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開木車移動之謎

2024-10-06 04:55:50 作者: 岳南

  開始起吊

  1983年8月25日,這是嶺南乃至中國考古史特別值得注意的日子。這天上午發掘隊全體成員和當地省市的領導雲集象崗,滿懷激動、興奮的心情,等待墓葬正式考古發掘的剪彩儀式。這個剪彩儀式跟平時人們遇到或從電視畫面上看到的相比有些不同,其特別之處在於,現場沒有搭台設景,也沒有新聞界的記者捧場,因為記者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裡即將發生的一切,就是知道也逾越不了大墓四周那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的包圍圈。早在發掘的準備階段,發掘隊就制定了一條規定,為確保發掘現場和文物的安全,對外界特別是新聞界要嚴格保密,等到發掘告一段落後再統一發布消息。象崗山古墓發掘現場正在進行的剪彩儀式的中心內容是所有到場的人圍著一台大型的機械起重機,墓道中的一塊巨石已被起重機的長臂牢牢攥住。此時,由於發掘隊隊長麥英豪身體意外受傷在醫院治療,發掘工作暫由黃展岳和楊式挺負責。副隊長黃展岳緊盯著腕上的手錶,當時針指向上午9點時,沖眾人喊了一聲:「各位注意,象崗古墓的考古發掘,現在正式開始!」

  隨著黃展岳話音落地,伸著長臂的起重機轟鳴著「嘩」地一下將墓道中的巨石抱起舉到了天空,四周眾人紛紛擊掌慶賀。在機器的轟鳴和眾人的掌聲中,發掘隊攝影師韓悅、姜言忠用各自的機器拍下了這個有紀念意義的鏡頭。由此,中國考古史上又一次偉大的發掘正式拉開了帷幕。

  考古人員正在墓道中清理外藏槨中的隨葬器物

  當起重機將墓道中的巨石一塊塊吊走後,按照考古發掘程序,發掘人員沿著墓道中軸拉了一道直線,把整個墓道分為東西兩半分別清理。待中間殘留的填土被一筐筐清理乾淨後,經測量發現,這是一條長度為0.46米、寬2.5米、距地表深度為3.22米的長方形斜坡墓道,在靠近墓室門口4.12米的地方,斜坡開始轉為一個平底的豎坑。就在這個豎坑中,考古人員發現了棺槨及兩個殉葬人的灰痕,這種於墓室之外就藏棺槨殉人的漢墓,在廣州乃至嶺南屬首次發現。尤其引起發掘人員注意的是,墓道中還發現了銅器、陶器等殉葬品,並發現了刻有「長樂宮器」的四字戳印。長樂宮原是西漢時期都城長安著名的宮殿建築,位於漢長安城內東南部,與西邊的未央宮東西並列,故又稱東宮。自漢高祖劉邦駕崩、漢惠帝移住未央宮後,長樂宮便成為太后之宮,其遺址至今尚有部分保存下來,而且經考古人員的努力,宮垣已基本探出,整座宮殿占地面積約為六平方公里,約占整個長安城總面積的1/6。「長樂宮器」戳印的出土,無疑向發掘人員昭示,這是一個極其振奮人心的信號,墓室的主人很可能就是一度僭號「南越武帝」的趙佗家族某一位王。但究竟屬於哪一代王,是否就是趙佗本人?發掘人員為此又開始了新一輪猜想和議論。

  考古人員欲從墓道進入前室

  當然,僅憑猜想和議論是無法最終確定墓中那位酣睡了兩千多年的主人真正身份的。古人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顯而易見,今天的考古人員要是不入墓穴,就難以看到那位千尋萬盼不出來的墓主的真實容顏。

  在這個長達十餘米的墓道盡頭,是兩扇東倒西歪的石門。看來當初為墓主下葬的群臣、民夫,在撤退時顯得有些匆忙和慌亂,當關閉墓門後,便胡亂向墓道中填亂石和泥土,石門在這些巨石碎土的嚴重擠壓和衝撞中,門軸斷裂,使已經關閉的兩扇碩大的門板再度分離開來,並使中間敞開了一道足可容人進出的缺口。可以想見,假如在這個墓葬封閉的兩千多年來,有盜墓賊發現了此墓並從墓道中穿鑿而進的話,一定是事半功倍,非常容易的。然而這座已經敞開墓門的巨型大墓,歷兩千餘年未被發現和盜掘,實在是墓主的幸運和盜墓者的遺憾。不過,當今天的發掘人員發現時,要想進入墓穴卻不那麼從容了。因為這個墓葬已無數次被現代化推土機的履帶隆隆碾過,致使石門的頂石和前室及左耳室的頂蓋石被壓斷,形成了搖搖欲墜之勢。倘若有人進出,說不定哪塊斷裂的巨石會突然落下,降災難於現世,移大禍於人身,造成不堪設想的惡果。

