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陵戰址知多少

2024-10-06 05:00:43 作者: 岳南

  如前所述,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中有一篇非常引人矚目的《陳忌問壘》,記述的是陳忌與孫臏議論馬陵戰役之事,這篇文章對解開馬陵之戰許多爭論不休的問題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簡文說:

  田忌問孫子曰:「……不禁,為之奈何?」孫子曰:「明將之問也。此者人之所過而不急也。此□之所以疾……志也。」田忌曰:「可得聞乎?」[孫子]曰:「可。用此者,所以應卒(猝)窘、處隘塞死地之中也,是吾所以取龐[子]而擒太子申也。」

  田忌曰:「善。事已往而形不見。」孫子曰:「蒺藜者,所以當溝池也。車者,所以當壘也……」

  若將這段對話譯成白話文便是:

  田忌問孫臏:「軍隊在野戰的情況下應該怎樣部署陣地呢?」孫臏答:「只有明智的將軍才會提出這個問題。這是一般人容易忽略過去而不重視的問題。處理這個問題主要是,迅速地利用部隊的武器裝備結合地形情況恰當布置,並要注意鼓舞和激勵鬥志。」田忌問:「可以具體地講給我聽聽嗎?」孫臏說:「可以。這種方法是用來應付突然處於困境、險阻、死地之中的緊急情況的,這便是我之所以戰勝龐涓、俘虜太子申的方法呵。」

  戰國形勢圖(公元前350年)

  田忌說:「好呵!這件事已過去好多年了,當時布陣設壘的情形已看不見了。」孫臏說:「在臨時野戰的情況下,蒺藜可以當作溝塹和護城河來用,戰車可以當作城牆來用……」

  陳忌即田忌,司馬遷記馬陵之戰時說「齊使田忌將而往,直走大梁」,認為齊軍大將為田忌,但本篇卻表明齊國大將軍田忌並未參加馬陵之戰。因為他對馬陵之戰的具體部署很不了解,故而向孫臏請求說:「可得聞乎?」而孫臏的回答則是:「可。用此者,所以應猝窘、處隘塞死地之中也,是吾所以取龐[子]而擒太子申也。」這裡的「吾」是孫臏自稱,並不包括田忌。田忌又說「事已往而形不見」,則更表明田忌實在不了解馬陵戰場具體情形,故而懇切要求孫臏詳細地講給他聽。

  《陳忌問壘》雖用對話體,但若田忌參與馬陵之戰,又是主將,對戰役部署定會十分清楚,如果他沒有犯神經病或健忘症的話,不會再明知故問。當然,《史記》在敘說馬陵之戰的齊軍主將時也是不相一致的,《魏世家》只言「孫子」,到《孫子吳起列傳》時,則為「孫子、田忌」,明顯多了一人。而《田完世家》又為「田忌、田嬰將,孫子為師」;《六國年表》為「田忌、田嬰、田朌將,孫子為師」。《田完世家》還專門敘述說,桂陵之戰後,田忌因遭成侯鄒忌陷害,「率其徒襲臨淄,求成侯,不勝而奔」。到了馬陵之戰時,「宣王召田忌復故位」,又為主將。對此,歷代史家早有爭議,但因史料缺乏,皆為揣測之詞,沒有一個權威性的說法。從銀雀山出土漢簡《陳忌問壘》中可以看出,「宣王召田忌復故位」是子虛烏有的事情,當是司馬遷記載之誤,不足為信。那麼,馬陵之戰齊軍主將究竟是誰呢?從對史料的綜合分析來看,當系田朌。司馬貞《史記索隱》引《竹書紀年》云:「紀年二八年,與齊田朌戰於馬陵」;「紀年二十九年五月,齊田朌伐我東鄙」。《竹書紀年》系晉代出土的魏國史書,成書時間早,史料可靠,該書記馬陵之戰齊軍將領僅提田朌,足見其為齊國主將無疑。

  根據銀雀山漢簡整理出版的《孫臏兵法》之《擒龐涓》篇

  

  1975年文物出版社印製線裝本《孫臏兵法》之《擒龐涓》

  通過對新材料的研究基本可以肯定,《史記》中談到田忌為將和直走大梁,顯然是把發生於公元前353年齊魏桂陵之戰的舊事弄到馬陵之戰的頭上,因而出現了田忌為將的記載。特別需要提及的是,孫臏在對話中,那「應猝窘、處隘塞死地之中也」,顯然表明是在倉促窘迫之中。那「是吾所以取龐[子]而擒太子申也」句,則表明被逼處於「隘塞死地」之中的是龐涓和太子申的兵馬。「隘塞」多指山地之險要處,「死地」是《孫子兵法·九地》篇中的專用名詞。孫子說,「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者為死地」。孫臏自行解說馬陵之戰戰役的一句話,加上兵學家對「死地」的解釋,則是對大名的元城馬陵和山東莘縣馬陵等方位不具備作為戰址條件的直接判定。

