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發現

2024-10-06 04:58:30 作者: 岳南

  回到文物組,劉心健、張鳴雪將銀雀山發現古墓的情況,很快向縣文化局局長尹松若做了匯報,並提出三天後發掘的計劃。由於這個墓從外觀上看規模不是很大,因而在劉、張二人心中,這只不過是一般性事務,匯報時頗有些輕視的味道。此時的尹松若已年近六十,在文化工作的管理方面還算是個明白人。對於此事,這位老局長除當場表示同意外,還帶著一種不滿情緒做起了指示。這指示開始時尚有板有眼,緊扣主題,到了後來,就有些偏離主題,讓人有些不知所云了。只見尹局長將手中捏著的眼看就要燒到指頭的半截菸捲長時間停在胸前,並不理會,任憑一道黑煙從指縫裡鑽出,轉著圈,左右搖擺著緩緩升起。他一邊在屋裡來回踱步,一邊對著劉心健等人有些激憤地說道:「現在,隨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順利進行,許多混入黨內的反動領導幹部被打倒了,大多數知識分子都下放勞動改造去了,你們卻在這裡姜太公釣魚——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沒有人奈何你們。不過要搞清楚,並不是你們的思想和行動有多麼高尚,你們的靈魂深處就那麼乾淨純潔。實際上你們是有問題的,是存在著錯誤思想和嚴重問題的,或者說是愧對黨和人民的,是有罪的,甚至說是人民的敵人。但是,儘管你們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或者罪行,從目前的情況看,祖國需要你們,黨和人民需要你們,臨沂的文化工作需要你們,才將你們留下來。當然,留下你們從事業務工作,這是讓你們在崗位上結合實際更好地改造,是黨和人民對你們的器重和信任,也是對你們思想和行動的一次重大的考驗。你們這些喝過墨水的臭知識分子,既不要撅尾巴,也不要翹辮子。毛主席的好學生、傑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共元老柯慶施同志就曾經意味深長地教導我們說,『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兩個字可以概括,一是懶,平時不肯做自我檢查,還常常翹尾巴。二是賤,三天不打屁股,就自以為了不起』。這次你們在銀雀山發掘,一定要吸取教訓,要一步步地來,做什麼事情都要有個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嘛!這挖墓也要按規矩來,不要胡來,更不要亂搞。我們是國家組織的挖墓隊伍,是革命的隊伍,是為人民的利益服務的,不是舊社會的盜墓賊隊伍,更不是什麼青幫黑幫紅幫黃幫等反動行會。這個墓不要給我粗心大意,要挖好,清理好,哪怕是一片草葉,也必須給我拿出來,如果誰他娘的再給我弄出個意外差錯,我看就是狗坐轎子——不識抬舉,到時候就別怪我尹某人不客氣了……」

  尹局長這番朦朧詩一樣看起來沒頭沒腦,又有些劈頭蓋臉的話,外人聽起來不免有些糊塗,但其暗含的內情劉心健心中還是清楚的。一個月前,某單位在金雀山挖土蓋房時,發現了兩座漢代墓葬,其規模和在銀雀山剛剛發現的這座古墓基本相當。此墓的典型特點是棺槨俱全,沒有被盜,如果按照考古程序逐步發掘,無疑會有一個樂觀的收穫,說不定在學術上會有重大價值和意義(幾年後金雀山漢墓群被發掘,曾有轟動中外、價值連城的漢代帛畫出土)。但令人扼腕的是,由於發掘時天氣較冷,墓坑裡積水甚重,以劉心健為首的發掘人員,為圖快捷省事,置考古程序中的測量、繪圖、照相等嚴格的科學規則於不顧,每人弄來一雙水靴穿在腳上,手持鋼釺、鐵棍、鎬頭等盜墓賊慣用的作案工具進入墓坑,隨著一陣稀里嘩啦的劈砸掀撬,槨板棺蓋被揭開。此後,劉心健等進入棺槨之內,挽起袖子,彎腰伸臂,像在河流、大壩中摸魚一樣,在槨箱的污泥濁水中摸起「魚」(器物)來。每摸到一「魚」,既不編號,也不照相,連泥加水一股腦地堆放到墓坑外地排車上的幾個柳條筐中。這一新發明的「摸魚法」的實施,使兩座漢墓中相當一部分器物在尚未浮出水面之前,就已被踩碎、壓扁、碰壞,甚至化為一堆爛泥。而最後摸出來的「魚」,因對其所在位置未做記錄,根本不知道原來放在什麼地方,更無法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擺放,遂使考古發掘的科學性蕩然無存,學術價值不復存在,留給這個世界的只是幾個殘破的盆盆罐罐,以及學術研究上無盡的遺憾。

