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馬陵山之謎
2024-10-06 05:00:45
作者: 岳南
郯城境內的馬陵山,為沂蒙山的余脈,北與臨沂蘭山相連,南抵江蘇宿遷,綿亘數百里,南北走向,縱貫郯城全境,海拔一般在80—184.2米之間。此山形成於距今約一億四千萬年至七千萬年之間,屬中生代時期,為白堊紀紫紅色砂岩,呈低山丘陵,地形有平有險,平險相間,溝壑縱橫,複雜多變。其中的獨龍澗,由九條溝匯合而成,谷深林密,澗深壑險,狀似葫蘆,又稱葫蘆峪,縱深六里有餘。兩旁懸崖峭壁,矗立如屏。傳說齊魏孫龐之戰,孫臏誘龐涓於此澗,龐涓中箭死於此澗古桑樹下,因而後又俗稱龐涓溝或龐涓谷,而緊靠龐涓溝的四山圍子因四面環山而得名。當地很多地名傳說,都與孫、龐馬陵之戰有關,如馬場,傳說孫龐決戰期間,孫臏曾在此餵馬。古寨,孫臏曾在此安營紮寨。社子,原名射子,傳說孫臏曾在此布置伏弩以射龐涓。掛劍,原名掛箭,傳說龐涓在此中箭。卸甲營,傳說孫臏誘龐涓進入獨龍澗,在此卸下甲冑。另外還有馬陵道、跑馬嶺、點將台、分屍嶺、龐涓一次上馬石、龐涓二次上馬石、恨谷崖、龐涓石等地名。這些與孫龐之戰有關的一系列古地名、古村名,幾乎可以從其中探討出戰爭的全過程。據課題組人員說,能夠說明此地為馬陵戰址的還有兩種出土文物加以證明:
1.位於馬陵山北側的樣山,有安子廟,其西北側有一墓葬,在1982年被當地村民挖掘,其中有石槨木棺,一槨二棺,合為三重。據史載,齊貴族大墓使用石槨,另有「(棺槨)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之別。據此推斷,此墓採取的應為戰國齊的墓葬制度。墓前有一無字碑,據當地群眾傳說,該墓為孫臏念龐涓同學之誼,葬龐涓於此。經調查該墓葬的形制,同以上記載相吻合,應為戰國墓葬之制。無字碑的豎立,亦為秦及先秦之制。秦始皇在泰山豎立的無字碑,至今猶存。而刻字以記墓內主人一生行事的石碑,最早的始於漢代。此墓雖於1982年被破壞,但其石槨的殘石及無字碑尚存。
位於郯城馬陵山的上馬石,相傳龐涓兵敗試圖在此上馬逃竄,終被射殺
2.此戰址發現了大量出土的古代兵器和鍋灶坑。1958年在黑龍潭修水庫時,曾出土了400至500枚銅箭頭。在以後的若干年中,孫唐村有40餘人先後撿到200餘枚銅箭頭。1972年修跑馬陵水庫時,又挖出了數百個鍋灶坑和許多三棱銅箭頭。從1958年到1976年,清泉寺林場在挖樹坑的過程中,曾有300餘人撿到過數千枚銅箭頭。1988年清泉寺礦泉水廠擴建時,又挖出幾十個鍋灶坑和部分銅箭頭。這些箭頭有兩翼式的,也有三棱式的。戰國史學家楊寬曾在其著作《戰國史·武器的進步》一節中寫道:「戰國時青銅兵器有顯著進步……箭鏃由雙翼式變為三棱式。」經有關部門鑑定,這些銅箭頭正是戰國時期的,與歷史上記載的馬陵之戰的時間正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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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為重要的考古佐證是,課題組在調查期間,還陸續於大尚莊鄉孫塘村收集到一把完整的青銅劍,在司家鄉卸甲營村收集到一把青銅斷劍,在泉源鄉收集到一件銅刺。