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就是伍子胥

2024-10-06 05:00:51 作者: 岳南

  馬陵戰役之後,魏國徹底失去了當年的威風,從此一蹶不振,走向衰敗,而齊國卻借這次軍事勝利強盛起來。諸侯們見風使舵,紛紛棄魏奔齊,向齊國進獻金錢美女,以示親近,齊威王終於實現了稱霸中原的夢想。而孫臏自入齊以來,通過兩次戰役,也初步實現了平生的理想和政治抱負,除了報仇雪恨,也弄了個名揚天下、萬古流傳的著名軍事戰略家的美名。

  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強大起來的齊國,將相不和的矛盾也日益激化尖銳起來,尤其是相國鄒忌與大將軍田忌的矛盾越來越突出,且已到了水火難容、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地步。雙方在一番明爭暗鬥之後,鄒忌用計誣陷田忌謀反作亂,企圖篡國奪權。田忌抗爭失敗,最後被迫流亡楚國。孫臏一看田忌作為齊國通緝的一名重犯流竄國外,而鄒忌全面控制了齊國的局勢,並成為呼風喚雨,握有對天下蒼生生殺大權的人物。自己作為田忌的前門客和軍事助手,不但再難以得到施展才華、為國盡忠的機會,而且連安身立命也感到越來越困難。在自己尚未完全失寵於君王群臣的情況下,只好識趣地主動向齊威王提出歸隱山野田園的請求。齊威王深知孫臏的難處與明哲保身的思想,很痛快地在報告上簽發了「同意」二字,並以特事特辦的名義,贈送了一大筆安家費和兩名男童、四名女子給孫臏。自此之後,孫臏遠離了齊國都城,歸隱山野田園,開始了修身養性、著書立說的新生活。他根據自己平生所學,在深入研究前人的兵書,特別是孫武兵法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的親身實踐和戰爭經驗,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終於在晚年完成了名垂千古的皇皇巨著——《孫臏兵法》八十九篇和四捲圖錄,從而成為中國歷史上繼孫武之後又一位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偉大的兵學巨匠。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引自《戰國策·鄒忌諷齊王納諫》)

  當然,孫臏歸隱之後,他在什麼地方隱居,每天怎樣生活,以及什麼時候撒手歸天,等等,史家少有記載,而民間傳說也多模糊不清。只是若干年之後,按照孫臏的軍事戰略思想和理論輯成的兵書開始在廟堂與江湖悄然流傳。由於孫臏和他的曾祖父孫武在春秋戰國諸侯混戰的大舞台上曾做過非凡的表演,並創造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的兵學文化,而這筆文化遺產作為人類的瑰寶,在社會上層和勞苦大眾之間,特別是在軍事領域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人們習慣上把孫武、孫臏統稱為孫子。而這個提法被後來的司馬遷在《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記載了下來。

  太史公在傳記中說道:「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於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於是闔廬知孫子能用兵,卒以為將。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孫子與有力焉。孫武既死,後百餘歲有孫臏。臏生阿、鄄之間。臏亦孫武之後世子孫也。孫臏嘗與龐涓俱學兵法。龐涓既事魏,得為惠王將軍,而自以為能不及孫臏,乃陰使召孫臏。臏至,龐涓恐其賢於己,疾之,則以法刑斷其兩足而黥之,欲隱勿見。齊使者如梁,孫臏以刑徒陰見,說齊使。齊使以為奇,竊載與之齊。齊將田忌善而客待之……於是忌進孫子於威王。威王問兵法,遂以為師……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

  這篇傳記關於兩位孫子的身世、戰功及著作的記述雖然略嫌簡單,但基本情況卻說得還算分明,即孫武是春秋末期仕於吳國的著名軍事戰略家,著有《兵法十三篇》。而孫臏是孫武的後世子孫,二人有血緣關係。孫臏生活在戰國時代的齊威王時,同他的祖先孫武一樣有兵法傳世。

