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型獨特的鎧甲

2024-10-06 04:56:17 作者: 岳南

  在西耳室前部南側的地面上,考古人員在眾多散亂的器物中,發現了一件保存較完整的鐵鎧甲,這副鎧甲的發現使考古人員神情一振,特別是社科院考古所來的白榮金更是驚喜異常。因為自1968年滿城漢墓發現一副完整的鎧甲後,在十餘年的考古發掘中,很難有這類器物出土,尤其在嶺南地區,鐵鎧甲的發現更是前所未有的考古盛事。它讓今天的人類透過滾滾的歷史塵煙,再次窺視到兩千年前作為防護兵器的鎧甲的真實面貌。

  鎧甲在兵器學史上屬於防護兵器的範疇,它的用途自然是戰爭中的防衛。

  中國古籍《韓非子·難一》中,記述了一個廣為流傳的「矛盾故事」。它向人們揭示出,進行戰爭不僅要有進攻性兵器,還要有防護性兵器,這樣才能既消滅敵人,又保存自己。進攻與防護兩類兵器的發展相輔相成,一般前者居先,並促進後者相應發展,但後者進步了,又反過來進一步促進前者的發展。防護兵器正是與進攻兵器在相互不斷促進中,發展成了一個較完整的系列。在這個系列中,主要以甲冑、盾、馬具裝三類為主。

  其實,早在銅鐵兵器出現之前的原始社會末期,人類已經知道利用藤條、木片、獸皮等原料,經過簡單加工,製作出早期的防護裝具,並開始用於保護人體最重要的頭、胸、背等部位了。當歷史進入到青銅時代,隨著作戰方式的變化,製造技術的進步,以及鋒利的進攻性青銅兵器的演進,防護裝具也隨之得到了大踏步的革新和發展。除皮革甲冑外,還出現了青銅鑄造的甲冑,這些甲冑的出現,大大增強了對青銅兵器如戈、矛、劍、鏃等攻擊的防護性能。

  歷史上的鎧甲,又名「介」或「函」,其形類似衣服,用以防護人體的重要部位。據考古資料證明,在青銅兵器盛行的商代,防護裝具仍以皮甲為主,青銅甲處於萌生時期。到西周時期,青銅甲開始大量出現。如近年在陝西隴縣發現的西周青銅甲飾,多呈圓泡形,正面弧凸,周沿留有窄邊,背面中空,有「十」字形或「一」字形紐。出土時,這些銅泡背面每每粘有皮革殘存,周邊還有漆痕,這說明西周時代是在經過髹漆的皮甲上面再嵌附銅甲飾的。再如新中國成立前在濬縣辛村的西周墓里也曾出土大、中、小各類「甲泡」105枚,從出土銅泡在墓葬中的位置分析,有的銅泡是綴於甲衣上的,但也有的銅泡是綴於人小腿部位的長靴上。從形制上看,西周的圓泡形銅甲飾不同於陝西固城出土的透頂或尖頂商代銅甲。數量較多的商周青銅甲飾的出土,反映當時的鎧甲在軍隊中的廣泛使用。

  西漢騎兵馬俑

  陝西楊家灣出土漢代武士俑,未持盾牌者皆穿鎧甲

  至於西周時期的青銅甲,在考古發掘中僅在山東膠縣西周車馬坑出土過一件銅胸甲,這具胸甲寬37厘米,高38厘米,由左、中、右三片合成,銅甲周圍有0.8-1.2厘米的扁平邊緣,緣上分布小的穿孔12個。從整體上看,這件銅胸甲呈猙獰獸面狀,左右兩片對稱,構成怪獸外凸的大眼和向下彎曲的嘴部,瞳孔處開有圓孔。中片是一個巨大的獸鼻形,並開有兩個圓鼻孔,鼻孔兩側向下彎出獠牙各一枚,中片與左右甲片相連的邊緣部位各開有小圓穿孔。考古人員在發現銅胸甲的同時,還發現了直徑11厘米的銅背甲。背甲圓泡形,中心凸出,中間有直徑0.8厘米的穿孔,銅泡外緣扁平,緣邊也有小穿孔。根據銅胸甲、背甲的形狀及寬邊緣上的小穿孔來看,這銅胸甲和銅背甲也是釘綴在皮甲上的附屬物,以起到護胸和護背的防禦作用。