  

  鑑於以上的險情,發掘隊黃展岳、楊式挺等人經過研究,決定暫緩進入墓室,將人員全部召集到工地搭起的席棚內現場討論,制訂一個周密的發掘方案,既保證進出人員的安全,也不能使室內的文物有半點損傷。

  當發掘人員陸續走出墓道,聚集到大席棚準備討論時,卻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說什麼,更沒有什麼計策可供討論。因為墓中的具體情況不明,只知己不知彼,若無的放矢,憑一知半解或胡猜亂想地坐而論道,其結果不但難以切中要害,還有可能使考察誤入歧途,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很明顯,要想制訂一個周密可行的發掘方案,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需要儘快弄清墓室中的具體情況。

  在大家深知不可能每個人都冒險鑽進墓室做詳細考察而又迫切需要知道內部境況的兩難情形下,從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來的兩位攝影師姜言忠和韓悅獻出了一條計策。即先由他們對墓室的景物分別拍照和錄像,其餘人員可間接地從照片和錄像中看到墓室的情況,然後根據看到的情況再制訂出相應的發掘方案。姜、韓兩人的計策立即得到大家的認可並開始付諸實施。

  姜言忠走出工棚,打開自己從北京專門帶來的幾個箱子,從裡邊取出了一件件「秘密武器」,這些「武器」有長有短、有圓有方、有直杆也有長線,外人看了覺得眼花繚亂。其實,這是姜言忠在長期的考古發掘拍攝實踐中,土法上馬,自己設計製作的「遙控照相機」。這種機器原先是吊在氣球上俯瞰拍攝較大的遺址發掘現場時專用的,如今面對眼前的墓室,經驗豐富並精於攝影之道的姜言忠,當然知道不能同往昔一樣再用氣球升空的方法拍攝了,而是改用「懸絲飛燈法」的拍攝方案,以解決在墓中拍攝照片的難題。這個方法最早創立於20世紀60年代河北滿城漢墓發掘拍攝工作中。由於滿城漢墓墓室空間較大,用一般的攝影技術無法拍攝全景,富有創造精神的姜言忠,在冥思苦想之後,終於想出了一個「懸絲飛燈法」,圓滿完成了任務。這個方法簡單地說就是:先在墓室內的中上部縱穿一條細鋼絲,在鋼絲上掛一個大號的碘鎢燈,碘鎢燈上有細絲,可以人力拉動。當攝影機在墓室內適當的位置架好後,碘鎢燈打開,攝影機的光圈定在B門開始拍照。當攝影師感到前方的景致已拍好後,讓專門操作碘鎢燈的工作人員隨著攝影機在飛舞旋轉的同時,漸漸後退,並一直退到室外為止。這樣整個墓室的景致便全部留在了攝影機的膠片中。這次,姜言忠以同樣的方法對墓室進行拍攝,果然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照片沖洗出來後,墓中的形貌幾乎全面地顯現出來。姜言忠「懸絲飛燈法」成功地拍攝,既為此次具體發掘計劃的制訂鋪就了道路,也為後來的研究者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原始資料。

  當姜言忠拍攝完成之後,專門負責拍攝影視的韓悅利用自己的優勢,獻出了一個更加便捷和大膽的辦法。根據事先的布置,他和助手吳繼東身扛攝影機,謹慎小心地沿著門板的開裂處側身鑽進墓室,選定一個既於文物無損,又使自身安全的立足處,按外面黃展岳等人的指揮,不斷變換攝影機的角度來拍攝墓前室和東、西兩耳室的規模、形制、現狀以及諸多隨葬品。隨著攝影機磁帶的轉動,墓室中的一切立即出現在外面一個早已安放好的監視器的螢屏之上,而在外部圍觀的眾人可通過螢屏映出的彩色畫面,詳細觀察墓室內的狀況……當韓悅身扛攝影機大汗淋漓地走出墓室時,墓室內的一切也就清楚明白了。