  《孫子兵法》漢簡摹本

  繼司馬遷之後,東漢史學家班固在其《漢書·藝文志》中著錄了《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和《齊孫子》八十九篇。班固的史料來源不得而知,但比較明確的是,《吳孫子兵法》指的是孫武所著的《孫子兵法》。《齊孫子》則是孫臏所著的《孫臏兵法》。另外,在《吳越春秋》和曹操的《孫子序》中,也有一些關於這方面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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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具有雄風朝氣的漢代一路延續到輝煌壯美、浩氣沖天的大唐,《史記》與《漢書》有關兩孫子其人其書的記載一直為人們所遵信,並未見哪路英雄好漢或跳樑小丑提出不同的看法。只是唐代的杜牧根據司馬遷與班固對《孫子兵法》篇數的不同記載,在其所著《樊川集·孫子序》中,提出了一種說法,認為傳世的《孫子兵法》十三篇是曹操刪削的結果。他說:「武所著書,凡數十萬言,曹魏武帝削其繁剩,筆其精切,凡十三篇,成為一編。」此時的杜牧還在說孫武的著述如此浩繁,但當歷史的河流淌到綿軟陳腐的宋代時,隨著綜合國力的衰敗及北方少數民族的興起,一批資產階級右翼分子及虛無主義者,開始懷疑中國歷史上的各朝代是否如史書上記載的那樣大國泱泱、併吞八荒、輝煌壯麗。在心中虛無沒底的情形中,開始從各個角落尋挖鉤沉起歷史的史料來。也就在這個時候,一股投向故紙堆的辨偽學風隨之跟進,在有關兩孫子特別是孫武其人其事的問題上,從各個或明或暗的田間地頭,或廟堂的屋檐下,蹦出了各色人物,並懷揣不同目的提出異議,而這些異議已不再是司馬遷與班固所載《孫子兵法》篇數多少的爭論,而是從根本上產生了懷疑。有的認為,《孫子兵法》的思想內容具有濃厚的戰國色彩;有的認為,其題名作者孫武可能壓根兒就不存在;等等。在各說之中,影響最大最早的當數北宋仁宗時代注釋《孫子》的學者梅堯臣,他認為《孫子兵法》這本書帶有濃厚的戰國色彩,不足為信。其說法見於歐陽修為他的《孫子》注本所作的序文,文中提到當時的知識精英、封建衛道士們對《孫子》一書的價值頗有貶議,唯獨這位特立獨行的梅堯臣不同流合污,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並認為孫武這個人在歷史上或許是有的,但《孫子兵法》絕不是孫武所親著。按梅氏的說法:「嘗評武之書曰,此戰國相傾之說也。三代王者之師,司馬九伐之法,武不及也。然意愛其文略而意深,其行師用兵,亦皆有法,其言甚有次序。」

  敦煌晉寫本《孫子兵法》

  宋本魏武帝注《孫子》書影與《續古逸叢書》之《武經七書·孫子》書影

  梅氏的這個提法對後來知識分子們懷疑《孫子兵法》的時代和作者產生了重要影響。如宋代著名詞作家蘇軾就曾按照梅堯臣的腔調進一步發揮說:「夫武,戰國之將也,知為吳慮而已矣。」由於蘇軾本人在史學上的成就並不怎麼突出,因而他提出的這個說法對後人的影響並不是很大。可以說,繼梅堯臣之後,對後來的「懷疑派」儒生和封建衛道士們形成重要影響的另一個大牌明星,是具有反動學術權威之嫌的南宋中期的葉適。

  葉適,字正則,溫州永嘉人,自幼勤奮好學,二十九歲中進士,三十五歲被朝廷授太學正,不久改為太學博士。此間與陳亮、朱熹、陳傅良等名流書信來往甚密,成為永嘉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治學過程中,深受南宋學術界疑古思潮的影響,在自己的著作《習學記言》中有「所論喜為新奇,不屑摭拾陳語」,「講學析理,多異先儒」等語。意思很明顯,是說這個叫葉適的學術權威,對古書記載不屑一顧並多有反感,他自作聰明或者自以為是地弄出一套新的考證和說法,以顯示他的另類生活態度及不與主流合作的學術傾向。這個另類在對《孫子兵法》一書的評價上,與號稱特行獨立的梅堯臣臭味相投,是典型的孔家老二思想的擁護者和鼓吹者。二權威都曾明確表示,孫子書不合儒家軍事理想。葉適還列舉補充了更多的證據來說明此書中的很多思想和名詞都非春秋時期所常見,而為戰國時期所獨有。他認為《孫子兵法》是後人偽造而冒了孫武之名,歷史上根本就沒有孫武此人,也就是說孫武是那些偽造者憑空虛擬的一個神話式的假冒偽劣產品。為此,葉適還斗膽向學界宣稱:「凡(司馬)穰苴、孫武者,皆辯士妄想標指,非事實。」其證據包括最早記載孫武事跡的《史記·孫子吳起列傳》。按葉氏的看法,關於孫武其人其事,司馬遷只列舉了一個用宮女練兵的故事,頗類小說家言,顯然是「奇險不足信」。而倍受後世學者推崇的專記春秋一代史實的著名的《左傳》,在記述吳伐楚入郢的過程中非常詳細,並多次提到了恐怖大鱷伍子胥、陰謀家伯嚭,而單單不提號稱功名赫赫、超天王級的兵學大腕兒孫武。按照常理,雖然在其他書中有記載的人或事,左氏傳中不必盡有,但孫武如果真是指揮吳軍拔郢的第一號人物,其功名彰著若此,按理說不應漏掉,為什麼卻偏偏沒有記載?因而,葉氏推測說,《孫子兵法》當是「春秋末,戰國初,山林處士所為,其言得用於吳者,其徒誇大之說也。其言闔閭試以婦人,尤為奇險,不足信」。這個評價,就把孫武從歷史舞台上一下子給滅了。