  關於鐵鎧甲在中國的出現時間,從文獻和考古發掘得知,至少在戰國時已出現了。《呂氏春秋·貴卒》中,有中山國力士「衣鐵甲,操鐵杖以戰」的記述;《戰國策·韓一》中,有韓卒「甲盾鞮鍪鐵幕」「無不畢具」的話。這裡所說的「鐵幕」即「以鐵為臂脛之衣」。1965年,在河北易縣燕下都遺址44號墓中出土了戰國後期的鐵胄,這件鐵胄高26厘米,由89片7排鐵甲片編綴而成。幾乎與此同時,發掘者還在該遺址2l號墓清理出216片鐵甲片,長6-7.8厘米、寬5.3-6.9厘米。根據出土情況分析,鐵甲和鐵胄兩類甲片各有不同,這說明從那時起防護裝具即開始進入一個新階段。到了漢代,隨著鋼鐵技術的發展,鐵甲冑逐漸取代皮甲成為主要裝備。如1965年,陝西咸陽市楊家灣出土陶俑兩千五百多件,其中40%的俑身披有模擬實用鎧甲。這些陶俑的出土,對西漢前期鎧甲制提供了形象性資料。1959年,內蒙古呼和浩特市二十家子漢城遺址發現一領漢武帝時期鐵鎧,以及西漢中後期零散甲片三百餘片。1968年,河北滿城漢墓發掘出一領劉勝葬儀用鎧甲。這件鎧甲經復原,為甲身、甲袖組成的魚鱗甲,全甲由2859片組成,重16.85公斤,屬西漢中期的產物。1975—1977年,在西安市大劉寨西漢武庫遺址,出土了較多鐵鎧甲片,這些甲片大致分為三型:大型長寬為1l厘米×2厘米;中型5厘米×2厘米左右,四角呈圓弧形;小型2厘米×1.5厘米。甲片都有成對的邊孔,用以編綴。該武庫自漢初一直使用到西漢末年。

  

  陝西楊家灣出土的漢代陶俑線描圖(引自《中國古代兵器》,劉占成等編寫,陝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下引線描圖同)

  關於漢代鐵鎧甲的成型技術,從出土的實物來看,當是上承皮甲傳統工藝的,一般來說,與皮甲編組方法相同。但個別情況也有不同,如劉勝墓魚鱗甲,其固定編綴,橫排以中心一片為基準,向左右展開,後一片前緣壓在前片後緣上,邊孔對齊以穿繩;縱編時,上排壓下排,鄰排相錯,隔排相對。活動編綴,與皮甲方法相差不多,縱向連接時編繩留有一定長度,便於甲片上下推移。

  關於甲的編制,按甲片特徵可分為兩類:第一類為扎甲。如楊家灣陶俑所示,系由三排至五排長方形甲片製成。其中三排甲的扎甲特別長,至少為20-30厘米,防護部位僅限於胸背,故此種甲還比較原始;四五排甲是在前一種基礎上發展而成,防護部位擴大,身甲下延至腰下,肩上加有披膊,其腰下和披肩均為活動編綴。第二類為魚鱗甲。主要由中小型甲片編成,精工製作,防護能力更強。這類甲在楊家灣漢墓中僅出一例,說明此種甲可能只有將領才有。劉勝墓所出,比楊家灣的更精細,是這種甲的代表。以上甲制反映出西漢時期甲片由大型向中小型變化,由扎甲向精密魚鱗甲過渡,由僅僅保護上體進而擴大到保護其他部位的發展趨勢。

  西晉武士俑(左)、北朝武士俑(中)與北齊武士俑(右)

  隨著戰爭的需要和進攻性鋼鐵兵器的發展,對鎧甲的質量要求越來越高,且從著裝角度要求,不僅要堅固合體,還要整齊劃一,這些要求對鎧甲的改進無疑會起到促進作用。正因為如此,西漢時期鎧甲生產技術逐漸達到了成熟階段。從出土的同類甲片看,無論形狀、尺寸、穿孔部位都比較一致。生產一領鎧甲,所用甲片大小相差不大,這表明鎧甲生產已向規格化、標準化發展。

  東漢時,鎧甲又有了新的發展。就防護部位而言,除西漢已有的身甲、披膊外,護頭的兜鍪、護頸的盆領、護腿的腿裙等都已出現,進一步強化了防護效能。制甲材料,也由西漢的塊煉鐵發展到東漢的百鍊鋼。東漢陳琳在《武庫賦》一文中說:「鎧則東胡闕鞏,百鍊精剛」,就是鎧為百鍊鋼製品的生動寫照。

