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歷史的迷霧

2024-10-06 04:50:43 作者: 岳南

  關於秦始皇陵墓的規模、規格及地宮的形制,已做了初步推測,人們在驚嘆這座恢宏龐大的陵墓之時,不免對地宮內奇珍異寶的存與毀多了幾分擔心和猜測。千百年來,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都一直流傳著秦始皇陵被幾番盜掘的不祥之語,更有牧羊兒火燒地宮棺槨的說法。現在,流傳中的盜墓者和那個牧羊的小孩作古已久,只是關於這些故事的歷史記載還殘存人間。

  如果史書所言屬實,秦始皇陵顯然遭到了大規模的盜掘和破壞,而主其事者竟是中國歷史上3個鼎鼎大名的人物——西楚霸王項羽、五胡十六國時期後趙國君主石勒、石季龍(石虎)兄弟及唐末農民起義領袖黃巢。若再加上西漢末年農民軍在盜掘中「銷槨取銅」和牧羊兒進入盜洞求羊而失火燒棺,算起來先後經歷了5次大洗劫,陵墓內的奇珍異寶早已蕩然無存了。那麼,這些史料記載和民間流傳的故事,是否都是可信的?秦陵地宮真的被盜一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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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秦陵的大多數的研究者都會發現,越是隨著記載時間的推延,敘說破壞的內容越不斷增加,而且所敘各事又多有牴牾之處。最早的司馬遷在《史記·高祖本紀》中只說了句「掘始皇冢,私收其財物」的話,況且還是引用劉邦和項羽在陣前對罵中的語句。不想過了180多年之後,在班固的《漢書·劉向傳》中,卻出現了「羊入其鑿」「火燒其臧(藏)槨」,又「燔其宮室營宇,往者咸見發掘」的語句。又經過多年,地理學家酈道元在班固的基礎上大加發揮演義,直至出現了項羽對秦始皇陵大加盜掘和牧羊童火燒地宮的具體細節。至於以後的史書作者,在對秦始皇陵的毀與盜的問題上,更是百般演義,直至把石勒、石虎、黃巢等人加了進去方才罷休。關於石勒、石虎兄弟盜秦始皇陵一事見南齊臧榮緒所著的《晉書·載記》七《石季龍》下,書中記敘道:「(石)勒及季龍並貪而無禮,既王有十州之地,金帛珠玉及外國珍奇異貨不可勝紀,而猶以為不足。曩代帝王及先賢陵墓靡不發掘,而取其寶貨焉。邯鄲城西石子岡上有趙簡子墓。至是,季龍令發之。初得炭,深丈余;次得木板,厚一尺;積板厚八尺,乃及泉。其水清冷非常。作絞車,以牛皮囊汲之,月余而水不盡。不可發而止。又使掘秦始皇冢,取銅柱鑄以為器。」關於這段記載前文已有敘述,只是尚未做真假的分析。而袁枚在《始皇陵詠》一詩中,對史書中提到的幾個人物不但未做半點懷疑,反而指名道姓,言之鑿鑿,並對秦始皇陵的遭遇做出了結論:「驪山之徒一火焚,犁耙褊杆來紛紛。珠襦玉匣取已盡,至今空臥牛羊群。」由於班固、酈道元、袁枚等人的歷史影響和在文史領域裡的獨特地位,千百年來,人們對這些記載深信不疑,只是到了兵馬俑發現之後,隨著大量考古資料的增加,人們才對這些歷史記載加以懷疑並重新思考。

