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號墓的棺槨
2024-10-06 04:58:34
作者: 岳南
來人是註定要和銀雀山漢墓有一段緣分的省博物館文物組工作人員畢寶啟、吳九龍。
二人並非專門衝著這次發掘而來,促使他們到臨沂的一個重要原因,要追溯到泰山腳下發生的一樁肆意砍伐山中樹木、毀壞古建築的「打砸搶」事件。而這個事件之所以成為事件並引起重視,則又源於一個越南訪華團的泰山之行。
1972年乍暖還寒的早春,越南一個訪華團來到中國進行友好訪問。正是源於對中國人民偉大領袖毛主席那關於泰山與鴻毛的精闢論述的好奇,這個訪華團在提請中國方面批准後,特地來泰山進行遊覽,以目睹和驗證泰山是如何之重、鴻毛是怎樣之輕。就在這次遊覽中,他們在山道沿途看到了一片片被砍伐的樹木殘跡和古建築被毀壞的淒涼慘景,內心泛著不解和痛惜。回到北京後,這個訪華團的團長在被周恩來總理接見時,順便講述了泰山之行的所見所聞,並特別提到了樹木遭到亂砍,古建築被無情摧毀的事實。周總理聞聽,內心異常憤怒,他知道這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當地流行的惡果。作為重新得到毛澤東主席信任並漸已控制中國政治局勢的周恩來,感到出面扼制一下這場災難蔓延的時機已經來臨,於是很快做出批示,責成濟南軍區與山東省革委會對越南訪華團反映的問題立即查辦,並迅速將情況上報國務院。根據這一指示,濟南軍區司令員楊得志親自主持,很快組成了一個由某師師長掛帥,若干名參謀、幹事、助理員參加的調查團。這個調查團會同山東省地方大員和業務幹部幾十號人馬,以昂揚的姿態殺奔泰安,在當地駐軍和地方政府的配合下,很快將這一事件查清弄明,對製造這一事件的有關人等,當場給弄了幾十頂「現行反革命分子」的紙帽子戴上,先是遊街示眾,再拿入昏天黑地、生死兩茫茫的鐵牢,給予了嚴厲打擊與無情鎮壓。
這次事件的發生以及周恩來總理對此事的態度,使山東方面的決策者們憑藉多年磨鍊出來的政治嗅覺,立即感到中國的政治格局已發生了微妙變化,以周恩來為代表的政治派別又強硬起來,開始主持政局了,而以「文革旗手」江青為代表的政治集團,似乎疲軟了下來,呈現出萎靡不振的狀態。這個並非偶然的現象所警示於世的是:「文化大革命」所標榜的某些觀點、態度和方向,需要適時地調整和糾正了,至少像「文革」初期那樣對文物古蹟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味打砸焚燒是行不通了。現在,不論你是政治家還是政客,也不論是嘴裡整天嘟囔著仁義道德的舊式官僚,還是時刻叫喊著革命口號的泥腿子工農幹部,都必須審時度勢,與時俱進,開拓進取,對這種突變的政治氣候有所回應和表示了,否則政治前途將是凶多吉少,生死難測。於是,在各級領導者的授意下,不同層次的文化工作會議一個接一個地召開起來,各種相關的人物,攜帶著相應與不相應的計劃,如驚蟄之後的蛇蟒,在風雨交加的黎明紛紛出洞,向著崇山峻岭、叢林幽谷穿行而去。
1972年3月2日上午9點,曾參與「泰山事件」調查的山東省博物館文物組負責人楊子范,根據上級業務部門的指示精神,在本組內召開了自「文革」爆發以來首次別開生面的工作會議。會議明確提出工作重心要做戰略性轉移,對文物古蹟如孔府、孔廟、孔林等,原來是戰略性進攻,即在一片紅色的海洋和革命口號中打砸搶燒,現在要調整為戰略性防禦,也就是說要改為默默無聞地修繕與保護。按照這個戰略方針,山東省博物館在文物問題上,也與時俱進地確定了如下五個方面的工作重點:
