩個愛姬,以後吳王信其能而拜為將。這幾段記載都是有問題的,其證據表現在:一、《左傳》哀公元年有段楚子西的話說道:「昔闔閭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器不彤鏤,宮室不觀,舟車不飾,衣服財用擇不取費。」這樣的一個人,說他有美女一百八十名之多,而且還離開了兩個愛姬就食不甘味,這是很可懷疑的。二、《越絕書》上記載有:「(吳)巫門外大冢,吳王客孫武冢也,去縣十里。」孫武的稱謂是吳王客,而沒有什么正式的官稱。因此,完全否定孫武的存在,這當然不是確當的,但是《史記》所傳的主要故事和他有沒有作十三篇,卻都是可懷疑的。
最早的《孫子兵法》德譯本
另外,從《史記》中也可以看出,即使太史公也懷疑孫武作《孫子兵法》十三篇這個說法的確鑿性。司馬遷在《孫子吳起列傳》里說:「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可以想見,當時對於《孫子》這部名著,以及孫武和孫臏這兩個傑出的軍事家的傳說是很多的。而《孫子》十三篇為孫武所作,也大約就是當時盛傳的傳說。本來,古代的名著,往往容易被附會到時代更早的名家身上去,這也是符合所謂「偽書」的規律的。孫臏,據太史公記載也有兵法傳世,但是沒有說明是多少篇。可能當時也有孫臏作《孫子》十三篇的少數說法。這樣,司馬遷雖然在《史記》中採用了孫武的傳說,但他也不敢絕對肯定作《孫子》的不是孫臏。或者,太史公自己從《孫子》中看出了某些破綻,從而認為有《孫子》是孫臏所作的可能。因此,他才會在《孫子吳起列傳》里也列上孫臏的事跡,而且標題只題「孫子」。否則他何不直稱「孫武孫臏吳起列傳」或「孫子孫臏吳起列傳」呢?事實上,孫臏的故事比之孫武要翔實得多,而標題中卻沒有孫臏的名字,這是不合常例的。另外,還可以注意,為什麼太史公沒寫上孫臏兵法的篇數呢?以太史公這樣的地位,如果說他竟然無法知道一部流傳於當時的兵法名著的篇數,這是難以令人相信的。倒不如說,事實上因為只有一部孫臏的《孫子》十三篇,根據多數的傳說卻又歸到了孫武的名下,因而孫臏著作的具體篇數,當然就沒法說清楚了……
吳起吮卒病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