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來源之謎
2024-10-06 04:54:56
作者: 岳南
繼發現建築遺蹟之後,考古人員在金沙遺址的東南部,摸底河與那一組著名的大型建築基址相望的部位,再度展開大規模鑽探與發掘,正式確定了古蜀王國的祭祀區域。根據鑽探和部分發掘的情況看,整個祭祀區面積約一萬平方米,是一個長期使用的專用祭祀場所。其主要特點是文化堆積厚,祭祀遺存豐富,從已發現的二十五處祭祀遺存來看,祭祀的方式、方法並不完全相同。有的像三星堆遺址一樣開挖較深的長方形坑;有的開挖較淺的不規則形土坑;有的則利用當時凹凸不平的地面,將祭品扔入後用土掩埋;還有的採取直接在平整的地下掩埋的方式進行祭祀。所發現的祭品大多以玉器、銅器、石璧、石璋等器物為主,但同時也發現了相當數量和規模的象牙祭品。在不同的祭祀坑中,出土象牙總數已達到了三百多根。這一出乎意料的發現,引起了考古人員的特別關注。
從發掘的情況看,以象牙為主的遺蹟,主要以祭祀區的K1和Lll地點最具特色和代表性。在一個平面形狀呈三角形的坑中,考古人員於坑內填土60厘米的下層,發現了平行放置的密集的象牙層。從斷面分析,象牙達八層之多,最長者近1.5米。由於象牙的質地較為獨特,三千多年前的象牙出土極少,而象牙的保護在中國尚無成功的經驗。20世紀30年代,以李濟為代表的第一代考古學者,曾在安陽殷墟出土了數十件象牙、象骨,以及雕鏤精巧的象牙禮器和占卜用的象骨。這是此類文物在中國首次科學的考古發現。後來在福建閩侯曇石山遺址、浙江吳興邱城新石器時代遺址下層、河姆渡文化遺址、山東大汶口遺址、上海青浦遺址的崧澤文化遺存、河南淅川下王崗仰韶文化一期遺址以及四川巫山大溪文化遺址中,都曾發現過象骨、象牙和用象牙雕刻的飾品。遺憾的是,由於當時的條件所限,這些象牙、象骨出土後大多數慘遭毀損,使後人難窺真顏了。
作者在現場看到,金沙遺址下層出土器物,坑壁上成捆的象牙顯露出來
在1986年三星堆遺址的發掘中,考古人員曾於一號祭祀坑出土象牙13根(節),二號祭祀坑出土了象牙60根(節)。從當時的發掘情況看,象牙在坑中是覆蓋在玉器和青銅器之上,處在最上層的位置。根據陳德安與陳顯丹對發掘現場的觀察和分析,被埋藏的象牙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焚燒,部分象臼齒後來經科學鑑定屬亞洲象種。如此成批成根(節)的象牙出土,在中國境內是極其罕見的。同歷次發現象牙的遭遇一樣,仍然是由於條件所限和事發突然,三星堆出土的象牙依然沒有得到很好的保存和保護,從而成為無法彌補的遺憾。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三星堆發掘的十幾年之後,在金沙又有大批象牙出土,並且數量如此之巨。這不能不引起考古人員的高度警覺和重視。在一時找不到較好的保護方法的情況下,出於對文物負責和預防因保護不力而遭到破壞的考慮,在發現發掘之初,成都市考古研究所所長王毅得知消息後,果斷下令暫停對象牙坑的發掘,已經發掘的部分立即回填保護,並著手研究整體提取的可能性。按考古人員的設想,此次提取、保護如能成功,一個以象牙為主的保持原始形狀(不是複製品)的祭祀坑,將展示在世人的面前,在了卻歷代此類考古發掘中的遺憾的同時,也將成為金沙遺址的一大亮點。
金少遺址出土的不同年齡段和形狀的象牙
出土的象牙
就在此坑回填的兩個月後,在相距三米的地方又發現了一個象牙祭祀坑。此坑平面形狀大致為長方形,長2.5米,寬l米,高1.3米。大量的象牙採用平地掩埋的方式,被疊壓於第十一層文化堆積之下。面對象牙的再次出土面世,考古人員意識到這類器物以後可能還會不斷地發現,總是採取用土回填的辦法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必須儘可能地想方設法予以提取出來,以便為後來更多的發現提供可仿效的經驗。為了將這批象牙完整地取出和保存下來,在發掘之前,所長王毅委託幾名考古人員和文物保護方面的專家進行溝通、研究,並獲得了幾個看似可行的方案。