30年後,畢寶啟站在山東省博物館辰光閣前說:「當年我們在這座樓里開完會就出發了,想不到在銀雀山遇到了漢墓發掘和竹簡出土的事,現在想起,像做夢一樣。」(作者攝)
一、對山東省境內的所有古建築進行普查,如需要修繕,配合當地政府做出預算,請求上級撥款。
二、對全省各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進行勘察,對損壞狀況進行詳細統計。
三、同當地政府協調,對「文革」以來被破壞的文物政策給予逐步恢復和落實。
四、調查了解對待文物問題上正反兩個方面的典型,逐級上報。
五、主動了解各級文物工作人員的情況,認真對待人民來信,對信中反映的問題要詳細調查了解,正確處理各種與文物有關的是非、矛盾。
就在這次會議上,文物組業務人員、考古學家畢寶啟、吳九龍被劃為一個小組,負責淄博、濰坊、臨沂等三個地區的調查工作。楊子范之所以做這樣的安排,主要考慮到新老人員交叉搭配,更有利於工作,至少不會鬧出大的彆扭。畢、吳二人在做了簡單的準備後,就啟程了。有關二人的經歷大致如下:
畢寶啟,北京市房山區人,1956年高中畢業後進入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後到中科院哲學訓練班和文化部古代建築訓練班學習。1961年調山東省文物管理處,後管理處與省博物館合併辦公,畢寶啟調博物館文物組工作。
吳九龍,1941年生於四川成都市,1951年隨父母到北京定居,1966年自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畢業後,到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後來隨著「文革」爆發與政治形勢的惡化,被下放到全國著名的浙江省軍區喬司農場勞動改造,兩年之後轉到嘉興農機廠當車工。1971年底轉到山東省博物館文物組工作,約半年後開始了與銀雀山重大考古發現不期而遇的機緣。
銀雀山漢簡出土30年後,重回臨沂出席紀念大會的吳九龍(左),在銀雀山漢簡博物館向作者等人講解《孫子兵法》的出土與整理情形
當畢寶啟、吳九龍沿淄博、青州、壽光等區縣,乘公共汽車一路風塵僕僕輾轉到臨沂時,已是4月14日下午三點多鐘。二人走出車站,直奔地區革委會文化組,在與一位姓王的軍代表接上頭後,開始了簡短的交談。畢、吳二人除說明工作來意外,還就人民來信中,有內容涉及臨沂縣文物組在金雀山漢墓群未按考古程序胡亂發掘,並隱匿不報的情況,準備做一次具體而深入的調查了解。這位王姓軍代表聞聽,覺得事關重大,自感人微言輕,不敢做主,立即摸起電話向臨沂軍分區曹副政委做了匯報。按照曹副政委的指示,畢、吳二人先到地委第三招待所休息,於次日上午聽取地區文化組的匯報,就有關問題進行具體協商。既然對方已做了這樣的安排,畢、吳也就不好抗拒,只得服從。當二人走出地委大院,朝著第三招待所的方向行進之時,突然發現不遠處一個山岡上聚集了幾十人,似乎在挖掘著什麼,四周還有不少手拿鎬頭、鐵杴等工具的人在來回走動。儘管看不太分明,但職業的敏感使畢、吳二人意識到,前面或許正是一起挖掘古墓的行動。既然是挖掘古墓,那就和自己的業務有關,於是吳九龍對畢寶啟說:「老畢,你看那裡是不是正在挖墓,咱倆過去看看吧。」
畢寶啟望著前面不遠處的小山岡,沉思片刻道:「算了吧,如果真是挖墓,我們貿然闖過去,說不定有不少熟人,面對他們的工作,你說什麼?我看說好不行,說不好,一時還磨不開面子,等明天文化組介紹完情況再去吧。」
朱雀
就在畢、吳二人爭論十五年後的1988年,在出土《孫子兵法》漢墓不遠處的金雀山,於一座張氏磚墓中再度發現了朱雀、玄武、青龍、白虎等畫像磚,據專家推斷,此畫像作於魏晉時期