  金雀山漢墓出土帛畫第一組內容摹本

  金雀山漢墓出土的西漢導引升天圖(銀雀山漢墓博物館提供)

  金雀山漢墓出土帛畫第四組內容摹本

  正是緣於這種非正常的考古發掘,臨沂縣文化局內部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就這一問題,曾寫信向省文化組、省博物館等業務部門做過反映。在這些部門的責問下,劉心健等人受到了文化局領導和文物組內部人員的嚴厲批評與憤怒聲討,劉被迫在一次內部總結會上對自己的不軌行為做出檢討,並表示等天氣轉暖,再重返金雀山對兩座墓葬好好清理一番,將功補過。想不到這個計劃尚未實施,相隔不遠的銀雀山又發現了古墓,面對老局長話中帶鋒的訓示,劉心健感到如芒在背,很不自在,遂連忙點頭稱是,並當場表態要好好發掘,再也不敢翹起屁股等著挨板子了。

  金雀山出土帛畫第五組內容摹本

  4月14日一大早,劉心健率領張鳴雪、楊佃旭、王文起、蘇壽年、唐士文等一干人馬,駕著一輛兩輪地排車,攜帶發掘工具,迎著春風麗日,精神抖擻地趕往銀雀山發掘現場。

  在這一干人馬中,真正能搞點考古發掘的業務人員只有劉和張二人。劉心健時年40多歲,算是當地考古方面的中堅力量。張鳴雪已是73歲高齡,此人屬臨沂土著,民國時期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生物學專業,後回臨沂一中當生物教師。1957年,在「反右」的緊急關頭,由於被一同事密報「經常搞歪理邪說,惡毒攻擊黨和社會主義制度」,被組織上劃為右派分子,自此作為黨和人民的敵人經常被批判、揪斗。幾年之後,政治形勢有些轉向,臨沂地區文教局成立文物組,一位教育界的領導人本著對張的同情,積極出面活動,把處境艱難的張鳴雪調到地區文物組工作,此人算是從苦海中濕漉漉地爬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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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心健(左)與身穿軍衣的楊佃旭合影

  臨沂文物組人員使用的地排車,又稱架子車

  爬上了岸邊的張鳴雪,儘管此前對文物工作所知甚少,但本著干一行愛一行和對黨感恩戴德的心情,開始在自己的崗位上默默耕耘。後來由於編制原因,文物組劃歸臨沂縣文化局領導,但仍分管整個地區的文物工作。許多年之後,據曾和他一起工作過的楊佃旭回憶,張本人除了參加考古發掘,大多數時間都是騎一輛破舊自行車,每天往返四五十里路程,到各處搞文物普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張鳴雪從一個門外漢,漸漸成為當地文物圈的元老。幾十年打拼,也使他從小張變成了老張,由老張又熬成了張老,滿頭青絲漸成白雪,直到70多歲仍退而不休,蹲在文物組那把雖破舊動盪但對他來說仍充滿無窮魅力的椅子上,要繼續發揮自己的餘熱。