由於成都平原地下水位較高,象牙又大多埋藏於距地面近四米的地下,常年被地下水浸泡,含水量極高,文物的強度極低,一旦失水太快,像眾多出土的漆木器一樣,很快就會開裂變形,原來光滑堅硬的表層隨之脫落,直至變得像一塊爛樹皮一樣一拿即碎,無法長期存留。從文物保護專家處得知,象牙和漆器的提取與保護具有同樣的道理,最主要的就是要解決文物本身強度過低和失水過快的問題。為解決這一問題,發掘人員首先在坑的上方搭設了一個簡易的發掘棚,避免太陽光徑直射入坑內。同時在發掘過程中不斷用濕毛巾擦拭,發掘完畢後又用保鮮膜貼於象牙表面,這樣就保證了在發掘過程中象牙不會因為失水太快而開裂,並造成質地光滑的象牙表層脫落。為解決象牙強度低和在提取的過程中象牙發生斷裂的弱點,考古人員採用了石膏加固的辦法,首先將象牙與下部的泥土全部脫離,重新做象牙的支撐點,避免在提取象牙時,泥土與象牙的黏結力把象牙拉裂。此後再用綁帶對保存較差的部分進行加固,考慮到石膏凝固時要大量吸收水分,為防止石膏對象牙內水分的吸收,在倒入石膏前還要在象牙體外加一層塑料薄膜再次覆蓋。當這一切完成之後方能倒入石膏。待石膏凝固後,用綁帶將象牙和石膏固定在一起,進行整體搬運。這樣就借用了石膏凝固後強度高的特點將象牙無損地搬運出坑外。
當象牙被整體運回室內後,將每根外圍的泥土清理乾淨,再進行必要的修復。最後將象牙放入已做好的專櫃中,取出石膏模板,加入一種透明的高分子材料進行封存。至此,一根完整的象牙就展示在人們的面前了。在這個祭祀坑中,共出土象牙十五根、象牙器十二件、鑲嵌玉片的漆器和木胎虎頭漆器各一件。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這批象牙埋在地下越幾千年,但基本保持了原來的風貌。每根的長度都達到了1.5米以上,最長的一根長1.85米——這是金沙遺址已發掘的祭祀坑中最大的象牙,堪稱象牙之王。經初步鑑定,象牙的來源同三星堆出土的一樣,均系亞洲象種。當然,考古人員在對外宣布這一成果時,特別做了說明。那就是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僅僅是對象牙的一種臨時保護措施,不是象牙的永久保護方案,還有大量的工作需要繼續做下去,才有可能從根本上解決象牙的保護問題。為了這個目標,成都市考古研究所決定,不但與國內外的文物保護專家進行合作研究,尋求更好的象牙保護方案,還與四川大學、成都有機矽研究所等自然科學單位合作,成立象牙保護研究課題,力爭讓這一全世界罕見的距今三千多年前的數百根象牙能永久地展現在人們的面前。
早在三星堆祭祀坑發掘之時,一號坑內除發現象牙外,還發現了很多大型動物的骨骼。有學者經過觀察和科學鑑定,認為是大象的遺骸。既然在祭祀坑內有遺骸埋藏,那就證明應是活著的大象在附近被宰殺後埋藏的。否則,不太可能專程從很遠的地方運一批大象的排骨或大腿到三星堆來掩埋。如果是單純的象牙則有可能,因為象牙的價值和一堆排骨的價值是不能同日而語的。既然如此,新問題就相應地出現了,即這些大象是在哪裡生長的?又是從哪個地方來到三星堆古城的?從可查考的文獻來看,川西平原並無象群生長繁衍的詳細記載。因而有研究者認為,三星堆祭祀坑所埋的象牙、象骨,是「熱帶叢林文化的贈禮」,是古蜀人歷經千山萬水,沿南方絲綢之路從印度和孟加拉國等地販運而來的大象在附近宰殺的結果。這個說法得到了不少學者的贊成,曾流行一時。只是後來有學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這種時髦的推論才變得有點陳腐和難以自圓其說。
考古發現證明,在商代以前,中國大陸就有大範圍的象群活動區域,直到春秋戰國時期,長江流域仍有大象生存。所以三星堆和後來的金沙遺址所出象牙或象骨,極有可能出自本地。關於大象在這一時期的活動情況,文獻也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記載:
憬彼淮夷,來獻其琛,無龜。象齒,大賂南金。
(《詩經·魯頌·泮水》)
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盡乎?