「還是去看看吧,我們不說話或少說話不就是了?」年輕氣盛的吳九龍被好奇心驅使得有些難以自持,畢寶啟一看,便不再堅持,說了聲「好吧,就依你」。於是二人轉身向銀雀山走去。
因畢寶啟過去和劉心健有過業務上的聯繫,算是老熟人,因而一見面雙方便熱情地寒暄起來。畢寶啟簡單說了幾句來臨沂的目的,劉心健便熱情地邀請二人道:「既然來了,你們今天就別走了,乾脆和我們一塊發掘吧。」
滿臉寫著疲憊的畢寶啟對眼前這個墓沒有多大興趣,便推託道:「我們還沒有同地區的領導見面,眼下正準備到招待所住宿,順便過來看看,等明天再說吧。」說著就要招呼吳九龍告辭。
此時吳九龍正對著墓坑外一堆被劉心健扔掉的亂草樣的東西好奇地觀看,聽到畢寶啟的招呼,順手將那亂草樣的東西撿起了兩根,輕聲說:「老畢,我怎麼看著這東西像是竹簡,找點水沖一下看看有沒有字。」說著來到一個破水桶邊,用一塊小布片在水桶里蘸了水,慢慢擦洗那兩根竹片上面的淤泥與水鏽。當他的手指攜帶布片在竹片上最後一次擦過時,眼前驀地一亮,如同一道閃電「嘩」地刺破了漆黑的夜幕,緊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響雷——奇蹟出現了。
玄武(金雀山張氏墓中發現的畫像磚畫像)
青龍(金雀山發現的畫像磚畫像)
只見竹片上真的顯露出一行黑色的字體,吳九龍禁不住「啊」了一聲。驚愕之中,他強按住狂跳的心,瞪圓了眼睛仔細辨別面前的文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於看清了,上面是帶有篆意的隸書「齊桓公問管子曰」七個字。按吳九龍所掌握的歷史知識,這上面的幾個名字並不難懂,齊桓公乃春秋五霸之一、齊國的最高領導人,而管子則是這個國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這七個字說明君臣之間正在進行一場對話,關於這場對話的內容,很可能寫在其他的竹簡中。想到此處,吳九龍對站在不遠處的畢寶啟與劉心健等人說:「不得了了,這墓里挖出寶貝來了,是竹簡,有字,上面有字!」
幾個人聞聽大驚,立即圍上來,瞪大了眼睛,爭相觀看著吳九龍手中的竹簡。畢寶啟看罷,滿臉的疲憊蕩然無存,情緒高昂,神態激動地說:「沒錯,是竹簡,是竹簡!」一邊說著,一邊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對眾人道:「這墓中突然出現的兩根竹簡殘片絕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偶然出現的,應該有它們的同伴,有它們必然的時代背景,快找找,看還有沒有。」話音剛落,吳九龍上前幾步來到了剛才撿拾竹簡的地方,驀然發現原來那看似一堆亂草的東西竟全部是竹簡殘片!這堆殘片長短不一,混合於污泥中,如不仔細辨別,很難認出這就是價值連城的竹簡書。「快來看,這一堆全是竹簡。」吳九龍大聲喊著,眾人「嘩」地圍過來,嘴裡嘰里咕嚕地說著什麼。待一陣騷動過後,吳九龍彎腰將那一堆散亂的竹簡小心謹慎地撿起來,悄悄放於坑外由張鳴雪守護的兩輪地排車中。為了進一步證實竹簡的真偽並了解其中的內容,劉心健快步來到地排車旁,又從那堆腐草狀的竹片中,隨便抽出長短各一枚,來到不遠處的鐵桶邊,學著吳九龍的樣子用水擦去污泥,眼前又出現了「齊威王問孫子曰」「晏子曰」等文字。這表明,那堆竹片應全部或大部書寫著文字,它記載著一篇或數篇古代文獻,由於時代久遠,這些出土的文獻無疑將具有重大的學術價值。從短暫熱烈的氣氛中漸漸回過神來的劉心健預感到了什麼,頓時激情蕩漾,熱血噴涌,兩眼放出燦爛的光。他如同一名在比賽場上剛剛得了金牌的運動員,高舉著兩枚竹簡,歇斯底里地狂喊道:「齊威王,孫子,孫子呵……」邊喊邊圍著墓坑跳了幾圈,而後猛地衝到地排車前,朝那堆混合於泥水中的竹簡看了看,沖一臉木然的張鳴雪點了下頭,又轉身跑進墓室,對仍在提取器物的楊佃旭喊道:「老楊,了不得了,咱們這次可算弄著大魚了,你快看看吧。」
