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泄露

2024-10-06 04:52:39 作者: 岳南

  就在坑中挖出的寶物被埋入院內幾個角落的當夜,燕道誠曾滿臉嚴肅和神秘地向全家人宣告:從今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許將燕家挖寶、藏寶的秘密泄露出去,平時一定要小心防範,萬不可麻痹大意,否則家法伺候。鑑於「隔牆有耳」的古訓,即使是自家人在一起也不要輕易談及此事,最好是當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從心中忘掉它。至於這批器物要在燕家院子埋藏多久,最終做何處理,待自己考慮成熟後再做打算。這個鐵定的旨意下達後,整個燕家老老少少都閉上了嘴巴,一如既往地勞作和生活,不但對外守口如瓶,即使是自家人在一起閒談,也沒有人主動去觸及這個敏感的話題,此事似乎真的從燕氏家族的記憶中抹去了。

  然而,要真的抹去是不可能的。這種記憶不但不能抹去,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在腦海里逐漸發酵、膨脹、躁動、生長、鮮活起來,並催發著燕氏家人特別是燕道誠要儘快做出抉擇,因為那畢竟是一批整日踩在自己腳下,並與燕家老少朝夕相伴、誘人遐想的秘密珍寶呵!但燕道誠卻以出奇的耐性在心中強憋著,像搭箭在弦的長弓,總是張之以待,引而不發。眼看大半年過去了,通過仔細觀察,他發現周圍的鄉民依舊像平時一樣安詳平靜,在同自己或整個燕家的交往中,也依然保持著老腔、老調、老習慣、老動作,毫無出格的表現。有好幾次燕道誠試圖從對方的話語和眼神中捕捉一點異常的變化或者蛛絲馬跡,但都未能找到切實的證據。在確信沒有引起外人注意和警覺的情況下,他便放下心來,開始著手第二步行動。

  按照燕道誠對家鄉這塊土地的了解,此地挖出藏寶坑絕非偶然。早在清代的時候,這一帶就不斷有古物出現,出土的器物以玉石器居多,但偶爾也有小件的青銅器出土,只是沒有引起外界廣泛的注意。據老人們代代流傳的說法,此處在遙遠的古代,是蜀王鱉靈的都城,後來由於一場特大洪水災害將都城沖毀掩埋了,從此這裡成了廢墟,再之後就成了人們耕種的土地,並一直延續至今。不管這個傳說是真是假,燕道誠有一種預感,他於「龍窩」發現的這個器物坑既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偶然的,一定還有其他的器物坑秘藏於這塊土地的某個角落,並且一定會埋藏著令世人為之怦然心動、夢寐以求、價值連城的金銀翡翠,或更神秘、更值錢的奇珍異寶。在這個念頭和思路的指導下,他決定將「龍窩」中發現的那個坑再好好地翻騰一遍,看看到底有沒有金子銀子暗藏在裡邊。於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在燕道誠的指揮下,燕青保再次來到院外繼續掏挖「龍窩」中的那個土坑。但一個夜晚下來,土坑被掘開之後又向四周掏了幾個大窟窿,依然沒有找到心中渴望的寶物。面對這一結果,燕道誠並未灰心,根據自己的設想和推理,又在院外的稻田裡選擇了幾個地點,像在賭桌上押寶一樣指揮自己的兒子暗中挖掘。為了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燕青保白天貓在家中蒙頭大睡,每到夜晚二更時分,便悄悄帶著工具溜出家門,不聲不響地在既定地點按計劃有目的地打起洞來。每當雞叫兩遍之時,下挖的土坑一般就能沒住人的頭頂,燕青保便停止挖掘,爬出坑外將掘出的泥土回填,以免引起外人的猜疑。天亮之前,回填完畢,收拾工具回家吃飯睡覺。如此循環往復,大約半個月之後,已在不同的方位挖了十二個洞穴,遺憾的是除了掘出一些破盆爛罐和一堆做工殘缺的石頭器物外,夢想中的金銀瑪瑙器物一件也沒有發現。就在燕青保於一個風清月明、萬籟俱寂的秋夜,撅著屁股汗流浹背地挖掘到第十三個土坑時,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村裡的公雞剛叫頭遍,燕青保挖掘的洞穴就達到了一人多深,此時他突然覺得渾身如同散架一樣疲憊不堪、麻木酸痛,他感到再也不能挖掘下去了,便想就此收工回家歇息。就在他沿著坑壁往上爬時,坑壁的上半部突然「轟隆」一聲塌了下來,泥土的衝擊力把燕青保當場擊倒,並將他下半截身子埋入坑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燕青保打了個冷戰,差點昏厥過去。他想喊家人救命,但又不能驚動四鄰,只好咬緊牙關強撐著施以自救。經過一番折騰,終於從坑中爬了出來。