  由於有了梅氏和葉氏這兩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反動學術權威的鼓吹、造謠和煽風點火,在以後的歲月里,相繼出現了一幫又一幫懷疑《孫子》時代和作者的所謂學術權威。這些對《孫子》持「懷疑之說」的大大小小的學者、文人,其懷疑、否定的角度和程度各有特色,有的側重於書的時代,有的側重於書的作者,也有人將二者綁在一塊全盤否定,進行口誅筆伐。如明代學者章學誠、清代姚鼐等,也鸚鵡學舌地認為《孫子兵法》「皆戰國事」,並宣稱:「吳容有孫武者,而十三篇非所自著。」其主要理由有二:一是春秋時期用兵規模不大,即使是大國也不過數百乘,而《孫子》中則有「興師十萬」的記述,顯然記述的是戰國時期的事情;二是《孫子》中稱國君為「主」,這是戰國時期的稱謂習慣,而「主」在春秋時期是士大夫之稱。曾在近代歷史上,特別是戊戌變法中大出風頭的梁啓超,在許多有關先秦諸子的論述中,也亦步亦趨、喋喋不休地嘮叨孫武的《兵法十三篇》乃戰國人偽托,並有可能是孫臏所為。按他的說法,書中所言,「皆非春秋時所能有……此書若指為孫武所作,則可決其偽;若指為孫臏所作,亦可謂之真」。梁氏沒有說這個論斷的根據是什麼,可能是出於他的主觀臆想而不便舉例加以論證。

  六朝鈔本舊注《孫子》斷片(書影)

  除上述諸君發表的論斷和宣言之外,另外尚有多種紛紜繁雜,甚至是突兀離奇的不同論調。如明代學者李贄在《孫子參同》的序中說:孫武乃孫臏之祖,臏的兵法傳於後世,而「本」則在孫武。同李贄觀點相似的還有現當代孫子研究權威、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原副院長郭化若,這位「軍科」的將軍,在為中華書局1962年出版的《十一家注孫子》所撰寫的《代序》中,曾這樣說道:「我們認為,《孫子兵法》大體是孫武總結春秋及其以前的戰爭和吳伐楚的經驗以及平時和吳王、伍員等研究軍事的論點整理而成的。經過百餘年口授、抄錄,輾轉流傳,到戰國經過孫臏編整、增補為十三篇,這就成了《史記》所說的『世傳其兵法』的著作。這部兵書傳到漢代,經過長時間的傳抄、附會、增減、修改,以及簡片的散亂、缺失、顛倒、毀損,已經不是十三篇的原樣了。所以東漢班固作《漢書·藝文志》時就有『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圖九卷』的說法。《吳越春秋》也有孫子和吳王問答的記載。傳到三國時,經過曹操選擇、刪削、編輯、註解,『削其繁剩,筆其精粹』(杜牧的話),又編成為十三篇,這就是現在流傳的孫子……所以我們說:《孫子》是春秋至戰國時期的軍事著作,它的奠基人是孫武,在這基礎上加上春秋戰國間的戰爭經驗及軍事學說而予以補充的是孫臏,現存的十三篇是經過曹操刪定編注的。」從此說的後幾句可以看出,其觀點又是唐代杜牧的延續。

  除以上諸種說法外,另有一種更別出心裁,如同羊群里突然躥出一頭驢來那樣離奇的觀點,認為孫武就是伍子胥。如清人牟默人在《校正孫子》一文中,宣稱孫臏為伍子胥的後代。文中說道:「古有伍胥無孫子,世傳《孫子十三篇》,即伍子胥所著書也。而《史記》有孫臏生阿、甄間為孫子之孫者,實子胥之裔也。知者據《左傳》哀公十一年子胥囑其子於齊鮑氏為王孫氏,是為伍氏之後,在齊姓孫,有明驗矣。既用改姓其子,故其著書,亦以自號,其所欲寄託者然也。其書舊題,當曰孫子武十三篇,後人習傳,輒曰孫子名武,而不知武者書名,非人名也。其姓名居趾,皆不著於書中,而其子孫居齊,傳述其家書,故世人由此稱之曰:孫子武齊人也。司馬遷不知孫子即子胥,別為《孫武列傳》……蓋子胥自柏舉之前,說聽於闔閭,以覆楚為事,非遑著書。夫椒之後,以越為憂,而寢不見用於夫差,乃托著書以自見,其書多言越人而不及楚,知為夫差時作也。覆楚則曰伍子胥,著書則曰孫子,前後異稱,非兩人也。」

  在證明了伍子胥就是孫武的同時,牟默人還煞有介事地解釋了《左傳》不記載孫武事跡的理由,按他的說法,「左丘明喜言兵,愛奇士,使吳有孫子其人,安得內外傳無一言及之?故余以左氏之所不言,而知孫武之為亡是公,可無疑也。」既如此,為什麼《史記》孫武、伍子胥皆有傳?牟的解釋是,「以一人而為兩傳,使子胥失其十三篇。」

  儘管牟默人的這一說法很有創意,很能唬人,並有些橫空出世的味道,達到了譁眾取寵的目的,但終究穿鑿附會得有些過於離譜,因而信服的人不多。

  《孫子兵法》「凡地有絕澗……必亟去之」,即今譯「凡遇不利地形立即離去」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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