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冶秋:速運北京處理

2024-10-06 04:58:36 作者: 岳南

  由於銀雀山漢墓(此時根據出土器物等初步斷定為漢墓)重大考古發現被證實,前來增援的蔣英炬和其他發掘人員把棺內的器物清理完畢後,準備連夜回濟南復命。臨行前,徵得臨沂方面同意,將已經抽出的那枚記載孫子與龐涓之事的竹簡一同帶回,以做實物證據讓領導過目。出於安全考慮,蔣英炬專門派人到醫院買來一支玻璃管,將竹簡裝入管內密封。隨後和一同來的白雲哲、魏隊長乘坐臨沂方面派出的汽車抵達兗州火車站,而後轉火車趕赴濟南。

  第二天上午,已返回濟南的蔣英炬把銀雀山漢墓的發現、發掘情況,分別向省博物館和省革委會文化組領導人做了匯報。當領導們看過那枚竹簡後,驚嘆之餘,做出幾乎相同的評價:「這一漢墓出土的竹簡,是山東乃至全國極其罕見、極其珍貴的重要文物,尤其在學術方面的價值不可估量。」根據蔣英炬匯報的情況,領導們比較冷靜、清醒地認識到,在污泥濁水的侵蝕下,要想使幾乎成為腐草的竹簡得到妥善整理與保護,單憑山東方面的條件和力量恐怕很難,必須立即向北京方面請示匯報,只有依靠中央的力量才能解決問題。待這個意見形成共識後,鑑於情況緊急,省委文化組和省博物館領導人決定,由蔣英炬攜帶大家觀看的這枚竹簡迅速赴京,當面向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匯報。

  墓內出土的《孫子兵法》木牘摹本

  蔣英炬受命攜簡趕赴北京後,直奔沙灘紅樓國家文物管理局辦公樓。「文革」爆發後,國家文物局由於受到強大衝擊而處於癱瘓狀態,此時正處於恢復之中。原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在「文革」開始不久就遭到「四人幫」的政治迫害,並於1970年春被下放到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幹校」勞動改造。隨著中國政壇翻雲覆雨的變化,以及周恩來等人重新控制局勢,1970年5月,國務院成立「圖博口領導小組」,在周恩來的具體安排下,王冶秋被從「幹校」召回並出任副組長,主持全國的文物工作。自此,劫後餘生的中國文物界隨著王冶秋的復出,迎來了歷史性的轉折。

  

  就在這一年的4月10日,原在日本名古屋參加比賽的美國桌球隊,應邀來到中國。兩天後,中美桌球隊在北京進行了一場友誼賽。4月14日,周恩來總理親自出面接見了美國代表團成員,並說道:「請你們回去把中國人民的問候轉告給美國人民,中美兩國人民過去往來是很頻繁的,以後中斷了一個很長的時間。你們這次應邀來訪,打開了兩國人民友好往來的大門。」這次比賽和周總理的暗示,標誌著轟動一時的「桌球外交」的開始。同年7月9日,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飛臨北京,和周恩來等中國黨和國家主要領導人進行了秘密會晤。

  北京大學紅樓,時為國家文物局辦公樓(作者攝)

  1972年2月21日,美國總統尼克森抵達中國。當他在首都機場走下飛機舷梯,並主動伸出那只有力的大手時,快步迎上來的周恩來總理說道:「你把手伸過了世界最遼闊的海洋來和我握手,(中美兩國)二十五年沒有交往了啊!」兩個小時後,在中南海一間普通的書房裡,毛澤東、尼克森兩位巨人的手又握到一起——中美關係由此揭開了新的一頁。多少年後,尼克森在回憶往事的時候說道:「我從未想到,中國的主動行動,會以桌球隊訪問的形式得以實現。」

  此時的尼克森當然更不會想到,自周恩來重新開始主持中國政局之後,他在謀劃「桌球外交」的同時,也在策劃一場新的「文物外交」。在他親自支持、批准下,國務院圖博口調集全國各地的文物精粹,於1971年7月,在重新開放的故宮正式舉辦了「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展覽」,這個展覽引起了國內外的強烈反響。尼克森訪華期間的1972年2月25日,王冶秋陪同這位特殊的美國客人參觀了故宮,並觀看了依然在展覽中的出土文物。這次為期數月的展覽,不僅揭開了中國文物保護工作新的一頁,同時也打開了中國這塊「神秘土地」的一扇窗口,為中國外交工作的開展給予了默契配合,並做出了獨特而積極的貢獻。正因如此,在周恩來的具體策劃下,王冶秋著手籌辦「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土文物展覽」,並開始從全國各地大量調集上等文物,擬走出國門,將展覽辦到海外去,更廣泛地擴大中國及中國文化在國際上的影響。也就在這個對文物界來說起死回生的節骨眼上,蔣英炬恰逢其時地到來了。

  湖北江陵古城

  當蔣英炬到達文物局後,不巧的是王冶秋外出開會未歸,蔣只好到其他處室看看有沒有相關的負責人來出面接待。但一圈轉下來,只見到了幾個普通工作人員,而這幾個人還是為籌辦出土文物展覽先期從幹校調回的。大批文物工作者依然在咸寧幹校接受勞動改造,整個辦公大樓空空蕩蕩,透著淒涼與落寞。在其他人無法做主的情況下,蔣英炬決定再到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轉轉,看能不能遇到自己熟悉的專家或領導人。因兩地相隔不遠,蔣很快來到了考古所。此時的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同國家文物局的命運一樣,自「文革」爆發後,大多數專家學者被下放到河南「五七幹校」勞動改造,所里只留有業務人員王仲殊和一位軍代表主事。到了1971年底,雖有包括考古學大師夏鼐在內的幾位考古學家陸續回所,但卻不能涉足業務,依然要在「只能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的政治夾縫中生存。

