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化鵑之謎

2024-10-06 04:53:52 作者: 岳南

  有關杜宇王的事跡,《太平御覽》卷百六十六引《蜀王本紀》在敘述完魚鳧得道成仙之後,接著說道,「後有一男子名曰杜宇,從天墮,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從江源井中出,為杜宇妻。乃自立為蜀王,號為望帝,移居郫邑」。

  《華陽國志》云:「後有王曰杜宇,教民務農,一號杜主。時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悅之,納以為妃。移治郫邑,或居瞿上。七國稱王,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諸王,乃以褒斜為前門,熊耳靈關為後戶,玉壘、峨眉為城郭,江、潛、綿、洛為池澤,以汶山為畜牧,南中為園苑。會有水災,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於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

  以上是常璩號稱兼采八家《本紀》,加以自己的推斷,在折中體會之後弄出的一種說法,是歷代史家中對杜宇事跡最為詳盡的記述。但這個說法後人沒有盡信,並提出了不少異議,如在杜宇稱王並納利為妃的問題上,後世學者就有不同的解釋和看法。

  按當代史家任乃強的推論:蜀族自蜀山氏至魚鳧氏,皆母系氏族,也就是說當王的都是女人。所謂「梁氏女利」者,實魚鳧氏最後之女王。所謂杜宇「納以為妃」者,應是女王納杜宇氏以為魚鳧氏女利之婿,因其才能得眾擁戴,遂為蜀國元首。此事猶如舜取堯二女而得代堯,非先得位,而後納以為妃。這樣判斷的理由是,其他的典籍關於女利之說都與常《志》不同,如《水經注·江水》引來敏《本蜀論》曰:「望帝者,杜宇也,從天下。女子利,自江源出,為宇妻,遂王於蜀,號曰望帝。」來敏是三國時代的人,其說亦當與常氏同出於揚雄《本紀》而體會有所不同。來敏所說的「從天下」,顯然說他並非是從江源而來的蜀族,女子利則是從江源來的蜀族貴女,或許就是女王。杜宇得以為妻,遂能得到王位。而杜宇其人不可能像傳說中的神仙一樣,真的從天上忽忽悠悠地落下來。從他能教當地人農耕來看,可能是從華夏那邊過來的人。因當地人對他的身份和本領都覺得極其神秘,便像崇拜其他諸神一樣將其看作從天上或從高山上而來的神人。

  修復人員重塑的魚鳧女王像

  綜合其他典籍,細緻分析,可知揚雄原文的本來面貌。揚雄的原文很有可能是說女利「從江源井中出,為杜宇妻」。但《華陽國志》的作者常璩本著「抑絀虛妄,糾正謬言」的觀點,在「不信井中出人,又疑杜宇本為蜀王」的推斷中,遂竄改為「(女利)游江源,宇悅之,納以為妃」之說。由此,任乃強認為:「這是常璩不知原始社會情俗與原始傳說語言所致。原始傳說『從井中出』者,謂蜀族自岷山來,在天文為『東井』,故說來自江源為『井中出』,以配杜宇『從天墮』之男子為相當。蓋當時媒合者語也。『為杜宇妻』者自願以杜宇為夫,非杜宇『納以為妃』。引史文,最忌以自己體會之意擅改原語。此常璩之失,不可不辨。」(任乃強:《四川上古史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