  由於當夜過度疲勞並受到塌方的猛烈撞擊與驚嚇,燕青保回家之後便開始上吐下瀉,發高燒說胡話。家人一看這情形,知道大事不好,忙從縣城請了一位號稱吳一針的著名老中醫為其把脈診治。這位老先生平時為人看病宣稱一針見好,再重的病人也不會超過三針。但此次在燕青保身上又是扎針又是灌藥,先後折騰了半個月才略見好轉。儘管如此,燕家老少總算從巨大的驚恐與愁苦中鬆了一口氣。

  本來十三個土坑的連續挖掘,都一個個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令燕道誠心灰意冷,信心頓消。這次燕青保突遭厄運,燕老漢認為是冥冥之中地下那些小鬼或閻王的報復。驚恐、困惑之餘,便斷了繼續尋珍挖寶的念頭,開始轉而琢磨如何將家中埋藏的玉器儘快脫手,換來錢財,也好做一個徹底的了斷。一個月之後,燕道誠獨自走出家門,來到成都少城路古董市場(今人民公園一帶),暗中觀察摸底,探聽行情。此時的少城路古董市場乃整個中國西南部最大的舊貨集散地,除四川本省外,與其相鄰的雲南、貴州、西藏、青海、甘肅甚至陝西等地的古董商,都經常攜大批在當地收購的真古董與假冒偽劣產品來此進行交易。各種瓷器、木器、玉石器、銅器、金銀器等琳琅滿目,應有盡有。燕道誠來迴轉悠了幾次,漸漸瞅出了點門道,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借著夜幕回到月亮灣,掘開家中埋藏的土坑,挑了幾件上等玉器,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成都少城路兜售。儘管燕道誠是讀書人出身,做過師爺和未上任的知事,見多識廣,但畢竟隔行如隔山,對於古董市場以及商人之間的爾虞我詐總是缺乏了解,難免上當。當他將懷中的幾件玉器冷不丁亮出時,正在信口開河坑蒙拐騙的古董商當即兩眼放光,激動不已。而當他發現燕道誠在生意場上並不是行家裡手後,便一邊不失時機地同他套近乎,一邊拼命壓價收購。燕道誠禁不住對方花言巧語的引誘,很快雲裡霧裡地將所帶玉器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拋出。

  成都少城路店鋪的古董商人

  古董商得到這批玉器後,很快以天價轉手倒賣,眾多的業內行家突然看到這批玉器,驚嘆不已,連呼稀世之寶,紛紛追索探尋它的來源。當最後得知來自四川廣漢縣時,唯利是圖的古董商們懷揣一夜暴富的妄念,潮水一樣蜂擁而至,四處打聽玉器的擁有者和知情人。燕道誠以讀書人特有的狡黠,在古董市場上只暴露了廣漢縣地名,而未進一步說出中興場,或更具體的月亮灣甚至自己的家庭住址與姓名。這一手讓古董商們在廣漢縣城和四周費盡心機,吃盡苦頭卻總是得不到確切的情報。當然,古董商們自有古董商的斜招歪術,在一時得不到燕道誠下落的情況下,便開始大規模製作贗品,號稱廣漢最新出土的玉器投入市場,以進行魚目混珠,矇騙錢財。一時間,廣漢玉器在古董商和古玩家之間被炒得沸沸揚揚,真的假的都成為市場內外關注的焦點、追逐的目標和獵獲的對象。在這股真假難辨的強勁旋風中,不知有多少人為此一夜暴富,更不知有多少人受騙上當,家財頓空。在巨額利潤的強大誘惑下,古董商們並未放棄對燕道誠的搜索追尋。隨著各種渠道和信息的不斷打通,終於有人打探到了燕道誠一家挖寶藏寶的秘密,並親自登門收購。燕氏一家開始尚能守口如瓶,故作糊塗,推託躲避,但最後還是禁不住利益的誘惑,終於吐出真情,將成百件精美玉器從家中豬圈裡扒出,以低價大肆拋售。一時間,來燕家收購玉器者絡繹不絕。儘管當時買賣雙方都是在暗夜裡秘密進行,但這批價值連城的寶物,還是很快流散出去,或落入古董商之手;或經古董商轉外國人,而外國人又轉移到國外;或被騙子騙去流散於民間而不知去向。就在這批寶藏慘遭瓜分割裂、流失損毀的大劫難之時,華西大學博物館出於對文物保護、收藏的目的聞風而動,四處打聽收購出售的廣漢玉器。經過一番努力,總算購到了幾十件大小不同的器物。遺憾的是,後來經科學鑑定,多數為古董商製造的贗品,毫無收藏價值(有些贗品直到現在仍在四川大學博物館當作真品展出),而真品,正通過地下渠道源源不斷地向西方列強那邊流去。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一個關鍵人物適時出現了,此人就是居住在廣漢縣大北街聖公會的英籍基督教傳教士董宜篤。