玄武(青海德令哈市東三十公里處的郭里木鄉夏塔圖草場吐蕃墓出土的棺板畫玄武圖)
「是不是弄出金子來了?」仍在墓坑內勞作的楊佃旭慢騰騰地說著,並不抬頭理會,照樣做他的事情。
「不,不是金子……」沉浸在興奮之中的劉心健嘴唇打著哆嗦,結結巴巴地說。
「不是金子你說什麼醉話?」楊佃旭停止工作,慢慢直起腰,一隻手扶著邊箱,另一隻手捏成拳頭不住捶打著腰背,有些調侃地說。
劉心健將兩枚竹簡在他面前一晃,表情神秘而又嚴肅地說:「不哄你,這是有字的竹簡,齊威王、孫子,比金子還貴呢。」
「那它怎麼不叫金子?」楊佃旭仍在調侃著,將竹簡接了過來。
「不要胡扯狗油了,快看看裡面還有沒有。」劉心健邊說邊焦急地彎腰弓背,趴在邊箱壁上,兩眼發著藍光,貪婪地向里窺視。此時楊佃旭已看到了竹簡上的文字,作為常年和書打交道的他,自然深知這一發現的重要,遂一聲不吭地趴在箱壁,同劉心健一道認真搜尋起來。過了一會兒,楊佃旭指著邊箱南部一個角落說:「老劉你看,這邊好像還有竹簡。」劉心健將頭湊過來看了看道:「那就趕快把它弄出來。」說畢,兩人先後伏身趴到邊箱南部的角落,起勁地在泥水中摸索起來。
站在墓坑外的畢寶啟、吳九龍見劉心健呈半瘋半狂狀趴在坑內掏尋竹簡,並不再理會自己,頓覺無趣,加上一路勞頓,身心疲憊,便產生了回招待所的念頭。臨走時畢寶啟覺得眼前這個發掘方法不太對勁,便朝蹲在坑內正撅著屁股摸「魚」的劉心健說道:「老劉呵,墓中有這麼珍貴的東西,我看你們這個弄法不是太好,還是暫時停工吧,待明天大家商量一下再說,否則損失可就大了。」
劉心健嘴裡哼哈地答應著,但在坑中並不抬頭,只顧自己伸著兩手在槨箱裡四處摸索。畢、吳二人知道自己無力阻止劉心健瘋了樣孤注一擲的行動,索性暫回招待所,待明天跟地區領導們取得聯繫後再做理論。於是二人下山悻悻而去。
「咱是不是先停了,待明天再弄?」楊佃旭見畢、吳二人顯然有些不高興地悄然離去,試探性地提醒劉心健。此時的劉心健已被竹簡的發現沖昏了頭腦,哪裡還能聽進去別人的意見,他搖搖頭,對楊佃旭說道:「管他娘的張三還是李四,挖我們的就是了,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只有瞎子才停工。」說罷又甩開膀子,一聲不吭地倒騰起來。
橘紅色的太陽漸漸沉沒於西邊的天際,夜幕開始降臨。此時,劉心健、楊佃旭二人從泥水中摸索出一部分竹片,用水沖洗後沒有發現文字。經仔細辨別,原來是陪葬的盛放杏子、桃子的真正的竹笥殘片。這個結果令二人很是失望,正待進一步清理,在上面幹活的工人「驢」突然沖墓坑內大喊一聲道:「老劉、老楊,你們倆還在裡頭鼓搗啥,人家張老師早拉著地排車回家了。」
「什麼,車拉走了?!」二人大為吃驚,忙爬出墓坑一看,地排車和其他的發掘人員蹤影全無。
「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快攆,要不車裡的竹簡就全完了。」劉心健說著,同楊佃旭一前一後沖入灰濛濛的夜色中。過了五六分鐘的光景,總算在山下追上了張鳴雪。劉心健強按心中的憤怒大聲質問道:「老張,你咋回事?俺倆還在坑裡,你就把車偷偷拉走了,扎固人也不能這個扎固法,還講不講人味?」