  魏晉南北朝時,甲制進一步發展,種類也隨之增多。諸葛亮曾有《作鋼鎧教》流傳後世,文中有「敕作部皆作五折鋼鎧、十折矛,以給之」的句子,這說明當時以炒鋼為原料制甲比較普遍。而甲的種類,從曹植《上先帝賜臣鎧表》中可知,當時有黑光鎧、明光鎧、兩當鎧、環鎖鎧、馬鎧五種。據研究者分析,黑光鎧可能是本色鐵鎧,即漢代所謂「玄甲」,其他幾種屬新式鎧。這後四種雖然在當時還不普遍,但自此始,逐漸成為兩晉南北朝流行的主要裝備。

  宋代甲冑圖

  1、5.頭鍪頓項 2、8.身甲 3、4、6.披膊 7.胸甲

  唐代,甲的種類已達到了十三種,據《唐六典》記載:「一曰明光甲,二曰光要甲,三曰細鱗甲,四曰山文甲,五曰烏錘甲,六曰白布甲,七曰皂絹甲,八曰布背甲,九曰步兵甲,十曰皮甲,十有一曰木甲,十有二曰鎖子甲,十有三曰馬甲。」可見甲的種類和形式已蔚為壯觀了。

  到宋代,在繼承唐代甲冑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形成較完整的系列。《武經總要》載仁宗時期的五種甲制,每種包括頭鍪、頓項、披膊、身甲、腿裙、鶻尾六部分。以步人甲為例,頭鍪為覆缽狀,上插長纓,下綴頓項;身甲和甲裙,由十二排甲片綴成,胸背甲從肩上系連,腰腹甲從背後系連;甲身上綴披膊,兩片披膊在背後連成一體,用帶繫結頸下,膝裙下面接兩片吊腿。從文獻記載中還可得知,當時甲分長短三等,以人的身材大小給之。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姚古上奏更定軍器,規定此前每甲二副拆作三副,說明北宋晚期甲制已出現了輕型化趨勢。但到南宋時,面對重裝騎兵的女真族軍隊,又恢復推行重甲制。如張俊造甲,「凡鍪甲一副,率重四十有九斤」,軍器所造甲,「全裝四十五至五十斤止」,可見當時推行的是全裝重甲。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王琪進三色甲,有槍手甲、弓箭手甲和弩手甲,表明當時已由北宋步騎兩種甲制發展成四種,正如《宋史·兵十一》所言:「甲之武,有四等。」

  明代頭盔、圍腦(左)與明代鎧甲(右)

  1.鋼絲連環甲

  2.唐猊鎧

  明代甲冑種類較之宋代又有增多,且形制完備。僅頭盔,見於《明會典》的就有二十七種之多,其中鋼鐵盔占多數。至於明代的甲,名目就更加繁多了,如紅漆齊腰甲、水磨齊腰甲、水磨柳葉鋼甲、水銀摩挲長身甲、魚鱗葉明甲、匙頭葉明甲等。從甲的長度來說,有長短兩類。從甲的構成來說,上身有胸背甲、腰圈、臂縛、腕甲等;長甲下身還有甲裙、甲褲和甲靴,可見防護部位比過去又有所擴大。其中將領所用鐵甲,甲片多呈「山」字形或魚鱗形;士兵鐵甲,多為鋼絲編綴的連環鎖子甲,既輕巧又堅固。此外,明代還有棉甲、絹甲、藤甲,前兩種以棉布或絲綢為甲面,在上面釘綴甲片;後一種以藤浸曬後編成,主要在南方使用。

  清代甲冑,與明代有所不同。《清會典》中載頭盔十三種,甲制七種,均以鐵製為主,其次者,胄有銅、皮、棉,甲有棉、絹。清親王貴族均著鐵甲,以綢緞為表里,中敷鐵葉,外部釘以金或銀或銅的釘子。一般軍官和士兵,均著棉甲,以綢表布里,中敷棉,外布白銅釘。自清中葉以後,由於火器的廣泛使用,甲冑被迫退出戰爭舞台,成為一種演習校閱的裝飾性裝備。