(《國語·楚語》)
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
(《山海經·海內南經》)
又東三百里曰岷山,江水出焉……其獸多犀,象,多夔牛。
(《山海經·中山經》)
從文獻和考古材料兩方面結合可以證明,在春秋戰國之前,長江流域的生態和氣候條件都適宜於大象的生存。不然,大象耕田的傳說,怎麼會得以代代流傳?河南省簡稱豫,又何以得名?中國的象牙製品品種繁多,做工精細,用途廣泛,在世界享有盛譽。從象尊、象邸、象笏、象車、象管、象床,一直到象牙筷,可以說應有盡有,如果沒有原料,或原料來源過於遙遠,何以會產出如此之多的象牙製品?
廣漢學者劉少匆曾針對三星堆出土象牙的產地問題做過專題研究,認為大象是土生土長的,就產自成都平原,而商周時期的黃河流域也盛產大象。至於後來在中國北部消失的原因,主要是生態環境變化之故。因為大象的生存,需要有茂密的闊葉林和鮮嫩的草本植物。同時,氣候也要暑熱和潮濕。所以《大唐西域記》里說:「地惟暑濕,偏宜象住。」中原地區森林的日漸稀少,使氣候變得乾燥,喪失了大象的生存條件。所以,象群就朝南方遷徙。《爾雅·釋地》說:「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因而後來所稱的象郡、象州,名副其實。《山海經·海內經》曾有這樣的說法:「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稻、膏黍、膏稷,百穀自生,冬夏播琴,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靈壽實華,草木所聚。爰有百獸,相群爰處。此草也,冬夏不死。」這個記載就是現在人們看到的西雙版納的景色。西雙版納現在仍有大象生存,焉知當時的都廣之野無象?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草木所聚」「冬夏不死」是大象生存的必要條件。而「爰有百獸,相群爰處」,雖是一種泛指,但川西有虎、豹、犀等大獸,何以能沒有適應此生存條件的大象?要知道,這裡正是「地惟暑濕,偏宜象住」的地方。
從間接方面看,古人的祭祀活動,必定與自己的生存環境有密切的聯繫。獻給神祇和祖先的祭品,一般都是自己身邊之物。雄雞鳥頭如此,尊彝壺卣如此,陶俑陶馬也是如此。非洲人以鱷魚為長壽吉祥,是因為那裡河流里的鱷魚特別多。印尼以椰苗賜福,是因為印尼到處都遍布著高聳入雲的椰樹。如果象牙只是象徵財富而埋入祭器坑的,那麼三星堆第一坑的象骨和金沙幾十個祭祀坑的象牙又當做何解釋?
也許有人會提出,成都平原倘若真有大象,為何文獻資料沒有提及,以前地下也出土不多?其實,古文獻資料對蜀地的敘述,從來都很簡略,因為這裡本是「蠻夷之地」。而出土不多不等於沒有出土。三星堆兩個祭祀坑和金沙遺址不是已經大規模出土了嗎?而無論是三星堆還是金沙,真正的考古發掘還遠遠沒有結束,也許更大規模的象牙、象骨就深埋在人們平時最不留意的地方。再者,川西古象化石已有多處發現,僅廣漢就有兩處。至於大象以後為何消失了,原因很簡單。大面積的農業開發,必然要毀壞林木茂草,這樣就斷了大象的生路。它們只得往南逃竄,最後到了滇南的熱帶和亞熱帶雨林,這才定居下來,其情形當發生在杜宇為王的時代。所以,自開明之後,儘管文獻記錄多了起來,卻沒有川西有大象的記載。
劉少匆最後認為,退一萬步說,蜀地無象,祭祀祖先需以象為祭品,荊州、滇、桂都有象群,大可不必捨近求遠,到萬里之外的印度和孟加拉國去購買。何況,即便已有南方絲綢之路,其交通工具也只能是人背馬馱。從印度到三星堆,一路要歷盡千難萬險,倘遇高山險流,得過湘竹索橋,幾千斤重的大傢伙,沒有汽車、大船,它們又怎麼「飛越天塹」?所以,無論是三星堆的象還是金沙遺址的象,自遙遠的印度之說論據並不可靠。岷山多犀、象,應該是更符合古時川西地區的地理環境的。