  董宜篤(V.H.Donnithome)早年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大學期間,因受歐洲著名探險家如斯文·赫定、斯坦因等輩赴亞洲腹地探險並取得輝煌成就的影響,開始對世界歷史、地理尤其是遠東歷史發生興趣,從此開始了對這方面的熱切關注與研究。當他完成學業走出劍橋的校門後,他根據自己所學專長,到英國一個勢力龐大的基督教會──聖公會工作。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加拿大、英國三國基督教會中著名的「美以美會」「浸禮會」「英美會」「公益會」和「聖公會」等各種名稱不同但目的相同的教會,紛紛派出傳教士奔赴遠東,開始對這裡的「愚民」與「野蠻人」進行基督教義、教理的啟蒙和文明洗禮。據後來三星堆遺址發掘的主持人之一陳顯丹對廣漢縣民國時期的檔案考察稱:「當查到英國牧師董宜篤條時,記錄中明確記載董是在1936年10月從雲南省入境,他的妻子和女兒於1937年從上海入境。但不知何故,在後來的有關報導中說他1931年就在四川廣漢、成都等地進行傳教活動了。這也算是一個懸而未決的謎吧!」其實陳顯丹所說的這個謎未必就那麼懸而不能決,他不過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罷了,所查到的結果當是這位董牧師第二次或第三次來廣漢和成都的時間,其首次來川的日期要麼未入記錄,要麼缺失。因為在20世紀下半葉,當年董牧師在廣漢傳教時的教徒有許多人還活著,他們都曾肯定地說,「董師傅於1936年之前就已經在廣漢傳教布道了」。董宜篤與燕道誠的不期而遇,在當地則是一個饒有興趣的話題,燕家的許多鄰居以及與這一事件有關的人員都還清楚地記得。因而,董宜篤來廣漢的具體時間在1936年之前當是個不爭的事實。

  傳教士在中國印行的福音書

  董宜篤來廣漢後,便入鄉隨俗,學著當地紳士和讀書人的樣子穿起了長袍馬褂,有些彆扭地使用起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木頭筷子,說一口有些生硬但並不令人討厭的漢語。他除了平時腋下夾著一本《聖經》或其他的耶穌語錄在廣漢的大街小巷來往穿行,認真地傳經布道外,還經常騎驢或乘坐雞公車到廣漢城外的鄉村特別是有名勝古蹟的地方轉轉,做些測繪和調查,同時也搜集各種流散於市井和古董商手中的古物進行收藏和研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和條件下,他與燕氏一家遭遇,並最終引發了對月亮灣一連串具有科學性質的考古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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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董商人甘懷慶