  前面已經提過,司馬遷在《史記》中關於項羽盜掘秦始皇陵的記載,只是引用劉邦在兩軍陣前責罵項羽的話,沒有直接去寫項羽云云。如果劉邦指責項羽盜掘陵墓一事屬於事實,那麼這應該算作一樁重大的歷史事件。但這樣的歷史事件卻沒有分別載入《秦始皇本紀》和《項羽本紀》中。按常理推論,如果為了保持《秦始皇本紀》的完整性而故意不將此事記載於內,那麼在《項羽本紀》里是非記載不可的,但遺憾的是在其中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這是司馬遷的遺漏?還是有不便稱說之處?兩種疑問似乎都難以成立。因為司馬遷是一個被公認的秉筆直書的史學家,極少奉迎趨勢之作,只要看一下他對秦始皇陵地宮的結構及其陳設清楚的記述,就不難發現其材料來源定有所本,絕非隨意杜撰。假如司馬遷所處的西漢皇宮檔案庫中有這方面的史料,或是民間有類似的傳聞異故,他必定要加以證實而後採錄。既然他在《項羽本紀》中曾對項羽「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婦女寶貨而東」的行為記述得如此明確而肯定,還有什麼要對掘秦始皇陵這一事件加以掩飾呢?不可否認,率軍進入關中的項羽,其「掘冢」的動機是絕對存在的,但是否已經掘開了秦始皇陵並盜走寶藏,卻是互有關係而結果未必一致的兩碼事。恃功好氣的項羽出生在「世代為楚將」的項氏之家,其祖父項燕便是被秦軍所敗被迫自殺的楚國名將。秦的統一,楚的破滅,在使項氏家道中落的同時,也在他幼小的心靈深處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無時無刻不想「取秦而代之」。正是這種國破家亡的仇恨和自小形成的暴戾殘虐性格,使他得勢後做出了一次坑殺秦降卒20餘萬人於新安的殘暴之事。當他統率大軍入關中並殺掉秦降王子嬰後,又怎能不想掘開秦始皇陵,以雪當年秦國大將白起「拔鄢郢、燒夷陵(楚先王墓)」之國恥和秦將王翦誅殺祖父之仇?但是,面對秦始皇陵這樣一座龐然大物,其陵墓地宮之深邃、構築之堅固,令處於亂世之中的項羽,很難有時間和精力發兵卒盜掘開來,因為當時尚有比盜掘秦始皇陵更大更緊迫的事等待他和他的將士們去做。對於這位項羽大將軍來說,能夠順手牽羊以泄仇恨的,莫過於把秦始皇陵園地面建築縱火盡情地焚燒,對於包括兵馬俑坑在內的淺層地下「寶藏」,則採取能挖的挖、能拿的拿、能毀的毀、能燒的燒這一方式進行劫掠毀壞。由於出現了這一連串的非常舉動,人們誤認為項羽盜掘了秦始皇陵地宮是極有可能的,而劉邦所言「掘始皇冢」的證據也許正源於這一點。

  但後來的記載就不同了,班固的《漢書》雖未提「掘冢」,只說「項籍燔其宮室營宇」,但卻成了「羊入其鑿」「火燒其臧槨」。雖說「外被項籍之災」,卻也增加了「往日咸見發掘」的記錄。自班固又過了許多年,酈道元在《水經注》中把項羽發掘陵墓收取財物和牧童火燒地宮一事又說得具體而生動,似乎這些事情發生之時,酈道元正在現場親眼看見一樣。至於酈道元之後的記敘,就更玄乎其玄了。

  既然事實如司馬遷所言,那麼後來的班固、酈道元又何以編造故事,栽贓陷害已作古的項羽?這實在是一個令人難解的懸案。儘管對班固等人當初的心理無法琢磨,但有一點卻是清楚的,這就是關於漢武帝中期以前的史實,基本是從《史記》中抄襲過來的,而身為蘭台令史的班固也不可能比早他180多年、身為太史令的司馬遷獲得更多的檔案材料,而酈道元更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班固、酈道元竟寫出了一連串的謬誤之作,其原因只能是隨著民間流傳而添枝加葉、鋪張渲染、以訛傳訛,並人為地誇大,正是這些緣故,才給後人留下了一團撲朔迷離的歷史迷霧。

  如果按照班固和酈道元的記述,可以設想,項羽要憑藉為數幾十萬人的挖掘能力,不管他採取大揭頂還是多道並進的辦法,都將是愚蠢至極的。若在短期內,集中一處深掘,不但難於下手,而且對於這樣一個龐然大物來說,也是難以奏效的。即使地宮已打開,那陵墓內的珍寶再多也有個定數,以30萬的人力,何以「三十日運物不能窮」?從盜掘的面積上來看,對於一個深在地下七八十米的陵墓,若開鑿的面積過大,短期內挖不到底,更談不上取物。開鑿面積過小了,下部缺氧,人不能入。由此可知,「羊入其鑿」的說法恐怕是要大打折扣。在地層深處,「火燒其臧(藏)槨」並「火延九十日不能滅」的事也很難發生。