原來上午分工時,張鳴雪很想到墓坑從事第一線的發掘工作,但劉心健以墓坑狹小、工作艱苦、難度大等理由給予了阻撓,張鳴雪於無奈中只得在坑外看車守攤,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末流人物。這個安排令張鳴雪頗為不快,同時在心中恨上了劉心健。當這股悶氣憋到太陽落山之後,看到王文起等坑外人員因無事可干,陸續收拾工具回了家,自己仍要守著那輛破舊的地排車苦苦等待底下的二人,便再也憋不住了。尤其想起了剛才畢、吳二人走時說過的話,覺得劉心健這樣不把上級業務部門人員的話放在心上,實在有些狂妄和驕橫。於是便決定來個不告而別,算是對劉心健這種狂妄輕薄心態的一點報復性懲罰。此時見劉心健追將過來,並開始責問自己,張鳴雪扭頭望了一眼,先是「哼」了一聲,然後拉著地排車邊走邊反駁道:「你的眼睛都長到腚上去了,天黑也不知道?我要是再不走,路上出了事你包著,嗯?!」
「我看你是老糊塗了,你要走也得招呼我倆一聲。」劉心健激憤地回擊著。
張鳴雪並不示弱,繼續反駁道:「我不告訴你,你今天晚上就在那個墓里脫衣服睡覺了?」
「嘿,真是歪理邪說,無怪乎孔夫子說『老而不死是為賊』,我看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活膩味了,今天我非要跟你弄個明白不可。」劉心健說著,一隻手拽住了地排車,一隻手扯住了張鳴雪的袖子,做興師問罪狀。
張鳴雪見劉心健來勢兇猛,將地排車往路邊一扔,嘴裡邊喊著「你他娘的是披著蓑衣跳高——挓挲得不輕」,邊捲起袖子欲和對方來一番華山論劍。在一旁的楊佃旭見狀,情急之中「嗖」一下蹦於二人之間,抓住兩方的胳膊,聲色俱厲地喊道:「都給我閉嘴,不要亂噴大糞了,這黑燈瞎火的,要是弄出個什麼事,丟幾件文物,我看你們吃不了要給我兜著走!」一席話,使二人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各自鬆了手,向地排車圍攏而來。劉、楊二人借著夜色中微弱的星光看到,那一堆原本就散亂的竹簡,經過一路顛簸蕩動,越發凌亂不堪,這是繼劉心健將一捆整體的竹簡掰斷之後,又一次令人扼腕的損失。
經過楊佃旭的說和,三人總算一起把出土器物運回了文物組。但文物組此時並沒有一個合適的地方存放,張鳴雪只好將那些基本完整的陶器、漆器等硬體器物,一件件堆放於辦公室的牆角。而那堆依然與泥水混合在一起的散亂的竹簡,劉心健和楊佃旭先是從地排車中收攏到一起,而後找個稻草袋子鋪於牆角,搬過幾個盆子和小缸,將未曾折斷或折斷後稍長的竹簡放於盆中,折斷後較短或零碎的竹簡,則放於缸中,最後分別於盆、缸中加入清水,對竹簡施以簡單的保護性浸泡,以防迅速乾裂、腐朽。
當這一切安排就緒,劉心健用電話向早已下班回家的尹局長做了匯報。尹局長聽罷很是興奮,他告知劉心健說:「聽說省博物館的畢寶啟、吳九龍兩位業務人員已來臨沂調查工作,現正住在地委招待所,是不是先把這個好消息跟他們說一下,聽聽他們有什麼意見?」
劉心健一聽,心中「咚咚」地打起鼓來,心想,今天挖墓的事,畢、吳這兩個傢伙到底告沒告訴尹局長,萬一他們告了我的狀可就糟了,我得先去問個明白。待放下電話,立即率領文物組幾個打雜人員,借著夜色中的星光,匆匆向招待所奔去。
此時,畢、吳二人剛吃過晚飯,正在房間借著昏暗的燈光,為傳說中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之一的玄武的來歷爭論不休,突然外面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吳九龍答應著將門打開,只見幾條漢子灰頭土臉地站在門口,為首的一個大塊頭正是劉心健。未等吳九龍說話,劉心健便搶步向前,大聲說道:「老畢、老吳呵,今天發掘出竹簡的事,我跟尹局長匯報了,他讓我再跟你們匯報一下,現在東西都拉到文物組了,你們是不是去一趟,看咋保護合適?」