  1931年春天的某個下午,董宜篤像往常一樣腋下夾著幾本快要翻爛了的福音書,晃晃悠悠地來到縣城南一個叫甘懷慶的古董商人兼基督教徒家中「傳經送寶」。當一壺茶喝得只剩下白開水時,閒談吹牛中甘懷慶無意間告訴董宜篤,說是最近在廣漢中興場一帶出土了一批精美絕倫、價值連城的古玉器。這批玉器已在成都市場上拋售,引起業界的轟動,而器物的擁有者,就是中興場月亮灣的燕道誠燕師爺。此前,當甘懷慶通過業內朋友輾轉得知這一信息後,曾專程跑到燕家欲購買幾件玉器,但此時聰明狡猾的燕道誠面對古董商如餓狗撲食一樣狂奔而來的情形,突然有些不安和警覺起來。他深知這批東西的來路不是光明正大,怕樹大招風,弄不好要引來災禍,遂遮遮蓋蓋,不敢再明目張胆地向外拋售。每有古董商登門,他要麼壓根兒就不承認自己賣過什麼玉器,要麼在擺脫不掉對方糾纏的情況下,便謊稱自家的確有過幾塊與眾不同的石頭,但那是自己的爺爺早年到外地謀生,於岷山附近的峽谷中,在一場大水過後,偶爾撿了幾件特殊好看一點的帶回了家中。多少年來,這幾塊石頭一直扔在家中並沒有引起重視,直到前些日子有一古董商下鄉收購古物,偶爾發現了此石,便以微薄的價錢收走了,自此之後燕家再也沒有半塊玉石之器了……甘懷慶在燕家碰了壁之後,明知燕氏是在搪塞搗鬼,於心不甘但又無可奈何。情急之下,甘懷慶也只好像大多數古董商一樣,弄了幾件贗品以充真貨,開始在成都市場上騙人賺錢。正在這個節骨眼上,董宜篤登門來訪。面對這位愛好、收集、研究古物的洋師傅,甘懷慶將這個猛料抖了出來,並以一個古董商的眼界和判斷力,頗具天才地預言燕家那批玉器祖傳的可能性很小,而出土於古代窖藏或古墓葬的可能性卻很大,由於燕氏父子目力所及十分有限,出土地點亦很可能就在中興場月亮灣這個極小的範圍之內。

  董宜篤聽了甘懷慶那繪聲繪色、活靈活現,又有鼻子有眼、激情蕩漾的描述,頓時神情大振,旌搖心動。他琢磨著如何才能親眼看看燕家那批被吹捧得神乎其神的玉器並把它搞到自己手中。

  第二天上午,董宜篤邀請了當地一個基督徒作陪,以傳播主的教義為名,騎著毛驢來到了中興場月亮灣燕家。燕道誠見一位身穿馬褂、頭戴瓜皮帽的洋人前來拜會,便知與自家的玉器有關,心想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他一邊小心謹慎地伺候著,一邊像平時對付古董商一樣打著哈哈搖頭做了應對。董宜篤見無法撬開燕氏的嘴巴,也不好撕破臉皮逼問,只得將氣憋在肚裡,先打道回府再另想計謀。臨走時,董宜篤在月亮灣燕家大院周圍轉了數圈,從稻田和溝梁中撿拾了半袋子陶片和幾件殘缺的打制石器。根據此處的地理位置、周邊環境及暴露出的古文化遺存、遺物等跡象分析,董宜篤相信古董商甘懷慶所言不虛,燕道誠一定是在月亮灣挖到了古墓或窖藏。既是古墓或窖藏,好東西一定不少,絕不能讓燕氏獨吞或私自藏匿,無論如何也要從燕家弄出幾件開開眼界。這樣想著,董宜篤越發堅定了信心,心情也隨之漸漸明朗順暢起來。夕陽映照中,他與同來的那位教徒騎著毛驢,沐浴著溫暖的春風,嗅著滿地的油菜花香,在四處飛舞鳴唱的蜜蜂彩蝶的簇擁下,沿著鴨子河岸邊一條彎曲的小路向縣城走去。