  從歷史發展的進程可知,象崗山古墓西耳室發現的這副鎧甲,自然屬於漢代的器物。至於此甲的甲制屬於什麼形體,由於鎧甲的四周黏附許多殘亂零碎的漆皮和絲織物,使鎧甲模糊不清,一時尚無法做出準確判斷。不過從現場稍做清理得知,此件鐵鎧甲整體縱向捲曲呈筒狀,南北向,領口朝南,底緣向北,甲體自右後身側邊起始向外卷繞兩周半,放置向上的一面為鎧甲之前身右側。從周圍殘存的器物遺痕判斷,這副鎧甲入葬時是外裹草蓆置於墓中的,如此珍貴的器物用一張草蓆包裹就匆匆掩埋於地下,不知當時主持殯葬的人是出於怎樣的考慮。由於當初包紮不善,加之長期受墓中陰暗潮濕等不利環境影響,鎧甲的甲片鏽蝕得極為嚴重,有些編連部位鬆動斷裂,致使局部甲片散亂開來。面對此情,白榮金根據滿城漢墓出土鐵鎧甲的經驗,提出了用兩塊薄鐵板自兩側插入,然後將鎧甲整體托出的提取方法。這個方案得到考古隊領導以及眾多隊員的認可,鐵鎧甲很快被整體取出了墓室。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此墓發掘完成半年之後的1984年春,經多方商定,決定將在西耳室發現的這副鐵鎧甲裝箱運至北京,由考古所技術室和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派人共同進行清理復原。參加人員由早在十幾年前因修復滿城漢墓出土的鐵鎧甲而一舉成名的白榮金掛帥,另由冼錦祥、李衛華、馮兆娟、王影伊等人協助。這項工作從4月下旬開始至5月下旬止,用了一個月時間方才完成。清理工作中,白榮金等人對於甲體表里兩面暴露部分的諸種痕跡與現象做了仔細的觀察和分析,並將妨礙考察的部分表面附著物——漆皮、朽木痕、席痕及土垢等做了適當的清除。由於此甲左右肩片保存狀況不佳,殘散較甚,給復原工作帶來一定難度。白榮金等人根據散片的疊壓情況、組編重疊痕跡、系帶位置、斷口、包邊等特點,通過逐塊逐片的編號,反覆進行分析判斷,復原出了兩個完整的肩片。

  由於此前白榮金已做過滿城漢墓出土鐵鎧甲的清理復原工作,積累了豐厚的經驗,又加之幾十年來他對各地出土的鎧甲飾件以及披甲陶俑實物做過多次觀察研究,掌握了大量的鎧甲結構和甲片組合的通用規律,使他在未將象崗山古墓出土的鎧甲全部拆開的情況下,通過觀察和分析,清楚地了解了其結構和編連情況。這副鎧甲的組合關係大致可分為九個部位塊,其中前身包括胸片、腹片、右前側片和左側片四塊;後身包括後背上段、後背下段和右後側片三塊。此外,左右肩片各一塊。整個鎧甲的特點是無立領、無袖、無垂緣,形狀近似平時人們身穿的坎肩,只是領口前低後高呈長方孔狀,前身片較短,後身片較長,其中前後身片的下段左側相連,右側對應處則為敞開式,可疊合後系帶連定。在鎧甲肩部及底緣等一些部位,殘存有以錦類織物包邊的痕跡。至於這些織物的本來顏色,由於鐵鏽的侵蝕則很難辨別了。

  西耳室出土、經白榮金修復完成的鐵甲正面(白榮金提供)

  復原後的鎧甲,據測算共有709片鐵甲片,用絲帶穿結成型,鎧甲通高為58厘米、胸圍102厘米。

  毫無疑問,象崗山古墓出土的這副鎧甲,當為墓主人生前所穿。此甲結構較為簡單,沒有袖和垂緣,當屬輕型鐵甲,這種鎧甲適合氣溫較高的南方地區配用,具有一定的典型性。這件鐵鎧甲的發現,對了解西漢時期南方魚鱗甲的原始式樣,以及其與中原地區鎧甲的差別,提供了一件極為可貴的標本。除此之外,部分甲片上以絲帶編飾出菱紋圖案也很有特色,這與咸陽楊家灣漢墓中彩繪武俑鎧甲上裝飾的菱紋圖案極為相近,由此可見這兩者之間具有一定的共性,同時也反映出製作程序的大同小異。當然,整副鎧甲甲片的加工鍛制略欠規整,甲片的組編材料不是麻繩而是用絲帶,也較特殊,這明顯有別於滿城漢墓墓主中山王劉勝的鐵甲,而與湖北擂鼓墩戰國皮甲相同。從甲片的編連方式較為多樣化來看,這又與秦俑鎧甲上甲片的布列方式相同。從右胸與右肋系帶開合的形式來看,此甲也保存和沿襲著秦甲的一些遺制。

  就總體而言,象崗山古墓出土的這副鐵鎧甲,在中國幾千年甲冑發展過程中,起著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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