畢、吳二人望著劉心健那滿是泥水的紫黝黝的臉,不知對方的真正來意,又不好強硬地推辭,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畢寶啟說道:「好吧,九龍呵,反正我們在這裡閒著也沒事,還是去瞧瞧吧,走!」這樣說著,二人跟著劉心健等一夥一道呼隆呼隆地向外奔去。
到達現場後,畢、吳二人察看了出土的器物,又分別從盆中抽出幾枚竹簡,用清水輕輕沖洗後,仍見有黑色的墨書文字顯現。二人望著已腐化得如同爛草樣的竹簡,感到事關重大。既然自己受對方邀請來到了文物組,就必須負起相應的責任,應該立即將情況向省博物館領導匯報。此時已是晚上八點多,為爭取時間,畢、吳二人直接去附近的郵電局說明情況,通過局內總機以最快的速度掛通了省博物館值班室的電話,將情況做了匯報。根據二人的要求,省博物館值班員很快將情況向館長張學和駐館軍代表張營長做了報告。張館長和軍代表聞知,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又迅速向山東省革委會文化組做了匯報,文化組負責人當場指示:「省博物館迅速增派業務人員奔赴現場,同當地政府部門協調後共同努力,切實做好這一古代重要墓葬的發掘、清理、保護工作。」省博物館館長張學立即電告臨沂文化局局長尹松若,令其讓手下人員暫停發掘,等待來人增援。
第二天一大早,由山東省博物館派出的業務人員蔣英炬、白雲哲,連同濟南國棉三廠駐博物館工宣隊代表魏隊長,一行三人乘公共汽車向臨沂進發,經過大半天的顛簸,於下午兩點多鐘到達臨沂文物組。三人先是觀看了已出土的竹簡,而後又同文化局尹局長、文物組的劉心健、張鳴雪,以及省博來的畢寶啟、吳九龍等人共赴銀雀山,察看了發掘現場。由於此時槨蓋已經打開,許多器物都浸泡在泥水中,顯然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須立即進行搶救性發掘。經省、縣雙方人員商定,於第二天開始聯合發掘。同時,鑑於這一墓葬所出竹簡的重要價值,由臨沂方面和當地駐軍聯繫,請求派出一個排的兵力,對墓坑特別是出土文物進行警戒、保護。
4月16日上午,省、縣雙方組成的聯合發掘組進入工地,臨沂軍分區根據當地政府的請求,令直屬獨立營派出一個加強排荷槍實彈開赴銀雀山,對墓葬進行日夜守護。軍隊的突然介入,立即引起了四方百姓的警覺和猜測。先是有人傳言銀雀山發現了蔣幫特務和電台,後又傳言發現了國軍撤退時掩埋的地雷和大批金條,再後來,整個臨沂城已風傳銀雀山挖出了價值連城的金人金馬。至於這些金人金馬是古人留下的,還是日本鬼子或是國民黨遺留在大陸的,沒有人說得清楚。但每個人都在指手畫腳,唾沫橫飛,神秘兮兮地爭說著發現經過。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消息如同荒原上的野火,借著春天的風勢瞬間便飛卷升騰起來,且越燒越旺,越燒越狂。烈焰升騰中,各色官僚、政客、地方大員,諸種行業的老總、部門經理、白領、藍領、灰領、工人、農民、下崗職工、藝術家、教師、小商小販、大盜、小偷、地痞、流氓、阿飛、賭棍、流浪漢、在逃犯、歷史的或現行的反革命分子、地富反壞右各派分子等等,瞪著像老鼠一樣明亮、好奇、貪婪的眼睛,從不同的場所、不同的地點、不同的角落,懷揣著不同的目的,一路號叫著,揮舞著手臂或拳頭精神抖擻地向銀雀山狂奔而來。一時間,不大的銀雀山已是人潮洶湧,塵土瀰漫,吵鬧聲此起彼伏,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駐守的解放軍官兵一看這種陣勢,如臨大敵,立即進入戰備狀態,除刺刀打開,子彈上膛,嚴密警戒外,又迅速派人找來木樁、鐵絲網,將墓坑分三層圍住,嚴禁一切閒雜人等混入其內。