  當天晚上,董牧師失眠了。經過一夜輾轉反側的思考,他決定去廣漢縣文昌宮找陶旅長,或許只有他才能撬開燕道誠那鐵一樣的嘴巴,並讓他把吃進去的肥肉加骨頭全部吐出來。

  陶旅長姓陶名凱,字宗伯,年方三十四歲,北川人士。早年肄業於華西大學,在家鄉當過小學教員。辛亥革命事起,受時勢的影響,立志掌握槍桿子來治國平天下,遂入成都講武堂學習軍事,畢業後在劉湘任總司令的川軍鄧錫侯部當了一名排長。由於他是軍中少有的文化人,加上辦事幹練,作戰勇敢,深得上司的賞識,不久便作為一名複合型人才,由排長一路連長、營長升至川軍鄧錫侯任軍長、陳離任旅長的二十八軍第二混成旅二十團團長兼廣漢縣知事。之後陳離出任第四師師長,由陶凱接替第二混成旅旅長一職,防區在土地肥沃的廣漢、彭縣一帶,軍中所需給養全部由這幾個地方的政府供應。由於陶凱少年時代父親去世,家道衰落,他目睹了世事滄桑和人間大起大落的愛恨情仇,在咬緊牙關刻苦讀書考入華西大學後,開始接觸基督教教義並受到了較大影響。當他投筆從戎升至團長並駐防廣漢後,董宜篤深知此人在這塊地盤上所具有的舉足輕重的地位,便主動接近結交,並希望對方能加入基督教會,成為信奉耶穌的基督徒,以代表上帝來拯救苦難深重的廣漢人民。此時的陶凱對當時的政治形勢已有了較為深刻的認識,藉助于洋人的勢力為自己撐腰或狐假虎威是政客、軍閥們慣用的手法。他深知自己無論代表上帝還是什麼救世主,都無法挽救那三分之二,或者是三分之二點九九的中國勞苦大眾的悲慘命運。但既然董牧師親自上門,自己不妨先答應下來,順水推舟賣個人情,也好依靠洋人為日後擴大自己的勢力和地盤做個鋪墊。於是,時任川軍團長兼廣漢縣縣知事的陶凱便痛快地加入了聖公會,成了一名基督教徒。今天,董宜篤以駐廣漢聖公會主教的名義和身份來到駐紮在廣漢縣文昌宮的川軍第二混成旅旅部,拜訪自己的教徒——這位早已升為旅長的一方諸侯陶宗伯。

  陶凱聽到董宜篤拜見的稟報,拋下繁忙的公務,親自到大堂迎接。師徒落座,香茶飲過,董宜篤開始將此次來訪的目的和盤托出,希望陶凱不負所望,一定想方設法從燕家鼓搗出幾件上等玉器過過眼癮,以了平生嗜好之願。陶凱聽罷微微一笑,當場表示燕道誠此人跟自己有過幾面之交,算是熟人,如果他不是一條糊塗蟲,家中真有這種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東西,只要陶某人出面,他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肯定會乖乖地交出來的,否則就是狗坐轎子——不識抬舉。現在所擔心的是,燕氏藏的原本就是贗品,古董市場的奸商們懷揣不可告人的目的,編造出一個美麗的謊言,並以訛傳訛,弄得沸沸揚揚,使眾人皆以為真,才隨波逐流,挖空心思要得到它。

  董宜篤聽罷當場答道:「只要你陶旅長能將東西弄到手,我過目後即可送到華西大學請專家朋友們鑑定,到時真假自明。」見董牧師如此執著,陶旅長覺得不好推辭,便說這燕師爺畢竟在廣漢地面上還算是個士紳與賢達一類人物,不好隨便將他牽來弄去地搞得他沒得半點尊嚴,多少得給他點面子,這樣無論對哪方面都有好處。言畢讓董氏安心等待消息,過幾天自己跑一趟試試看。