  與張鳴雪有些不同的是,38歲的楊佃旭在這個新組成的團體中屬於打工性質。楊早年畢業於師範學校,當過教師,後調武裝部政工科當幹事,再後來轉業到縣圖書館工作。由於圖書館和文物組同屬文化局領導,又在一個院子辦公,雙方自然多有來往。楊本人曾好幾次受領導派遣,參加過文物組主持的考古發掘,具有一定的考古知識和經驗,這次即將進行的銀雀山古墓的發掘,因文物組缺少人手,楊佃旭同前幾次一樣受領導委派,成為填補這一空白的主力。

  1967年4月20日,北京市革命委員會成立,公安部部長謝富治任主任。他利用中央專案審查小組成員等職,製造了大量冤假錯案,1972年3月在北京病逝

  孔府大殿的「萬世師表」牌匾被造反派拆下燒毀

  由於尹松若局長對本次發掘曾有過明確要求,在實施過程中的照相問題就成為整個考古程序中不可疏忽的重要一環。但在經濟上極端落後、正處於萬戶蕭疏的沂蒙山區,整個地區唯一的一個文物組,此時卻沒有一架可供使用的照相機。無奈之中,劉心健等人只好硬著頭皮到縣電影管理站求援,並聘請掌握一台進口照相機的宣傳幹事鍾球作為這次行動的攝影師予以幫忙。想不到這個鐘球當時滿口答應,拍著胸脯一再說「哥們兒絕對沒問題」,但當所有的發掘者都來到了銀雀山,並在墓坑旁等了一個多小時之後,卻遲遲見不到鍾球的人影。一股焦慮、憤懣的情緒開始在大家心中蔓延升騰,由上海市文化系統劃為右派分子而發配到臨沂縣文物組的工作人員王文起,原來就和劉心健有些不對路,今見鍾球千呼萬喚不出來,心中暗想,這劉、鍾二人還不知搞的什麼鬼名堂,說不定故意拿大家開涮,性急之下,心中火起,冷不丁大喊一聲:「管他娘的鳥球,老子不理這個球了,開挖!」說罷拿起一把鐵杴,唰的一下縱身跳入坑中就要動手。劉心健望著這陣勢,剛要隨身附和,猛地想到先前的教訓和老局長的指責,不禁打個激靈,嘴裡喊著:「老王,不照相千萬動不得,一定要等鍾球來。」隨後跳入坑中強行阻攔起來。

  想不到這王文起並不把劉心健當一盤菜,漲紅了臉高聲喊道:「你不用嚇唬小孩子,死了驢難道還不能推磨了,我就不信動不得。」邊說邊揮動鐵杴鏟起來。劉心健一看對方不吃自己那一套,頓時火起,一把奪過王的鐵杴扔出坑外。王文起望著劉心健驚愣片刻,接著大怒道:「你他娘的找死!」話音剛落,只聽「啪」的一聲鞭子在空中抽動的脆響,劉心健「哎喲」一聲喊,雙手捂腮倒地不起。

  坑外的人一看要出人命,紛紛跳入坑內,一伙人強行按住正暴跳如雷的王文起,另一夥趕緊將劉心健抬出坑外施救……正在大家連拖帶拉陷入一片混亂之時,鍾球攜帶照相器材,哼著小調晃晃悠悠地趕來了。眾人一見,扔下王、劉二人,紛紛上前痛斥指責。鍾球開始尚有些糊塗,一看這陣勢,又聽了大家七嘴八舌、嘰里咕嚕的敘述,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不敢嘴硬,忙向大家賠了不是,然後擺出照相器材動作麻利地工作起來。大家看到這場景,怒氣漸消,不再追究對方的罪過。王文起的情緒也隨著鍾球的開機基本穩住,不再主動找碴兒。劉心健亦從短暫的休克狀態中緩過勁來,精神一如從前,只是左邊腮上生出了四根紅色的「胡蘿蔔」,看上去不是很美,也不溫柔。