  吊出頂蓋石

  從姜言忠和韓悅分別拍攝的照片和畫面可以看出,墓葬前室的頂部由一整塊巨大的石板覆蓋,這塊蓋石被鑿山蓋樓的推土機那沉重的履帶碾斷後,又遭到了民工鐵鍬鎬頭的撬砸,致使完整的蓋石斷裂成四塊,並上下錯位達十厘米,最寬的裂隙達三十多厘米。當初考古隊員黃淼章下地宮探查時,正是從這條裂隙鑽入的。現在,各種跡象表明,這塊斷裂的頂蓋石已險象環生,隨時都有塌陷的可能,如進入墓室發掘,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拆掉頂蓋石,排除險情。而要拆掉頂蓋石又不致砸壞下面的文物,最好的辦法是採取支頂的措施,只有將頂部全部承托起來,才能安全穩妥地將斷石拆移,並為下一步清理東、西兩耳室騰出一個活動的空間。這個發掘計劃制訂之後,受傷住院治療的麥英豪也拖著尚未痊癒的身體來到了發掘工地。在他的主持下,由自己的弟子、精明幹練的考古隊員冼錦祥和古運泉兩人率先行動,冼、古兩人得到指示,立即行動起來。他們冒險進入室內,草測了已露在積土沉渣外部的銅鼎、陶瓿等幾件器物的位置,並將器物暫時取出,然後在室內地面鋪一層塑料薄膜做墊,以防文物遺蹟混亂或損傷。塑料薄膜鋪好後,在其他人員的協助下,通過石門斷裂的縫隙,考古隊員慢慢把幾十個塞滿木屑的麻包運進墓室,壘疊成一個方形的支柱,用以承托起頂蓋石的斷裂部位。

  當這一切都準備妥當後,發掘人員小心地將頂蓋石上厚約0.9米的夯土層掘去,使蓋石全部暴露,爾後動用吊車,先把墓門之上那塊斷裂為二的門額石吊離,接下去起吊兩扇石門,最後,吊車的長臂伸向頂蓋石,用足氣力抓、提、轉、放,使四塊巨石先後脫離了庇護兩千餘年的墓室。由於發掘人員事先在頂蓋石下墊有麻包以防止碎石迸濺,斷裂為四的頂蓋石吊離後,墓中的文物安然無恙。

  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撤出堆疊的麻包,以便從事墓室文物與遺痕的清理。

  考古人員在清理出土的玉璧

  當發掘人員陸續進入這個被揭了頂蓋的石制墓室時,感覺最醒目和扎眼的就是四壁滿布的雲紋圖案。這種分別用紅、黑兩種顏料繪製的裝飾性圖案,生動鮮活,清新亮麗,筆觸如行雲流水,瀟灑自如,那彩繪的大小不同的雲朵看上去如被颶風捲起,狂飆裹挾,形成了一種奔騰、飄逸、凌空飛旋的浩瀚氣勢。

  同古代無數傑出的建築大師和藝術家雖然創造了燦爛的文明,卻沒有為後世留下自己的名字一樣,發掘隊員同樣沒有在墓室中找到這位丹青高手的名字,只是在門檻後部的頂門石上發現了一方用卵石做成的墨硯,墨硯之上放置著一小塊硯石,硯石的表面尚沾有黑中泛紅的顏料,經現場鑑別,這種顏料和繪在牆上的捲雲圖案的顏色相同。由此可見,這方卵石墨硯就是繪製墓室圖案的工具之一。按正常的制度和規律,頂門石之上是不會存放這種器物的,這種頗有些反常的器物遺存,是否是當年那位畫師在畫完石壁上的圖案後,由於一種意外的原因匆匆忙忙地走出墓室,倉促間遺留在這根頂門石上的?或者還有其他的原因?由於缺乏更充足的論證,發掘人員只好作為一種猜想暫時將這個問題存留了下來,以待日後研究。因為此時他們的重要任務是儘快清理墓室中其他的文物。

