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失望的定時炸彈
2024-10-06 04:46:18
作者: 岳南、楊仕
1959年1月3日,對趙其昌來說,無疑是一個雪上加霜的日子,使他心中殘存的一線希望之火徹底熄滅。他也由此開始了更為悲壯的人生歷程。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兩天兩夜,積雪幾乎沒過腳背。3日晨,雪過天晴,皚皚的原野上,灑滿點點金輝。這是一個打獵出遊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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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場長扛上獵槍,帶著幾個平日追隨他的部下和那條忠實的獵犬,洋洋自得地踏上荒原雪野,尋找野兔的蹤跡。副場長原是軍人出身,打獵出遊是他的嗜好,其迷戀程度僅次於他平常下棋、打撲克。幾個人出了場部院門向曠野走去,在離古墓100米處,進入了深溝。按照經驗,野兔這時經常躲藏在溝中的乾草里。
腳步在積雪中跋涉,獵狗嗅著地面,突然急速地向古墓奔去。副場長發現溝沿上有腳印,便加快了速度。獵狗在前面奔著,終於在古墓前停下,向著墓穴狂吠。
隊伍聚集在古墓前。「像是有人來過。」一個部下搶先提示副場長。「過去看看。」副場長警覺地命令著。
有人來到墓口處,朝著積雪覆蓋的枯草猛烈踢去,「嘩啦」的一聲,用麻袋片遮掩的門帘陷進墓穴,露出一個洞口,眾人立即圍了上來。墓口一經捅開,裡面的景物暴露無遺:木板、油燈、書箱……一一展現在遊獵者面前。
「可能是要飯的叫花子在這裡住過。」有人提醒副場長。又是一陣瘋狂的犬吠。副場長望了望愛犬,搖搖頭,彎下腰,以軍人特有的敏銳觀察片刻,沖身邊的部下低聲說道:「進去看看。」兩個人帶著狗爬了進去,隨後,副場長也鑽進墓穴……
接下去的一幕是可想而知的。趙其昌被兩個大漢扭住胳膊,押到場部辦公室。領導端坐桌前,面帶怒容,驚奇地望著趙其昌,似是第一次相識。趙其昌懵懵懂懂地在屋裡掃視了一眼,猛地發現墓穴里那個鼓囊囊的包袱放在椅子上,他的頭「嗡」的一聲,心中暗自叫著:「完了!」
別無選擇,趙其昌只好老老實實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下午,按照場部的命令,全場人員都集中到幾百米外的古墓前開批鬥大會。批鬥大會對場裡的每一個幹部、職工,甚至孩子而言,都不感到新鮮,無休止的學習、批鬥,使許多人越來越感到厭煩。而這次卻例外,圍著一座古墓開批鬥會是他們未曾見過的,何況有關趙其昌的秘聞已經通過不同的途徑傳播開來。人們都懷著極為驚奇的心情,要親眼看一下這個神秘人物的真實面目。
人們在雪地里議論紛紛,急切地等待著趙其昌的出現。狹小的古墓如同剛剛打開的定陵地下玄宮,吸引眾人爭相觀望。一伙人剛爬出去,另一伙人又急不可待地鑽進去,有些不耐煩的人開始起鬨,做各種惡作劇,人群騷動起來。
趙其昌終於出現了。兩個彪形大漢反扭著他的胳膊,使他整個身子呈90°彎曲,如同一輛平板車在雪地里推進。眾人狂叫著擁過來,把他團團圍住。趙其昌身後重重地挨了一腳,猛一晃動,「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棉帽從頭上掉下來,一頭蓬亂的黑髮在寒風中遮住了眼睛,活脫脫一名囚犯。
「真看不出,平時不聲不響的,還干出這種事來。」一個中年婦女在小聲嘀咕。
「人心難測啊。」一位老者故作深沉地隨聲附和。