具有重要價值的是,1978年大尚莊糧所院內出土一件帶銘文的銅戈,文曰「郤氏戈」。據著名古文字學家李學勤考證,郤氏,春秋晉國之大族郤獻子之後,以邑為氏。其采邑在今沁水流域,戰國時屬魏之河內。此戈為戰國時郤邑所鑄。馬陵之戰是大規模戰爭,雙方各有十萬之眾,自然魏國要把上等的武器帶入軍中,但想不到一戰而全軍覆沒,大量兵器遺於戰場,則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倘若此戈出土於墓葬中,還可以解釋為墓主人從別處帶來。出土於古戰場,又正是與魏有關的戰址,伴以如此大量的箭頭,除了說明這裡是戰國時與魏國有關的一次戰爭的戰場外,似乎找不出第二種合理的解釋。
郯城馬陵山古戰場出土的戰國時兵器,銘文為「郤氏戈」
課題組在考察以上戰址時,特別注重地形地貌的特點,因為在馬陵之戰中,進入山谷的魏兵號稱有十萬之眾,要把他們全部或者大部分,哪怕是一半兵力五萬人誘進伏擊圈中,也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個伏擊圈必須在山區,而且地形必須是孫武在《孫子兵法》中所說的「死地」。大名、莘縣戰址雖然有溝溝坡坡,但無法裝下十萬行軍中的兵將。龐涓是一位著名軍事將領,行軍時前軍必有前衛。在平原地區作戰,如果前衛、前軍入伏,其他各軍很容易衝出包圍。因此,課題組人員認為,就以上所論及的幾個戰址中,只有馬陵山符合戰址條件。
與此相關聯的其他證據還有,根據臨沂學者王汝濤的考證,銀雀山漢墓出土的竹簡《孫臏兵法》中,有不少篇章、語句與《史記》所述馬陵之戰及郯城馬陵山的形勢相符。如:
《陳忌問壘》曰:「可。用此者,所以應猝窘、處隘塞死地之中也,是吾所以取龐[子]而擒太子申也。」
《月戰》:「十戰而八勝,以月者也,十戰而九勝,月有……故戰之道,有多殺人而不得將卒者,有得將卒而不得舍者,有得舍而不得將軍者,有覆軍殺將者。」
《八陣》:「易則多其車,險則多其騎,厄則多其弩。險易必知生地、死地,居生擊死。」
《地葆》:「五地之勝曰:山勝陵,陵勝阜,阜勝陳丘,陳丘勝林平地……五地之敗曰:谿、川、澤、斥。五地之殺曰:天井、天宛、天離、天隙、天柖。」
作者與台灣東吳大學的孫子兵法研究專家劉必榮教授(左)在馬陵山龐涓谷前考察
《勢備》:「凡兵之道四:曰陣、曰勢、曰變、曰權。察此四者,所以破強敵,取猛將也。」
王汝濤認為,由《史記》描述馬陵戰況的情景,聯想對照郯城馬陵山的地形、地貌,就不難發現上列篇章和語句幾乎都可以與馬陵之戰互為註腳。而《陳忌問壘》尤為詳細。其第一部分幾乎都講的是馬陵之戰的事。換句話說,從《孫臏兵法》這部書中,不僅尋覓到了馬陵之戰的蛛絲馬跡,而且也看到了郯城馬陵山地貌的倒影。諸如,「應猝窘、處隘塞死地之中」,以及「厄則多其弩」「五地之敗」「五地之殺」,這些都是馬陵山、獨龍澗一帶「澗深壑險,狀似葫蘆」,「兩旁懸崖峭壁,矗立如屏」,「地形有平有險、平險相間、溝壑縱橫、複雜多變」,「谷深林密深六里有餘,酷似一個大布袋」等的映像。尤其是那「多其弩」的記載,與馬陵山出土的大批箭頭,形成了一個交相輝映的歷史真實場景。
位於馬陵山的獨龍澗石碑