  歷史上對於掘墓中出現的「怪異」現象多有錄載,如《漢書·外戚傳》載王莽發傅太后冢,墓室崩塌,壓殺數百人,開啟棺木,臭氣熏人,遠及數里;開丁姬冢,槨內噴火四五丈,燒了器物衣服,僅得玉匣、印綬而已。《括地誌》載西晉永嘉末,挖齊桓公墓,水銀散發出的氣體使人不敢近,過了好長時間,才敢牽犬進入墓內。如按班固、酈道元、袁枚等人的記載,無論是項羽、石虎或黃巢率部確實掘開了秦始皇陵,勢必會受到原設的暗弩的射殺,即使有幸進入墓室,也會受到水銀毒氣的傷害。而關於這些更能引人入勝的事件,書中卻不見記載,豈非咄咄怪事?退一步說,如果秦始皇陵內已被洗劫一空,歷代朝廷又何須下令派人保護呢?當劉邦平定天下後,即派20戶為始皇守冢,這本身就說明這位新登龍位的皇帝知道並沒有人毀壞寢宮。否則,還有什麼守冢的必要?繼劉邦之後,歷代王朝對秦始皇陵都倍加守護,這樣的舉動當是對班固、酈道元、袁枚之流訛傳的否定。

  秦始皇陵寢建築中的石槽

  前文已述,從20世紀50年代起,陝西的文物工作者王玉清等就開始對秦始皇陵進行地面勘察。70年代中期,考古人員開始圍繞陵冢、陵園進行大規模的鑽探,並留下了幾十萬個鑽孔。

  據長年負責秦始皇陵園鑽探的考古學家程學華透露:「鑽探資料表明秦始皇陵地宮上的封土沒有發現局部下沉的跡象,夯土層也沒有較大的變動。目前在整個封土上僅發現兩個直徑不足1米、深不過9米的小盜洞,且盜洞又遠離地宮。如果當年項羽以30萬人對秦始皇陵地宮進行發掘和火燒,怎會是今天這般模樣?」

  秦始皇陵偶爾發現的小型盜洞

  「班固近似道聽途說,酈道元則是信口開河,致使我們的考古研究誤入迷途。」程學華在對歷史史料的記載者加以批評的同時,進一步否定了項羽盜燒秦始皇陵地宮的說法。

  秦陵考古工作站站長張占民經過多年的潛心研究,也得出了和程學華先生一致的結論,認為班固和酈道元的記載是相互矛盾和難圓其說的:「既然項羽燒地宮在先,那麼地宮內的建築,包括棺槨在內絕對不會倖免,怎麼沒有對秦始皇屍骨做何處理的半句記載?而在後來又冒出個牧童失火燒毀了棺槨的說法?牧羊人單憑一根火把照明就敢獨自鑽入地宮燒掉了埋藏在地下數十米的棺槨?何況地宮之內嚴重缺氧,水銀瀰漫,不等牧童接近棺槨也許就一命嗚呼了。由此可見,《漢書》的記載是難以成為事實的。」

  從現已發掘、鑽探的地宮周圍的一些隨葬品看,西墓道耳室仍保存著完整的銅車馬隊,而裝置銅車馬的木槨也沒有遭到火燒,屬於自然腐朽。北墓道耳室也同樣保存著一些重要的隨葬品。試想如果秦陵地宮真的被項羽30萬大軍所盜,在墓兩旁的隨葬品怎麼會完好無損?既然這些隨葬品能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深藏在地宮內的隨葬品更應該不會被洗劫一空,甚至同樣完整地保存下來。假如項羽當年真的一把火焚燒了地宮,那麼地宮內的水銀也早已揮發四散,而不再會有當代地質科學家在皇陵的封土中發現和驗證的水銀存在。一切跡象和實物資料表明,秦陵地下宮殿不但未遭大規模的洗劫,也同樣沒有被焚燒的可能。

  《呂氏春秋·安死》曾說: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無不亡之國者,是無不抇(發掘)之墓也。」並且舉例說:「宋未亡而東冢抇,齊未亡而莊公冢摑。」由此可看出,關於盜墓掘冢之風由來已久,並演化成一種職業,有些人專門就從事這種挖坑掘洞、截路盜墓的勾當。此風在經歷了兩千年後,不但未有收斂,反而愈演愈烈。清代畢沅曾說:「有人自關中來,為言好人掘墓,率於古貴人冢旁相距數百步外為屋以居,人即於屋中穿地道以達於葬所。故從其外觀之,未見有發掘之形也。而藏已空矣。噫!孰知今人之巧,古已先有為之者。小人之求利,無所不至,初無古今之異也。」

  秦始皇陵是否遭受過民間那些不事耕稼、專干掘冢嗜利之徒的盜掘呢?陵內的珍藏既然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就不能不讓這些求利之徒蠢蠢欲動,陵冢封土基部逐漸內縮,或許與此有關。但始皇陵墓堅固與艱巨的程度,既然憑藉集團力量的項羽之輩都無計可施,刁民奸盜靠分散力量的「微抇」又奈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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