  一個星期之後,陶凱親自帶著一幫官兵以檢查防區軍務為名,順道來到了中興場月亮灣燕家。燕道誠一看廣漢地盤上的活閻王、威名顯赫的陶旅長突然大駕光臨,儘管彼此相識,但心中還是情不自禁地「撲騰」了一下,心想:這個祖宗怎麼來了,難道又是為了玉器之事?看來今天又免不了一番唇槍舌戰,鬥智鬥勇了,不知能否混過這道鬼門關。燕老漢不愧是在官場上混跡多年的老油子,心雖忐忑不安,撲撲直跳,但表面上卻裝得鎮靜自若,不露一絲破綻。待寒暄過後,略做交談,果然不出所料,陶旅長直言不諱地提到了玉器並要「借」幾件把玩一番,以過好古之癮。同時還真誠地表示要找明白人看看成色,如果真的是上等玉器,自己願意出高價買下,倘是贗品,就如數歸還。燕道誠聞聽此言,心想:你這位混帳旅長也太他娘的會算計了,如果我給你真的,你非要說是假的,用調包計還過來一堆贗品,我豈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想到此處便強打精神,大著膽子想以打發古董商和董宜篤那樣的老策略搪塞過去。但想不到這位陶旅長是有備而來,看到燕道誠支支吾吾東一句西一句,天上地下沒頭沒尾地胡吹海侃故伎重演,臉色立即大變,壓低了聲音,將脖子伸長了,頭輕輕湊上前來,柔中帶刀地說道:「燕師爺,你也算是在官場混過多年的老前輩了,按官場規矩,什麼時候、在什麼人面前裝憨魯人,都是有個界限的。常言道,有來無往非禮也,今天我陶某撇開繁忙的公務專程登門拜訪,總不能讓我兩手空空打道回府吧。」陶旅長說著目露凶光,語氣咬鋼嚼鐵般生硬。燕道誠一看這陣勢,心中驀地打了個冷戰,知道躲過了初一也很難躲過十五,這位活閻王既然來了,就不會輕易放過小鬼。還是按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古訓,索性賣個人情吧。想到此處一咬牙,強作笑顏,身子前傾,嘴臉對著對方的耳朵,抬手半遮半掩小聲說道:「陶旅座今天大駕光臨,使我燕家蓬蓽生輝,這份深情厚誼燕某還能沒有點表示?不瞞您說,孝敬旅座的那一份兒我都給您留著呢,本想親自奉到府上,但近來土匪、盜賊鬧得凶,怕中間有個閃失或三長兩短的,就一直放在家中沒動。剛才我怕人多嘴雜,就沒敢說出實情,您先喝口茶水潤潤嗓子,我這就去拿來。」說罷轉身進了裡屋。

  燕道誠送給陶旅長的玉琮

  不一會兒,燕道誠兩手捧著一個紅色的布包滿臉堆笑地走了出來,待來到廳堂將包放到一張棗木茶桌上,故作慌張地用眼角的餘光沖四周望了望。陶旅長心領神會,抬手屏退左右護衛人員,逕自將包慢慢揭開,那原本有些灰暗的屋子瞬時華光四射,通透明亮起來。陶旅長「啊」了一聲,情不自禁地起身伸長了脖子瞪大著眼睛進行觀看。只見面前擺放著的玉璋、玉琮、玉刀等五件器物,件件玲瓏剔透,精美異常。

  「不成敬意,請旅座笑納,哈……哈……」燕道誠一改剛才那擔驚受怕、沮喪、晦氣的神情,穿著長衫的手臂沖空中一揮,劃了個優美的弧線,頗具瀟灑意味地說著。

  陶旅長一看對方的言行,很是舒暢,心想這老傢伙還算是個識時務之人呵,不愧做過師爺。遂故作驚訝狀,打著圓腔道:「哎呀,您看燕知事,這說哪兒去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禮重了,禮重了,哈……哈……」說著將器物重新包好放入腰間,遂立即告辭。待一行人走出燕家大院,賓主就要分手之時,陶凱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轉身拉著燕道誠的手,半低著頭,兩道透著寒氣的目光逼視著對方的臉,壓低了聲音說道:「燕知事,我們都是官道上的人,明人不做暗事,你實話對我說,這些東西到底是從哪裡弄出來的?」

  燕道誠送給陶旅長的墨玉翼獸

  燕道誠聽罷,頓感愕然,嘴裡哼哼哈哈地說著「這個……這個嘛……」很快又將心一橫,牙一咬,鐵青著臉冷冷地說:「陶旅長,看來你真是一個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呵!明人不做暗事,事到如今對您我也就不隱瞞了,就在那塊稻田的下面,家裡人種地時刨出來的。」說著抬頭撅著下巴沖遠處輕輕點了一下。

  「呵,呵!」陶凱聽罷點了點頭,表示心領神會,而後又提高了聲音道,「不要煩勞您再送了,請回府,請回府吧,你老漢要保重身體呵……」說話間轉身躍上副官早已備好的高頭大馬,抖動韁繩,率領手下官兵趾高氣揚地沿江岸絕塵而去。在駿馬的奔馳和「噠噠」的馬蹄聲中,陶凱昂頭挺胸,面對廣袤的鄉野田疇和川流不息的雁江波濤,兩隻不大的眼睛放出燦爛的光芒,微微翹起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外人難以察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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