  另在《索引》所引《蜀王本紀》中,曾明確地提出杜宇是「朱提男子」。按廣漢學者劉少匆的說法,「朱提」在今雲南昭通,是萬山叢中一幅海底平原,擁有面積較大的海拔二千米以上的可耕之地,其附近有大量的上等銀礦,大約在殷周之時,已有中原礦工逃到其地進行開採。周、秦之間,中原來此教導土著采銀與銅者日漸增多(朱提之南的東川市,至今仍以礦產著名),緣於礦業的興盛,相繼來開墾耕種者亦多。故此地雖遠在萬山群夷之中,卻很早就已成為華人聚居之邑。秦滅蜀後即在此置縣,漢世相因。其後西南夷屢亂,朱提縣仍內屬,蓋因銀銅礦業由華工所開,華人聚居者多,歷世積久,所以能一貫地支持華夏政權。朱提地區的銀與銅,名聲之大,譽望之重,自周秦、兩漢,下迄魏晉,皆為中華所艷稱,並著於歷代《食貨志》之中。由此可知杜宇實華夏人亡命至朱提,以農藝技術教朱提人,從而開發了一方農業文化,奠定了秦漢置縣的基礎。可以想像的是,杜宇與蜀族女子(王)利結婚之前,他作為一名朱提酋長或德高望重之人,指揮部族運銀銅至蜀市交易,為蜀王利所愛並發展到後來的締結百年之好。婚後的杜宇因教當地農人耕種之術為蜀人敬重,女利則一切信任之,國務大權遂慢慢落於杜宇之手。後杜宇稱王,並別立「蒲澤氏」,建立營邑於郫,號曰望帝。故《華陽國志》雲「移治郫邑,或治瞿上」。瞿上,魚鳧王舊邑。郫邑,別立蒲澤氏時之新邑。新邑初為便於漁業而設,嗣為杜宇教耕黃土丘陵之處,後遂建成為國家的都邑。(劉少匆:《三星堆文化探秘》,崑崙出版社,2001年。)

  可以想像的是,既然杜宇成了蜀的首領,朱提故地亦即為蜀國的一縣。故如常璩所云,杜宇時蜀國領域已北至「褒斜」,南迄「南中」。但這個疆域顯然不能認為是統一的國家,只可以看作是杜宇之時,在大西南的廣闊地面上,已形成的很多的氏族部落。他們在農業、礦業、工商業方面都比蜀國落後,都樂於親附蜀族,以結成經濟和文化的氏族集團。而杜宇領導的蜀族,已經組織許多氏族成為一個中央領導的部落聯盟,正如堯舜時河東解池地區組成一個陶唐、有虞等氏族的中央部落聯盟一樣,有九族、百姓、萬邦和黎民的區別。按「馬列學派」的說法,就是已由氏族公社向國家組織過渡的組織形式。到後來的開明氏,才算得真正建成了一個地域廣闊的國家。不過杜宇的末年,開明氏已經當政。常璩在《華陽國志》中敘述的疆域,實際上是開明氏階段的蜀國的形勢。

  

  再看常璩弄出的那個所謂魚鳧王「忽得仙道」,與杜宇帝「升西山隱焉」的故事,實際都是被迫移交政權,與「堯幽囚,舜野死」之說相似。現代研究表明,氏族公社時期的首領是由群眾推選交替的,不一定是由本人主動擇人授權,更沒有父死子承的事。不過群眾歸心的人,必然是本氏族內的人,只有發展到幾個氏族聯合建成一個公社時才會有氏族交替的事情出現。所謂「堯舜禪讓」,只是儒家矯偽的妄言。可以想像的是,杜宇能教農,就會受大眾擁戴,前酋長不能不退位。後來的開明能治水,又會受大眾的擁戴,杜宇亦不能不退位。退位就是他們必然的歸宿。所以杜宇到了晚年便大權旁落了,只是在旁落之後,較前幾位國王更加悲壯和令人憐憫罷了。

  那麼,杜宇的位子是如何被擠掉的呢?擠掉之後又是怎樣的一種命運?

  據《蜀王本紀》載:「望帝(杜宇)積百餘歲。荊有一人名鱉靈,其屍亡去,荊人求之不得。鱉靈屍隨江水上至郫,遂活。與望帝相見,望帝以鱉靈為相。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鱉靈決玉山,民得安處。鱉靈治水去後,望帝與其妻通。慚愧,自以德薄不如鱉靈,乃委國授之而去,如堯之禪舜。鱉靈即位,號曰開明帝。」

  此段記載與應劭的《風俗通義》、來敏的《本蜀論》所述略同。如《水經注》卷三十二引來敏《本蜀論》說:「荊人鱉令死,其屍隨水上。荊人求之不得。令至汶山下,復生,起見望帝(杜宇)。望帝立以為相。時巫山峽(塞)而水不流,帝使令鑿巫峽通水。蜀得陸處。望帝自以為德不若,遂以國禪,號曰開明。」