無奈整個現場已成人山人海狀,且這些人在傳言的激發蠱惑下,為一睹埋藏於地下那金人金馬的神秘形象,大腦已處於極度的癲狂狀態。他們不再顧及槍刺、木樁、鐵絲網的阻攔,也不考慮那黃色的「花生米」可能穿越頭顱的滋味,瘋狂的人流如黃河決堤般沖將過來。面對這不祥的異象凶兆,守護的解放軍官兵雖竭盡全力,但終因寡不敵眾,最後導致樁斷網折,全線崩潰,官兵們不得不退守墓坑四周一隅嚴防死守。眼看要有大的亂子發生,官兵們適時接到了上級下達的「人在陣地在,無關人等如有膽大包天擅自違規入坑者,就地正法」的命令。如此一招狠棋,終使坑外喧譁騷動的人流漸漸平靜下來。考古人員在兩股勢力短暫的緩和與平衡中,得以開始正常下坑發掘。
銀雀山漢墓發掘者之一的蔣英炬回憶當年發掘情形(作者攝)
按照此前雙方商定的計劃,墓室發掘主要由吳九龍、畢寶啟、蔣英炬三位省里來的考古學家負責,縣裡的劉心健等人員則負責排水、傳遞器物、維持秩序等二線工作。當一切正常運轉後,於下午兩點左右,吳九龍等發掘人員在邊箱的西南角發現了一批竹簡。鑑於上次被折斷的教訓,發掘人員找來一塊大木板,由吳九龍、蔣英炬二人輕輕插入竹簡的下部,然後將竹簡和泥水一塊托舉出來,這一看似簡單的做法,有效地避免了悲劇的重演。
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現場(高至喜提供)
當竹簡被托出之後,為驗證真偽,蔣英炬從中提取一枚查看。經用水沖洗,上面赫然出現了「而擒龐涓,故曰,孫子之所以為者」十幾個墨書隸字。
「這文字與孫臏有關,是不是我們發現了《孫子兵法》?」蔣英炬脫口喊了一句,眾人一聽,精神大振,圍上前來議論紛紛:「上回劉心健抽出的那枚竹簡就有孫子二字,這回又有孫子,上面的文字既有龐涓,又有孫子,那麼這個孫子應該就是人們比較熟悉的孫臏,如果這批竹簡記載的不是《孫子兵法》,也當與孫臏有關,假如果真如此,則這批竹簡將具有不可估量的重大學術價值。不得了,不得了啊!……」大家議論著,猜測著,一時群情激昂,幹勁倍增,僅用一天時間,邊箱的器物全部清理完畢。
繼邊箱之後,發掘人員按照考古程序接著清理內棺。經測量,內棺南北長2.14米、寬0.66米、高0.62米,整個外部髹有黑漆。由於水的浸泡,漆皮大部分已脫落。發掘人員用鋼釺等工具,慢慢將棺蓋撬開,發現屍骨大部分已腐爛,性別難辨。屍骨腐爛的原因,據後來吳九龍考證,當與墓室四周的白膏泥遭到破壞有直接的關係。在內棺北端,發現彩繪漆奩一件,裡面裝有木梳、木篦及上飾草葉紋和八角連弧紋的銅鏡子一面。從木枕和漆奩的方位以及尚存的幾根屍骨推斷,墓主的葬式為仰身直肢,頭北向,具體測量數字是方向正北偏東20度,這樣的葬式為古代墓葬所常見。除此之外,考古人員還在棺木的中間發現銅帶鉤一件,整個棺底鋪有厚約3厘米的草墊,草早已爛掉,只留痕跡。由於棺內存放的器物比較簡略,發掘工作至當日下午便告完畢。正當大家為此次發掘成果而慶賀之時,在同一天,遠在千里之外的湖南長沙,幾十名考古人員正雲集馬王堆一號漢墓的墓坑,打開了龐大厚重的棺槨,保存完好的千年女屍隨之橫空出世。這一偶然性的巧合,揭開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又一輪震驚中外的考古發現的序幕,不僅大大提振了剛剛復甦的中國文物界的士氣,同時也吹響了中國二十世紀「考古中興」的號角。
考古人員在馬王堆一號漢墓內提取器物(傅舉有提供)
銀雀山一號墓出土的漢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