  鍾球在坑內坑外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方才宣布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真刀真槍地發掘了。經過近半個小時的爭吵與討價還價,這個沒有明確領導人,更沒有絕對權威的臨時發掘團,終於達成暫時的共識,並形成了一個綱領性決議。根據決議規定的人員分工為:劉心健、楊佃旭具體負責坑內的發掘;王文起等幾人在地面與墓坑之間負責傳遞出土文物;張鳴雪在坑口負責看守放於地排車中的器物。由於圍觀的民工和閒雜人等越來越多,特請蘇壽年聯合建築隊的孟季華負責維持秩序,其他人員作為機動力量隨時調換使用。隨著這個決議的出籠與實施,震驚中外的銀雀山漢墓考古發掘正式拉開了帷幕。

  由於「驢」和建築隊的弟兄們在孟季華向文物組報告之後,又進行了為期三天的挖掘,古墓的形制已基本清楚,劉心健等只做了簡單的清理,最底層的棺槨就全部顯露了出來。從整體看上去,這是一座長方形豎穴式墓葬,墓坑屬直接在山岡的岩石上開鑿而成,墓壁直上直下,沒有發現其他墓葬慣有的斜坡墓道。據後來的測量數據顯示,墓室南北長3.14米,東西寬2.26米,地表至墓底深度為3米。不知是因為年代久遠還是其他原因,墓室上部有較大面積的殘損,正是因為這殘損,室內積攢了約有半米厚的污泥濁水。從殘損的部位可見,在墓坑與槨室之間,曾填入了大量質地細膩的灰白色泥土,這種泥土俗稱白膏泥,它的作用主要是隔絕墓室與外部的空氣流通,防潮防腐,保護墓室特別是棺槨內的屍體和器物長久不朽。這項奇特高超的防腐技術,是中國最古老偉大的發明之一,自漢唐之後被廣泛應用,在中國陵墓築造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後人所看到的此項技術最典型、最成功的個案當數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這座與銀雀山漢墓幾乎同時發現、發掘的規模龐大的漢代早期墓葬,所出土的光亮如新的大宗器物以及完好如初的女屍,曾使整個世界為之震動,並驚呼這是中國古代墓葬防腐技術中不可思議的奇蹟。馬王堆漢墓防腐技術的成功,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白膏泥的利用。當然,對此時正在銀雀山上的發掘者來說,馬王堆漢墓墓坑內發生的這一奇蹟他們尚不知道,一切都將是後話了。

  銀雀山漢墓發現時現場,工人和雇來的農村社員正在清理墓周圍的雜物(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提供)

  銀雀山漢墓發掘之後情形

  儘管墓室殘破,滲入了積水,內部的器物明顯受損,但墓主人的棺槨似乎受影響不大,若用鎬頭敲敲槨板,仍能聽到咚咚的聲音,只是這聲音並不清脆,綿軟中透著沉悶,表明這上等木材已今不如昔了。劉心健等發掘人員將零星的碎石、散土清理後,做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起取木槨頂層的蓋板。這蓋板系用7塊長1.76米、厚20厘米、寬38厘米的大方木東西橫放、南北相連而成,幾個人手持鋼釺、鐵钁,連刨加撬,鼓搗了近一個上午仍沒有撬開。面對此情,劉心健抬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望著腳下這個如同敵人碉堡一樣難以攻克的龐然大物,有些沉不住氣地說道:「想不到弄這個玩意兒還真是費勁,不如乾脆從兩邊打幾個洞,看看裡頭都有些啥,要是有好東西,再拆槨開棺,要是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就從打開的洞中掏一掏算了。」

  銀雀山一號墓木棺、木槨及邊箱情況(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提供)