就在學者們圍繞三星堆與金沙遺址出土象牙、象骨的來源與產地問題爭論不休之時,關於兩個遺址內所出象牙的功用問題又被好事者提了出來。有的學者認為是一種巫術作用,是作為「厭勝」的靈物而埋入土中的。也有人認為是奉獻給神靈享用的祭品,用於祭天大祭。兩種說法各有長短,一時難分伯仲。但有一個現象卻引起了爭論雙方的注意,即在金沙遺址發掘區的東北部,考古人員發現了一個比較特別的土坑,此坑坑口在第六層文化堆積之下,平面形狀大致為長方形,長1.5米,寬1米,高0.2米,面積約1.5平方米。堆積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為七根象牙,下層為十六件玉器。其中一件玉璋上雕刻有四組對稱的肩扛象牙的跪坐人像。這件玉璋的出土對於研究古蜀人如何用象牙進行祭祀活動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資料,也為解釋三星堆與金沙遺址為什麼有如此眾多的象牙找到了依據。
除了數量眾多的象牙外,金沙遺址在祭祀區的北部,還發現了大量的獠牙、鹿角祭祀遺存。在面積近五百平方米的地層下,出土了野豬獠牙一千餘枚,鹿角數百支,並有少量象牙、玉器、美石、陶器等同時出土。當然,這個數量,只是整個金沙遺址的一少部分,還有一大片已探知的鹿角和野豬獠牙堆積區尚未發掘。另一方面,已發掘部分也僅僅是清理出土的部分,其餘的正在緊張的清理之中。
在一個祭祀區有如此眾多的鹿角和野豬獠牙被掩埋入地下,到底有何用途,這是考古人員必須解決的問題。經過分析判斷,首先認定大量的鹿角和野豬獠牙並不是單獨存在的,它與珍貴的象牙、玉器、石器以及精美的礫石等共同堆積在一起。按照以往的習俗,古代玉石器、象牙和美石等,都是作為祭祀用品來掩埋的。如果鹿角和野豬獠牙不是同類的祭祀用品而是另類廢棄物的話,不可能只有鹿角和獠牙,而沒有其他動物以及野豬和鹿的其他部位的骨頭。這些玉器、象牙等珍貴文物也不可能與之同時廢棄。為此,朱章義、張擎等考古人員專門請這一方面的有關科技工作者對鹿角和野豬獠牙進行了鑑定。在鑑定過程中,有一個特別的現象引起了考古人員與科技人員的注意。這就是所有的野豬獠牙均是下犬齒,沒有一件上犬齒。按一般常識論,一頭野豬應有四隻獠牙,上犬齒與下犬齒各二。而金沙遺址祭祀區的這批獠牙只有下犬齒,而獨缺上犬齒。這種情形顯然是在擺放埋藏前,經祭祀者有意選擇的。成都市考古所所長王毅率考古人員,對鹿角和野豬獠牙的出土情況做了仔細分析,認為堆積似無規律,投放也非常零亂。如果換一個角度思考,或許這本身可能就是規律,它首先違背了每類物品相對集中的規律,是古蜀人有意而為之。在金沙遺址的其他發掘區域內基本不見這類堆積。這就進一步說明它是祭祀遺存。眾所周知的是,野豬是一種十分兇猛的動物,獠牙最具特徵,在新石器時代和商周時期的許多器物上都用獠牙進行裝飾。如良渚文化玉琮上的神面紋、商周時期青銅器上的動物圖案等等,均說明獠牙和鹿角一樣都有驅邪的作用。而金沙遺址的這一堆積文化層,自然和宗教禮儀有關,應是一個特殊的祭祀遺存。為了讓這一世界罕見的文化遺產以原始狀態展示於世人,考古人員在發掘過程中沒有將野豬獠牙、鹿角取出,而是按原址保護要求做了力所能及的保護,以讓前來考察的不同專業的學者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多方位觀察和研究,以便從這一珍貴遺存中獲得更多的信息,為學術的研究和進步做出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