  從字意的表面看,以上記述無疑是個頗具神話色彩的故事。為此,常璩在他的《華陽國志·序志》中公然否定道:「荊人鱉靈死,屍化西上,後為蜀帝。……有生必死。死,終物也。自古以來,未聞死者能蘇。當世或遇有之,則為怪異,子所不言,況能為帝王乎?」於是,在常璩的著作中,對以上記述做了較大的外科手術,經刪改之後,成了看上去既簡略又無鬼神之論的論述:「會有水災,其(望帝)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於開明,帝升西山隱焉。」常氏不僅削去了「其不雅馴」者,甚至連「荊人鱉靈」一語也一併搞掉,而這四個字恰恰關涉到鱉靈開明的來源和族屬問題,常氏對古代典籍如此膽大妄為地刪改篡亂,顯然是有悖歷史的。

  後世有學者解釋,謂《蜀王本紀》文中之「屍」字,與殷墟甲骨卜辭中「屍方」之「屍」相同,與「夷」「人」音同字通,從而把故事中「死而復活」的神話色彩沖刷殆盡。很顯然,這個叫鱉靈的人是懷揣著一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由楚國來到蜀地,並演繹出一連串精彩故事的。

  關於鱉靈來自何處的問題,有些學者釋荊為楚,但現在看來此「楚」不應當是楚族而是楚國,也就是說鱉靈是從楚國入蜀的。而他為何要由楚國入蜀,是否隻身亡命入蜀,等等,又是後世學者試圖解開的一個謎團。有學者根據鱉靈在當了蜀王之後,便自號為開明氏這一點推斷,認為其不會是隻身入蜀,必有家族若干人同來。來蜀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鱉靈隨著政治野心的膨脹,策劃指揮了一場反革命政變,在這場政變中舉邑叛楚。由於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具有強大軍事力量的楚國皇家軍隊的討伐,鱉靈的叛亂同樣不可避免地要以失敗告終。在敗局已定,或者在敗局未定之前鱉靈就做好了潛逃的準備。大敵當前,鱉靈在做了種種偽裝後,率族人躲過了楚國皇家軍隊的圍追堵截,一路輾轉到達蜀國。當時的蜀國之王,實際只掌管川西大平原的黃土丘陵地區。平原以外的山區部落,都只是蜀國的附庸,只有經濟聯繫,並非政治隸屬。在這種情況下,鱉靈率族人到達蜀國後,先在今樂山市地面立穩腳跟,當漸漸解除了後顧之憂後,才到郫邑去覲見杜宇。這樣說的證據是,《水經注》南安縣云:「縣治青衣水會,襟帶二水矣。即蜀王開明故治也。」足見鱉靈當年不但率族奔蜀,而且還在今樂山市一帶建成過蜀國的附屬部落。當鱉靈來到郫邑之時,便抓住蜀國君臣面臨的最緊迫也最頭痛的水患問題,用楚人治理雲夢澤之法遊說杜宇。

  就地理位置而言,當年杜宇所管轄的成都平原是個沖積、洪積形平原,西北高,東南低,地面平坦,坡降約百分之三到五的幅度。岷江上游每當春夏山洪暴發之際,洪水自灌口洶湧衝出,瀰漫整個平原地區,故地表堆積物不斷增厚。東部一般厚三十米,西部則厚達一百米,最厚處三百餘米。現代考古學家在平原地區所發現的古文化遺存多在地表以下,正是這種原因所致。當年這種洪水四溢,到處奔瀉的狀況嚴重妨礙了居民們的生產與生活。鱉靈來自水災頻仍的江漢平原長江沿岸地區,此地的文化與較偏僻的蜀地來相比,當更加發達和進步。這裡的人群通過不斷地對長江水系與雲夢澤的治理,早已積累了相當的防洪排澇經驗。當鱉靈到達成都平原時,目睹了洪水之災,而杜宇王朝又苦於無法治理。在這種情況下,鱉靈就很容易地被對方接納並授權於他,使其率族並調動部分蜀民治水。心懷陰謀和夢想的鱉靈巧借這一歷史性契機,大顯身手,在深山密林中「決玉山」以開溝通渠,使高地的洪水得以暢通並分流到大江大河之中。按《水經注·江水》所載:「江水又東別為沱,開明氏所鑿也。」也就是說當年是鱉靈率人開渠引岷江水入沱江以達到分洪的目的,為了使沱江暢流,鱉靈再率部族與蜀人鑿金堂峽,讓更大規模的洪水得以宣洩,從而達到了「民得陸處」的可喜成果。