  這一提議,得到了在場大多數人的擁護。於是,劉心健等人重新鼓足幹勁,揮鎬揚钁,嘁里喀喳很快就將棺槨鑿穿了幾個大窟窿。從窟窿中可以大體看到槨室的內部情況,墓主的棺木位於東側,西側為邊箱,棺木與邊箱之間安置了一塊隔板,這樣的鋪排顯屬古代墓葬中常見的一種形式。由於這個墓未遭盜掘,一堆堆形態各異的隨葬品正橫七豎八地伏臥或仰躺在污水淤泥之中。劉心健伸手從洞中掏出了幾件陶壺、陶罐等器物,感覺保存尚好,很有價值,便停止掏摸,聯合眾人拿起鎬頭,又一陣連砸加撬地折騰,總算將棺槨板蓋的大部分揭開。望著污水中一堆亂七八糟分布著的文物,劉心健喊來了「驢」和他的幾個同伴,先用幾個鐵桶將墓坑內的積水舀出一部分,然後由劉心健、楊佃旭沿著槨箱自上而下,自南而北一層層起取。隨著時間的推移,先後有鼎、盆、壺、罐、盤、俑等陶器,以及耳杯、盤、奩、木盒、六博盤、木勺等漆木器出土。到了下午4點半左右,楊佃旭發現一個陶盆立於邊箱東北角的泥水中,由於相距較遠,難於提取,便找來一根繩子拴在腰上,讓「驢」和他的一個同伴在後邊拽住,身子大幅度傾斜於邊箱中,待穩定後,雙手伸出,手指捏住陶盆的邊緣用力往上一提,想不到盆子底部受到其他器物的擠壓,竟「啪」的一聲斷為兩截。懊喪中的楊佃旭心痛地「哎——」了一聲,便調換了個角度準備提取其他器物。身旁的劉心健見此情形,急忙勸說道:「老楊,你還是把那半塊盆子拿出來吧,要不不好編號。」

  金雀山出土的漆盤

  楊佃旭聞聽此言覺得有理,回到原來的位置,伸手提取殘留的半塊陶盆,但提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由於器物底部連泥帶水看不分明,楊佃旭在不敢硬取的情況下,只好找來一把木勺,將殘存的積水一點點向外舀刮。隨著水的流動與減少,厚厚的淤泥如同粉條作坊中的澱粉,漸漸突顯出來,隨葬器物也比先前看得分明。原來這半截陶盆被一件歪斜的橢圓形木盒和一件彩繪筒形漆耳杯覆壓著,木盒與漆耳杯又同時和一堆亂草狀的物體相連。由於泥水混雜其間,只看到黑乎乎一片,其他難以詳細分辨。按楊佃旭當時的推斷,這一堆亂草狀的物體,似乎和先前提取的南半部一個盛栗子、核桃之類瓜果的竹筐相似,或者說這就是一個竹筐,只是不知什麼時候竹筐已被壓扁,目前和泥水擠成了一堆並有些腐爛罷了。

  既是竹筐,按照一般常識,其世俗的價值就不是很大,但既然是考古發掘,就要按科學規則辦事,價值再小也要取出來。想到這裡,楊佃旭弓腰伸臂,將面前那堆已粘在一起的器物穩穩地攬於手中。只見他運足了力氣,「嗨」的一聲喊,幾件連體器物被一起從泥水中托將出來。正在旁邊舀水的劉心健放下勺子轉身接過,本想一次運出坑外,又覺過於笨重,猶豫片刻,決定將那件連在一起的小木盒和漆耳杯單獨分離出來,這樣向外搬運就方便一些。

  只見劉心健將器物放到眼前的一個小土台上,左手按住一堆爛草狀的東西,右手抓住盒、杯二器,張口呼吸,氣貫丹田,雙臂一使勁,嘴裡喊聲「給我開呵!」隨著「噗」的一聲響,手中的物體瞬間斷為兩截,那個木盒和漆耳杯如期掰掉。有些意外的是,那看似一堆亂草狀的物體在力的作用下隨之斷為兩截,一截仍附身於盒、杯二器,一截則四散於地下的泥水之中——此時此刻,無論是劉心健還是楊佃旭,抑或上面的王文起、張鳴雪等人,他們都萬沒想到,這一堆亂草狀的器物,正是後來舉世震驚的包括千年佚書《孫子兵法》在內的絕世珍品——竹簡書。而這堆珍品由於劉心健的錯誤判斷和操作中的失誤,原本一個好好的整體,開始走向分裂與散亂,為後來整理工作埋下了災難性的伏筆。當然,就這批價值連城的珍寶而言,這個令人扼腕的結果僅僅是一個不妙的開端,隨著發掘的不斷進展,尚有一連串的劫難還要在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上反覆上演。