  蔣英炬來到考古所,舉目四望,只見牆上掛著,門上貼著,地上飄著一條條、一塊塊的大字報殘跡,整個大院看上去凌亂且凋敝,散發著一股劫後餘生的淒涼。經過詢問,蔣英炬在得知主持考古所工作的王仲殊同樣外出開會未歸後,便在院內轉了一圈,遇到的幾個人全是年輕的新面孔,以前熟悉的前輩或同輩的考古學家一個也未碰上。這個情形不免令他有些沮喪。正黯然神傷之時,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拐過眼前的牆角走了過來。他很快認出,這是考古所著名考古學家、考古學大師夏鼐麾下「五虎上將」之一的安志敏。蔣英炬與其由於工作上的關係相互熟悉。二人見面熱情地打過招呼,稍做寒暄,蔣英炬從包里拿出攜帶的那枚竹簡說:「安先生,我們在臨沂銀雀山發現了竹簡,從內容上看,好像跟孫臏有關係。」安志敏聞聽,立即睜大眼睛,又驚又喜地脫口而出:「是嗎?」順手接過竹簡,但只看了一眼,就匆忙還給對方,神色慌張地四下看了一眼,匆匆說著:「也可能,也可能……」而後急轉身,悄然溜走了。眼看對方態度如此急轉直下,前後判若兩人,蔣英炬感到莫名其妙,愣怔了好長時間,才似有所悟。由於安志敏所處的「不能亂說亂動」的政治處境,他才有了這前後大相逕庭的突變。很顯然,前者是性情使然,後者是政治脅迫下的無奈。「唉,這狗日的世道,已經變得人將不人,鬼將不鬼了!」蔣英炬面對牆壁上那一條條、一塊塊迎風抖動的大字報殘片,心中罵著,輕輕搖搖頭,嘆口氣,小心地將竹簡放入包中,返回文物局繼續坐等王冶秋的到來。

  大約下午兩點多鐘,一直在傳達室坐等的蔣英炬聽傳達員小聲說:「王局長回來了。」循聲向外望去,只見王冶秋已下了伏爾加專車向辦公樓走去。蔣英炬走出傳達室,加快步伐從後面趕來。眼見王冶秋的身影已進入辦公室並將門掩上,蔣幾步趕過來用手敲門,可能敲得過於急促,王冶秋開門時,一臉的驚恐之色。蔣英炬見狀,才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實在有些魯莽冒失,忙說了句「對不起」,接著自報家門和姓名。王冶秋聽罷臉上的陰影漸消,輕輕點了下頭,示意蔣到自己辦公室詳談。蔣英炬在辦公室坐定,開始匯報銀雀山發現古墓和竹簡的經過,同時將隨身攜帶的一枚竹簡拿給王冶秋察看。王冶秋將裝有竹簡的玻璃管舉到眼前,借著窗外透過的陽光反覆觀察,嘴裡不住地說著:「這個發現好,好啊,文物的學術價值大,難得,難得啊!」

  王冶秋邊看邊嘆,蔣英炬仍斷斷續續地匯報著,當蔣談到出土竹簡和污泥混為一體,已形同腐草,而且稍有不慎竹簡就會斷裂,並極有可能化為泥灰,山東方面深感無力保護,只得向中央求援時,王冶秋猛地離開座位站起來,臉上泛起緊張焦慮的神色,一邊在辦公室來回踱步轉圈,一邊著急地自言自語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

  過了一會兒,他打電話從樓上叫來兩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在簡單地介紹了竹簡的情況後,問對方有沒有好的處理辦法。這兩個年輕人皺著眉頭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各自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真是酒囊飯袋!」王冶秋面露慍色地說著,一擺手示意二人退下,一邊在屋裡繼續轉圈,一邊緊皺眉頭做思考狀。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王冶秋那魁梧的身軀猛地在蔣英炬面前停下來,用渾厚清晰的聲音指示道:

  1975年文物出版社線裝本《孫臏兵法》之《擒龐涓》篇

  「這批竹簡是我所知道的重大的考古發現,在學術上有著其他文物不可替代的價值,一定要想辦法保護好。不管怎麼說,這裡的條件和力量總比濟南要好些,儘管目前我還沒有想出一個具體的好辦法,但天無絕人之路,辦法總會有的。請你回去告訴有關方面的領導同志,這次出土的竹簡要迅速運到北京來處理,一定要抓緊時間,越快越好。」

  蔣英炬領命後,走出文物局,快速跑到一個郵電所掛通了濟南的電話,先行向博物館領導人匯報了王冶秋的指示,然後乘火車返回濟南。

  至此,銀雀山漢墓竹簡的命運,隨著蔣英炬的返回而暫告一個段落。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蔣英炬返回濟南的途中,另一座漢墓以及漢墓中價值連城的竹簡又在銀雀山被發現了。

  墓內出土的《孫臏兵法》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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