  當治水成功,水患消除之後,國人的生產和生活都安定下來。鱉靈自然得到了人民大眾的愛戴,成了功德昭著、威望興隆、如日中天的英雄人物。相比之下,老蜀王杜宇則有些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里外不是人了。在這種強大落差和鮮明對比下,鱉靈之取代杜宇已是大勢所趨,只是選擇什麼時機和採取什麼形式的問題了。於是,鱉靈在一幫幕僚和他老婆的緊密配合下,製造出了一個天下皆知的桃色事件。這一事件就是上述記載的杜宇趁鱉靈外出治水之機,跟其老婆偷偷上床有了一腿。而所謂杜宇這一「風流韻事」,在當時的華夏君臣父子之間實在是屢見不鮮,甚至如同吃飯喝酒一樣平常。如把這種事情放到「西僻戎狄之國」的小邦之中,更是平常得如同喝一碗涼開水。但由於此時國人從心理上已拋棄了老邁無用、腐敗無能,且面目醜陋的老男人杜宇,而像牆頭上的亂草一樣,隨著疾風的吹來全部倒向了意氣風發、豪情滿懷的大眾情人鱉靈,老蜀王杜宇也就隨之有了喝口涼水被嗆腫了肺的況味了。國人的這種集體有意或無意識地倒戈,正好落入了對方事先設好的圈套,從而引發了倒杜的熱潮。在公眾的心目中,鱉靈的老婆儘管長得不是很美,但她已是蜀國的新的准國母式的人物,既然是准國母,就不是外人可以碰的,即便是老蜀王杜宇,也是同樣不能原諒的。於是,當這一桃色新聞傳出之後,杜宇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昏君,十惡不赦的混世魔王。在這場難辨是非真偽的事件中,杜宇是有口難辯,成了一個有巨大人格缺陷和不仗義的臭狗屎一樣的人物。既然一個高高在上的神靈,在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一堆臭狗屎,那就不太適合再做百姓精神上的神靈、現實中的領袖了。於是在鱉靈的脅迫、群臣的勸誘以及天下百姓的叫罵、責難聲中,杜宇交出了蜀國最高權力。從此,杜宇氏從豪華的王宮中突然蒸發,倉皇出逃到野外的深山密林,躲在一個密室里,像若干年後伊拉克總統老薩一樣,當起了亡國之君。而鱉靈以勝利者的姿態登上了蜀國的政治舞台,成了新一代領導,開始了新一輪治國安邦的偉大事業。至於二人的交接像常璩等人記載的師法堯舜禪讓等頗為仁義的說法,當是這些文人墨客根據華夏族的傳說,而杜撰出來的。

  老杜宇流亡之後,本來應該老老實實地在那座不為世人所知的密所中,好好地活下去,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越來越覺得自己受了冤枉和委屈,不久便在極度的悲憤憂鬱中死去。臨死之前杜宇覺得沒有把自己的冤情向他的臣民解釋清楚是個極大的遺憾,便在死後化為一隻杜鵑鳥住居在岷山之中,每逢陽春三月,就張開翅膀飛到蜀人中間,字字血、聲聲淚地不住呼喊著:「沒幹,沒幹,我沒幹……」在他如泣如訴的呼喚聲中,蜀國的黎民百姓漸漸從迷惘中覺醒,驀然頓悟這老杜宇與鱉靈的老婆壓根兒就什麼事都沒有。在一點點像剝蔥頭一樣得知了歷史真相的同時,蜀國黎民也對自己過去的言行表示悔悟,不禁思念起這位當年曾帶領大家兢兢業業地從事農耕,勤勞致富奔小康的老國王。為此,《華陽國志》曰:「望帝去時,子規鳴,故蜀人悲子規而思望帝。」《太平寰宇記》引《蜀王本紀》說:「望帝自逃之後,欲復位,不得,死化為鵑,每春月間,晝夜悲鳴,蜀人聞之曰:『我望帝魂也。』」由於這段意外插曲,後世留下了「子規(杜鵑)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杜宇冤枉積有時,年年啼血動人悲」等詩句。幾千年來,人們借著這些詩句,以此表達對杜宇這個流亡國王的傷懷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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