「這種事又不是偷盜、搶劫,礙他們什麼事,非要整人?」一個身穿軍上衣的青年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人群正在騷動之時,場部領導一字兒排列著向古墓走來。場長身穿軍大衣,腳蹬黃色翻毛牛皮鞋,來到人群中間,威風凜凜地左右環視一眼,找個高處站上去,大聲宣布:「現場批鬥會現在開始,把階級敵人趙其昌押上來!」
兩個大漢把趙其昌拖到場長面前。場長清清嗓子,望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精神抖擻,像是得勝歸來的將軍,聲音洪亮地開口了:「看來我不說,大家也已經知道了。今天上午,副場長帶領幾個民兵,按照場部預先研究的方案,順藤摸瓜,經過艱苦卓絕的奮戰,終於在這座古墓里挖出了一顆定時炸彈和變天帳。」場長說到這裡,戛然剎住。靜心聆聽的人群幾乎同時「啊」了一聲,誰也沒有想到,能在這裡挖出一顆定時炸彈,看來故事的真相遠比他們了解的要精彩得多。這一雙雙期待的眼睛急切地注視著場長殷紅的面頰,希圖儘快看看定時炸彈和變天帳的模樣。
場長見時機已到,一揮手,讓副場長把包袱打開,大聲宣布:「趙其昌就是定時炸彈,這包東西就是變天帳……」
「嗨——」不等場長說完,人群如同泄了氣的皮球,騷動起來。有的人上前撿起幾本資料看看,又憤怒地扔下。顯然,這憤怒是沖場長來的。
「明明是個大活人,怎麼說成是定時炸彈,是不是場領導的眼睛有毛病……」幾個青年人在人群中遊說,開始爭取更多人的反擊。
場長不再顧及大家的情緒,按照他的思維邏輯繼續講下去。
「不錯,趙其昌是個大活人,也正是他活著,才成為埋在我們身邊的定時炸彈,他想什麼時候跳出來炸毀共產黨的江山,就什麼時候出來。大家說這不是定時炸彈又是什麼。」他彎腰撿起幾本定陵發掘資料,在空中抖動著:「大家不要小看這些東西,這上面全是封建地主階級剝削勞動人民的鐵證。什麼金錠50,銀錠102,織錦161匹……趙其昌是典型的剝削階級代言人,這些數字就是他準備反攻倒算的變天帳。他時刻想推翻無數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打下的天下,這份變天帳充分地說明了他的狼子野心……」
場長講完,由副場長敘述挖定時炸彈和變天帳的經過。副場長以他那出色的編故事的才能,使這偶然而平淡無奇的發現,變成了一個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的偵探故事,栩栩如生的刻畫,活靈活現的描繪,使他瞬間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眾人無不為之瞠目。半年之後,曾有人以此為素材寫了篇小說,題目叫《古墓捉鬼記》。
為表示同階級敵人鬥爭的徹底性,場長命人將古墓搗毀,把趙其昌押進一間倉庫看管起來,「變天帳」準備送交上級請功領賞……
也許是巧合,幾天之後北京有信函到來,要趙其昌立刻回京,編寫定陵發掘簡報的下半部分,完成後仍回農場。信中特別註明,此次回京,不是編制定陵發掘的大報告,而是「簡要報告」。趙其昌暫時離開了農場。
《定陵發掘簡要報告》的上半部分,是他下放農場前夕,用了幾個夜晚草成的,刊於1958年《考古通訊》第7期。而此次編寫的「簡要報告」,於1959年《考古》第7期刊出,都是第7期,又是一個巧合,時間卻整整隔了一年,而且未署作者姓名,這在考古學史上實屬少見。半個月後「簡報」寫完,趙其昌返回農場,繼續勞動改造。在以後十年的歲月里,他註定還要經受嚴酷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摧殘。他輾轉多處,顛沛流離,關牛棚、挨批鬥、挖防空壕、燒磚、蓋房等等,差不多經歷了那個時代大多數有追求、有建樹、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所遭遇過的全部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