龐涓之死的馬陵之戰是埋伏戰,其規模之大、準備之複雜、時間之長,從《孫子吳起列傳》《孫臏兵法》中可知一二。所以完成這項埋伏除具備自然地形、地貌及地理位置等必備條件外,還必須具備熟悉地形地貌、事前有足夠的偽裝和埋伏準備,以及在較長時間內不致泄露秘密等條件。這些苛刻條件如不在本國,而在敵國或與敵國較近的地方,都是辦不到的。郯城屬齊國,又遠離魏國,具備以上所說的條件。若從郯城的地望觀察,也具備了規模大、時間長、不暴露等有利因素,故能達到最終的成功。
另外,郯地自古就是重要的交通要地,在春秋時就是齊、吳、晉、越、楚等大國爭霸的必經之地,到戰國時也是齊、越、魏等大國爭雄的焦點。因而,從春秋到戰國在這裡發生過不少戰爭,這些戰爭除最後一戰發生在戰國時期外,都發生在春秋時期。而馬陵山出土的兵器經專家鑑定,除少數屬春秋時代外,其他大都是戰國時期的兵器。這除了說明兵器是馬陵之戰的遺物外,也說明郯城馬陵山確係齊魏馬陵之戰的古戰場。
為此,課題組最後得出結論:銀雀山漢簡出土的《孫臏兵法》和郯城馬陵山的地形、文獻記載、出土文物、地名成因等相印證,在關於馬陵之戰戰址的問題上,衝擊和動搖了以往各家之舊說,由此證明齊魏之間的馬陵之戰的戰址,應該在郯城馬陵山而不應該,也不可能在別處。這個認定,如同聚訟千餘年的《孫臏兵法》的有無一樣,一旦竹簡出土,迷霧盡掃而空。而這個最新的結果,也並非哪個人或哪些人企圖要翻千古懸案所能辦得到的。齊魏馬陵之戰戰址的重新認定,亦是如此。
郯城課題組弄出的這個看起來是鐵板釘釘,並且這個釘子還是拐了彎的結論,並未使所有的專家學者完全信服,也有一部分學者表示郯城馬陵山說只是一家之言而已,要弄個鐵板釘釘的鐵案,還需要繼續深入研究論證。如銀雀山漢墓竹簡的主要發掘者和研究者、著名學者吳九龍認為,如果確定了馬陵之戰戰址,對研究《孫臏兵法》有重大意義,因為漢簡本《孫臏兵法》的《擒龐涓》《陳忌問壘》等篇章實際上敘述了戰爭的過程,但我們並不清楚竹簡上地名的確切位置所在,這樣就難於確知戰爭是怎樣進行的。這都是我們需要繼續討論和研究的課題。郯城是古代的交通要道,《讀史方輿紀要》記載,臨沂「自古為兵衝要地,南服有事,必由此以爭中國」。自臨沂而下必經郯城。郯城也是東西通衢,《戰國策·宋衛》記載:「魏太子申自將,過宋外黃……攻齊,大勝並莒……與齊人戰而死,卒不得魏。」說明齊魏交戰,由外黃向東進軍,再經郯並莒的作戰路線。文獻的記載揭示了齊魏在馬陵山作戰的可能性。1978年在大尚莊糧所院內出土「郤氏戈」一件,有關專家鑑定為戰國前期三晉郤邑地方鑄造的。三晉兵器在馬陵山出土絕非偶然。此外,考察馬陵山地形,確為一古戰場。有專家對山東西部、南部馬陵山的地理形勢分析論證,認為齊魏在馬陵山作戰是符合軍事地理原則的。從上述理由來看,初步認定馬陵之戰的戰址在這裡,是有依據的,作為一家之言也是完全成立的。當然還需要進一步深入考察,認真論證,以使現有的看法更充分地立于堅實的基礎之上。但也應當特別注意,如沒有充足的理由,不宜輕易否定古代書籍的記載。最好能更廣泛、深入地研究古籍,對馬陵山一帶進行考古調查,尋找新的論據和資料,這樣對最終確定馬陵之戰戰址的位置,發展我們的學術事業更有益處。
吳九龍在馬陵山考察(作者攝)
此為郯城馬陵山馬陵道,一位在現場考察的軍方專家對作者說:「這個山谷過於狹窄,幾萬人的兵力無法展開。」似有懷疑此是否為真正的孫龐戰爭遺址之意(作者攝)
或許,吳九龍的話更趨平和、理性並符合學術爭鳴的規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