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鴻鈞說:我委屈

2024-10-06 04:50:07 作者: 岳南

  在淒淒的寒風中和王學理握別,我向位於他後一排的屈鴻鈞家中走去。見面之前,我讀過這位考古學家的一篇名為《參加秦俑坑發掘的回憶》文章。那清新的筆調、優美的意境,無不令人感到作者心中熱血的盪動和激情的噴涌——

  麥苗返青,布穀聲聲。我和幾位多年的老夥伴告別了曾是周、秦、漢、唐等十一個王朝建都的西安,來到了風景秀麗的驪山北麓,在秦始皇陵東側三里的西楊村卸下了行裝,安營紮寨,開始了新的、頗為漫長的秦俑發掘工作。……新的、美好的事物,對於一個陌生的人來說總是好奇的、迫切的,如同戰士進入戰場,一切全都拋於腦後。投入新工作的急切感,使我覺得這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有意義的,連露水珠兒都帶著泥土的清香。一棟茅屋、一座帳篷、一杯泥腥未退的淡水,勾住了我們的心,成了我們新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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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新生活從這裡開始了。每天,我們和學員們一起帶上背包、相機、經緯儀、皮尺、鋼尺、手鏟、棕刷、標本布袋、紙盒、繪圖工具、記錄本等考古發掘工具,在試掘方里,頭頂烈日,腳踏大地進行工作。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秦俑的分布情況在複雜地變化著,它的本來面目也一天一天地清晰了。而這個時候是做考古工作的人精神最集中的時候,也是最感興趣的時期。什麼是幸福?工人造出了合格的產品是幸福,農民獲得了糧食大豐收是幸福,考古工作者在工地上發現了重要遺蹟、遺物更是幸福。……明人有一首詩,其中最後兩句是:「英雄事業昭前哲,看取秦皇漢武功。」我願以此自勉,為秦俑的發掘考古工作再出一把力,發揚祖國文化,激勵後人奮發。

  …………

  當我走進住在一層樓房的屈鴻鈞的家時,迎接我的是一位白髮蒼蒼、步履艱難的老人。自然規律不可抗拒,那個青春勃發、豪情滿懷的時代一去不返。歲月的流逝、生活的磨難已使他垂垂老矣,再也難顯昔日的激情和神采了。

  望著他因患眼疾而雙目近乎失明的病體,我不忍心將那件不快的事情提出來,去喚起他痛苦的記憶,給他多病的身心再蒙上一層冰霜。但當我們的交談就要結束時,他還是將那件事情毫不掩飾地提了出來。這讓我深感不安的同時,也更清晰地感悟到了他內心的疾痛與苦衷。

  「事實上將軍俑頭丟失與我有啥關係?這個庫房以前是柴中言拿鑰匙,柴調走後將鑰匙交給王玉清,後來王玉清退休又把鑰匙轉給我。將軍俑頭案發後,一些人跟著瞎起鬨,有家雜誌載文說我是保管員。我這個保管員是怎麼來的?是會上決定的還是上級任命的?」屈老先生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拿著鑰匙,一沒給賊娃子提供線索,二沒給賊娃子開門,可有人卻造謠說我和賊娃子監守並盜,引狼入室,這是哪家的邏輯?我從事考古工作30餘年,在許多遺址、墓葬的發掘清理中,我一個人用篩子篩出金豆、金泡之類的珠寶都如數上交。如果我有盜竊文物之心,就說沒篩出來,或者篩出三個金豆我說兩個,你又怎麼去證實?人總得憑良心說話和辦事。

  「將軍俑頭案案發後,不知為什麼,處分就落到了我的頭上。為這事我感到委屈和冤枉,表示不能接受,可有的領導說,給你老漢個處分,沒有啥。既然沒有啥,怎麼不給你自己記一個?有些當領導的在如何對待人的問題上,胡研究、胡決定,說鑰匙你拿著,記個處分也不為重。我拿著鑰匙就有罪?要是你拿著鑰匙外出,你家中的錢財被賊娃子破鎖而盜,還要給你治罪?

  屈鴻鈞(前)在俑坑中進行清理工作,身後照相者是劉占成

  「現在我已經老了,無力再去為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四處奔走呼號,爭取平反昭雪。你說有罪就有罪,你說沒罪就沒罪。現在看電視,哪個朝代還沒有幾個屈死鬼。你再翻騰,是上級大,還是你大?任他們去吧,反正我感到自己的有生之年也不會太長了……」

  握別的時候,屈鴻鈞站在門口,左手扶住門框歉意地說:「我的眼睛看不清路,我不能遠送你了。」

  我點點頭,默默地一個人走了出來。在即將跨出那個並不算大的小院時,猛回頭,見他依然立在那裡靜靜地望著我。滿首的白髮、如柴的身體、遲鈍的目光……無不做著風燭殘年的警示,我感到在這一切的背後潛藏著一個可怕的徵兆。

  我再次邁開步子向外走去,一陣涼風吹過,竟有兩顆溫熱的淚珠從臉上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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