  劉心健將一堆零散器物分幾次托舉出墓坑,由王文起等人傳遞給張鳴雪,再由張氏裝入坑邊的平板地排車中。就在這次傳遞中,又雪上加霜,竹簡被弄得身首異處,亂上加亂,整個坑內坑外遍地都是殘斷的竹簡,災難性惡果進一步加劇。此時,處於墓坑邊箱最前沿的楊佃旭,又從污泥中摸出了幾件漆器與幾枚銅錢。漆器和剛才摸出的基本相同,銅錢經劉心健察看,是西漢文景時期的半兩錢。這種半兩錢在以往發掘的古墓中多有發現,因為其多,用世俗的眼光來看就很「不值錢」,但若用學術的眼光看,卻有其獨到的價值,尤其在斷定古墓年代方面,有著其他器物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和作用。正因如此,劉心健才意猶未盡地對楊佃旭喊道:「老楊,再摸一摸,看還有沒有,這錢重要著哩!」聽對方如此一說,楊佃旭嘴裡「噢,噢」地答應著,雙手又在邊箱中的泥水裡摸索起來。就在這時,動盪的泥水從靠近箱壁的地方緩緩衝出一塊薄薄的有3寸多長的草葉樣的竹片,這竹片如同一葉小舟在寬闊的河面上輕輕蕩漾。這個細小的插曲意外地引起了楊佃旭的注意,冥冥之中似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神秘力量使他的眼睛為之一亮,他下意識地將竹片順勢捏在手中,並藉助箱中的積水將污泥沖刷一遍,而後隨手遞給了身後的劉心健。

  墓內出土的陶器

  墓內出土的陶俑

  劉心健突然接到半截小竹片,第一個感覺就是它屬於哪個陪葬的核桃筐掉下的殘渣,這種毫無價值的東西,楊佃旭打撈上來純屬多此一舉。這樣想著,剛要扔掉,又突然想起三天前老局長威嚴的面容和那句「哪怕是一片草葉,也必須給我拿出來」的訓示,驀地打個冷戰,暗想眼前的這個東西不正是一片草葉嗎?既是草葉就要拿回去,前車之鑑猶在前,這次千萬不要辜負局長的期望,一定要遵照他老人家的指示處理好工作中的細節問題,否則自己的屁股又要挨板子了。想到此處,剛要鬆開的手又縮了回來,眼望半截竹片端詳起來。想不到這一看又使他猛地打了個激靈,神經如同觸電般「嗖」地抖了一下,他朦朦朧朧地意識到,眼前的這半截竹片並不像核桃筐的殘渣,究竟是什麼東西,一時無法弄清。在這個意識的驅使下,劉心健急轉身對仍趴在邊箱提取器物的楊佃旭喊道:「老楊,你再摸一摸,看還有沒有剛才那個像草葉一樣的東西?」楊佃旭再次「噢,噢」地答應著,伸手在原來的地方摸索了一遍,扭頭說道:「沒有,啥也沒有,我看你沒喝酒像喝了酒一樣。」說罷便不再理劉心健,繼續提取其他器物去了。

  劉心健拿著半截竹片爬出墓坑,正當他欲借著陽光仔細端詳,要弄個究竟之時,突然看到不遠處一前一後走來兩個人。待這二人來到近前,劉心健一眼認出了其中一人,隨即喊了聲:「老畢,你們怎麼來了?」

  銀雀山漢墓發掘者之一的楊佃旭30年後在墓邊講述當年發現、發掘時悲歡離合的故事(作者攝)

  對方打著哈哈走上前來,劉心健忙向前與來者握手,並向坑外的其他幾人介紹道:「這是省博物館的老畢……」於是,大家暫停了發掘,在墓坑內外寒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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