  「景巷令印」銅印

  「景蒼令印」銅印正面

  清理工作按原定方案有條不紊地進行。就出土的器物看,整個前室的隨葬物布置比較簡單,除清理出的大銅鼎、玉佩飾、玉璧和石硯等較明顯的文物外,發掘人員又在墓室的東側發現了殉葬人的棺具遺痕,殉者的骨架、棺具早已腐爛如泥,僅見一片板灰殘痕。在這片板灰痕的南北兩頭,分別有一把鐵刮刀和環首鐵刀,兩者相距1.2米。在兩把鐵刀之間,排列著一組玉佩飾,儘管穿結的織帶早已腐朽無痕,但那散落的玉璧、玉環、玉璜和一件鎦金的銅環等器物,由北而南形成一條明顯的直線。從出土的位置看,這串組玉佩飾應是覆蓋在殉葬者身上的。就在這組玉佩飾的一個大玉璧旁,發現了一方銅質印章,印為方形,龜紐,陰刻篆文「景巷令印」四字,長寬均為2.4厘米,重27.97克。考古人員據此推斷,這方印就是殉葬者本人生前所佩戴的實物。據後來研究,印章上的「景」字為「永」字同音通假,「景巷令」即「永巷令」,漢代設永巷令這一官職,以宮中的宦者充任,專門掌管皇后、太子的家事。由此可推斷墓中的這位殉葬者,生前當是南越國王室的「景(永)巷令」。墓主死後以「景(永)巷令」與漆木車模型同殉了。因為,在墓室內靠西邊的地方,還發現了一具木車模型的殘痕,車的銅鐵構件散落到前室後部幾處,幾乎占了墓室5/6的面積。本來不算太大的木製模型車,其散落的部件竟占據了如此之大的空間,這個明顯違背常規的紛亂布局,引起了考古人員的注意。顯然,這具木製模型車在入葬之後曾經大面積地移動過,這個異常現象使問題變得有些複雜起來。大家知道,墓中的隨葬品應是在關閉墓門之前就全部放入其中了,也就是說放殉葬品在前,關閉墓門在後。既然墓門已閉,盜墓賊又始終未進入這匿藏了兩千多年的墓室之內,這具木製車又何以會大範圍地移動呢?是木車自身的原因,還是與人為的外力操作有關?司馬遷的《史記》在描述秦始皇陵墓時,曾有「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大事畢,已藏,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藏者,無復出者」。稍後的《漢書》也相差不多地這樣記載:「石槨為游棺,人膏為燈燭,水銀為江海,黃金為梟雁……」從以上記載中可以看出這樣兩個事實:一是秦始皇的陵墓中,有一些器物在關閉墓門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還能夠運動;二是許多工匠被活著關閉於陵墓的外室之中。如果廣州象崗山古墓也像秦始皇陵一樣做如此安排,或許這輛木製的模型在安葬後本身可以移動,即使不能移動,那被活著關閉於墓室之中的工匠或不同身份的殉葬人,不可能立即死去,在彌留之際,極度的恐懼和求生的欲望會使他們在漆黑的墓室中呼天搶地、捶胸頓足、四散奔逃……在這短暫的大混亂中,由於人群的衝撞和踢踏,墓室中器物的移動也是極有可能的。

  前室器物分布平面圖

  1、49、52.玉璧 2、3.玉環 4、5.玉璜 6.鐵環首刀 7.鐵釘 8、9、10.銅門環 11、12.銅衡末飾 13、14.小銅環 15、16.石硯 17、18、27-33、45-48、50、58、60.鉛蓋弓帽 19-22、26.銅曲尺形輿飾 24、25.銅軎 34-37.鐵鐧 38、59.門環鐵銷釘 40.鐵刮刀41.銅環 42.「景巷令印」 43、44、57.銅傘柄箍 51.銅鏡 53.陶盒 54.陶鼎 55.陶瓿 56.銅鼎

  但是,讓發掘人員無法理解的是,象崗山古墓的規模和形制,顯然無法跟千古一帝秦始皇那曠古絕倫的浩大地宮相匹敵,不可能安置封閉墓門後仍能移動和奔跑的木車模型,而從散落在墓室中的簡單的銅鐵構件看,木車模型在安置後自己移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唯一可能造成這種局面的當是墓室中的那個殉葬人,不過從地上遺留的木板灰痕看,這個殉葬人不是活著被葬入墓室,當是在事先死亡之後,由棺具盛裝安置於墓室之中的。若讓一個死人去推動木車,除了善於幻想和製造迷信故事的人之外,每一個具有科學頭腦的人都是不會相信的。

  既然這具木車自己不會移動,而人為的可能性又被排除,那麼這木車顯然移動過的事實又做何解釋?難道這陰間的世界真的有鬼魂在活動?

  經過一番仔細的觀察,考古人員終於發現了木車移動的秘密。原來,這個墓室中曾多次滲入地下水,儘管每次積聚的深淺程度不同,但從四周的石壁上仍能隱約分辨出這個現象殘存的遺痕。而從散落的銅鐵車飾構件來看,雖然所占範圍很大,但一些主要構件如軎、鐧、輿飾等都位於同一條線上,且木車的衡木飾在前(南),傘蓋飾倒落在後(北),這均與木車的各部位置相符。由此可以推斷,這具漆木車的模型在被積水浮起後,曾往後(北)漂移過,待年久日深木車腐朽後,那些銅鐵構件就隨之四散掉落了。

  一個令發掘隊員們困惑的木車移動之謎由此得以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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