  文白對照《史記》(2002年圖文版)描述的馬陵之戰截圖

  為了更有把握,更準確地弄清馬陵之戰戰址到底在何處的問題,根據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提供的最新線索,郯城縣馬陵山戰址研究課題組,曾深入傳說中的各個馬陵戰址做了實際調查,並得出了如下結論:

  一、大名戰址。此戰址位於現在的河北省大名縣縣城東南二十五公里處的馬陵村,該村原為三個自然村,現分為六個行政村,北部為東馬陵、西馬陵,南部為郭馬陵、李馬陵、劉馬陵和姜馬陵,均坐落在黃河故道的沖積地帶。在東、西馬陵二村之西,有一條南北走向沖溝,南起馬頰河、北至束館,長約3.5公里。整個沖溝地帶呈網狀,由許多彎彎曲曲的小溝交叉相連而成,小溝寬5—15米,深2.5—3.5米。溝谷地帶內部有條小路,當地人稱馬陵道,又叫葫蘆峪。這就是晉代末年徐廣所謂的馬陵之戰的戰址。

  從當地地理條件看,大名縣及其附近屬平原地帶,據馬陵各村由流水衝擊的溝谷暴露地層剖面考察分析,系黃河沖積後遺留的沙土堆積而成,土層厚達數十米,唯上部60—70厘米處可見零星明清時代的殘磚。在溝谷地帶的北端,束館村西北十餘里處,於4米下發掘出一座唐代墓葬(有墓志銘),據此分析,這裡的地表形成較晚。很難根據此地形說這就是馬陵古道,更難說那道深2.5—3.5米的溝是魏軍及龐涓的中伏地點。但據課題組人員多次走訪調查,此處與馬陵之戰有關的傳說較少,據村民介紹,早年溝內長有一棵黃桑樹,據說就是「龐涓死於此樹之下」的那棵樹。但從沖積層的形成判斷,倘若有那棵樹,也不知道埋在地面幾米之下了。馬陵村一位73歲的老人介紹,在束館南街,曾有過一個孫臏祠堂,但沒有聽到孫、龐在此打過仗的傳說,地下也從沒有出土過戰國時代的兵器或有關器物。大名縣文保所所長任海榮曾介紹說,在大名縣,現存較早的建築是大名縣城,始建於明代。馬陵村大約始建於明末清初。

  位於山東省聊城莘縣的馬陵之戰遺址碑

  二、莘縣、范縣、濮縣、鄄城戰址。有關馬陵戰址在鄄城或濮縣的說法,最早出於東晉初年的虞喜,此地近代屬山東管轄,後來濮縣和相鄰的范縣均於1964年劃歸河南省,只有莘、鄄二縣仍屬山東。據今鄄城縣文保所長吳道龍說,本縣無馬陵道地名、村名。所謂鄄城馬陵,實指今莘縣(黃河北岸)境內,其地在河南范縣縣城西南7.5公里處的馬陵村,故該說亦可稱為莘縣說。此地屬莘縣大張鄉,至今仍名馬陵。在其東北3公里處,有一個叫作道口的村莊,當地人常把二地合稱為馬陵道。莘縣人民政府於1984年將此地定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1990年立保護標誌「馬陵戰場遺址」。但是從地理位置看,它位於古鄄城西北,與虞喜說的東北地址不合。當地的學者陳昆麟認為,虞喜的「東北」二字實乃西北之誤。但《史記·魏世家》及《史記正義》注兩次引虞喜《志林》,都作「濮州鄄城縣東北六十餘里有馬陵」,可見並非字誤。因而,課題組人員認為,莘縣說和其最早的記載《志林》所記方位不相符合,其正確性不能不令人懷疑。

  另據走訪調查,這裡的地形也和大名馬陵一樣,坐落於黃河故道沖積形成的較高的台地上。馬陵村東北有一條通往道口的沖溝,大體上與大名馬陵的沖溝相仿。據該村主任陳良寬說,建村時間是明洪武年間,在該村附近沒有發現唐代以前的出土文物。據莘縣文化局局長王合祥介紹,馬陵村原屬黃河故道,泥沙疊壓很厚,大都在4—5米。館藏的文物時代都較晚,目前沒有發現一件戰國時期的兵器。這個說法更加深了研究者對此地為馬陵之戰戰址的懷疑。

  三、新鄭馬陵岡戰址。1984年,《中州今古》第6期發表了無名氏《馬陵究竟在何處》的文章,該文稱:馬陵即今河南省中牟縣西南邊界的馬陵岡。這個馬陵岡為戰國時韓地,屬伏牛山余脈,沙丘、土嶺起伏,逶迤連綿,寬十里,長四十五里,成西北、東南走向,俗稱四十五里馬陵岡,為中牟、新鄭兩縣的自然交界。岡上有馬陵道橫斷而過,既是古魏國通往韓國的大道,又是韓國京都「新鄭」首當其衝的要塞。至今,馬陵岡上仍有「孫臏廟」遺址,並留下不少孫龐鬥智的傳說……因而有人推斷「歷史上著名的馬陵之戰的馬陵,應是今新鄭、中牟之交的馬陵岡一帶」。

  據調查考證,新鄭、中牟之交確實有「馬陵岡」,而且其大部歸今天的中牟所轄。早在1983年秋末,當地學者毛廣欽曾邀請了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這裡做了一次考古調查,1984年7月又帶了鄰近的謝莊、八岡、三官廟等三個鄉的文化幹部進行了一次文物普查,同時訪問了當地群眾,還拍了幾張地形照片,所得結果與《馬陵》一文所持觀點並不一致。為此,毛廣欽曾撰文說:馬陵岡並沒有四十五里長,十里寬,它實際的北端在今天的中牟張莊,南端在新鄭劉店的北門外,全長不過二十餘里,最寬處也不足一里。岡頂有一條明顯的林蔭小路,是中牟、新鄭兩縣的自然界線,當地從未聽說過有馬陵道之名。該文所說的「孫臏廟」應為「孫子廟」,今天為一所小學所用,在文物普查中聽說這裡的廟碑已無下落,唯剩下不足一米見方的石刻鑲嵌於東廂房的牆壁上,但字跡已模糊得無法辨認。孫子廟的位置是在野王、吳村、魏家三個村莊的中間,傳說中的龐涓廟只有三間,在孫子廟的北邊,由於當地人卑視龐涓,龐涓廟早為人們所拆。中牟是一個建制很久的古縣,根據史載和考古材料,目前在當地還難以找出它是古代戰場的可靠證據。

  課題組人員在詳細研究了以上幾位作者的文章後,曾親赴此地進行了調查,結合歷史文獻查考,發現此地在歷史上曾經被稱為馬陵,只是此馬陵非彼馬陵罷了。

  公元前369年,即魏惠王二年,韓懿侯二年,魏敗韓於馬陵。《史記》的《魏世家》《韓世家》都在這一年有記載。這場魏、韓兩國間的戰爭,早於齊、魏馬陵之戰28年。乾隆《新鄭縣誌》收有馬龍甲的《馬陵辯》一文,作者說:「馬陵韓地,在今新鄭縣東30里,魏韓馬陵、齊敗魏馬陵皆此地也。」馬龍甲明確地指出了韓地有個馬陵。課題組人員認為,此地近韓都,在大梁西南,孫臏不會選擇距魏都大梁很近而又遠離本國五六百里之處為戰場而設伏。說魏韓之戰戰址在此地倒是可能的,因為它處在魏韓之間,但說魏齊之戰發生在這裡就不對了。

  另據清乾隆十九年《中牟縣誌》記載:「馬陵岡——在縣治六十里許,綿亘五十餘里,上有孫臏、龐涓二廟。」然而,又加曰:「按,孫臏殺龐涓於馬陵在山東兗州府郯城縣,今有馬陵。涓事梁惠王為大將軍,召臏至魏,刖其足。中牟屬魏,故土祀之,因以馬陵名岡,實非砍樹白書之處也。」這個補充說得非常明白,可見前人早已否定了中牟是齊魏之戰的古戰場了,有些後人出於各自不同的目的,又翻騰出來並一口咬定這就是齊魏之戰中的馬陵,實為存心不良。

  另據新鄭縣文保所負責人介紹,該縣原衛生局局長馬銘吾曾多次對本縣的馬陵岡戰址進行實地考察,認定這裡不具備齊魏馬陵之戰戰場的條件。馬陵之戰的古戰場究竟在哪裡?曾數次實際勘察新鄭馬陵遺址,並長期從事這方面研究的毛廣欽表示:「儘管目前不少史學家傾向在今天的河北大名,但我認為《中牟縣誌》所指在山東郯城的可能性較大。」

  四、郯城馬陵山戰址。根據課題組的查尋,最早記載郯城馬陵山為齊魏馬陵之戰戰址的是明萬曆十六年的《沂州志》。該志載:「齊戰魏,孫子勝龐涓於此。」後來正兒八經的記載就是乾隆《中牟縣誌》等一些地方史志。自銀雀山漢簡發現及研究成果公布之後,1981年,《東嶽論叢》第三期發表了郯城當地學者左牧的文章《馬陵之戰戰址及起訖時間考》,首次以論文的形式將沉寂多年的馬陵之戰戰址的問題拋出來,並旗幟鮮明地提出了「戰址郯城說」。1985年,《中國史研究》第一期發表了河北省檔案局學者王煥春《魏齊馬陵之戰在郯城馬陵山》的長篇論文,該文以大量的史料、嚴謹的學術態度,對馬陵之戰的前因後果以及具體的戰略步驟,做了較為詳盡的論述。此文在學術界產生轟動效應的同時,也正式引發了馬陵之戰戰址研究的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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