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里亮起一豆燈光

2024-10-06 04:46:16 作者: 岳南、楊仕

  趙其昌來到了竇店農場,開始了他的勞動改造生活。農場位於北京西南郊,四周有起伏的群山丘陵環繞,因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加上風沙不斷,人煙稀少。

  趙其昌從定陵來時,地里的莊稼即將收割完畢。無垠的土地飄蕩著白茫茫的荒草,淒冷的風,卷著沙土,尖叫著,不住地滾動,向幾十間破爛不堪的房屋湧來,天地一片昏黃。

  第二天,他就在農場的一個小組長的監督下,開始挖溝築堤,這是農場整個冬天的勞動任務。此時的趙其昌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政治地位。他已不是令人欽佩的北大畢業生,也不再是躊躇滿志的定陵考古隊隊長,而是作為一名歷史反革命分子來接受勞動改造的。年輕氣盛、力大勇猛的他,當年「步測秦川八百里」,對勞動並不感到棘手和懼怕。定陵近三年的發掘生活,已使他習慣了體力勞動,況且,從小生活在農村,已經飽嘗了田野勞動的苦辣辛酸,這小小的農活又算得了什麼?再大的勞動強度,也壓不垮這位血氣方剛的漢子。

  但是,精神上的苦悶卻使他難以承受。失去了心愛的工作,聽不到同伴熟悉的聲音,看不見黃色的琉璃瓦和翠綠的松柏,在這陌生的世界裡,一股難以名狀的窒息與痛苦包圍著他,一雙雙警惕而鄙視的目光,無時不在刺傷著他流血的心房,使他越發感到孤獨與悲哀。好在還有一樣東西,在這淒清迷茫的世界裡散發著一絲微弱的光芒,昭示著前方的漫漫途程。

  他時刻惦念著從定陵帶來的一包發掘資料,這是他在苦難的歲月中生存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

  

  他在思索著如何利用這些原始資料,把定陵發掘報告儘快寫出來,以了卻吳晗、夏鼐和發掘隊員以及自己的心愿。顯然,報告在宿舍是寫不成的,必須採取秘密行動。

  夜深人靜,趙其昌躺在土坑上,眼望漆黑的屋頂,聆聽窗外寒風的呼嘯,思緒翻騰。半個月過去了,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他想以學習毛澤東著作為掩護,躲在坑頭上偷偷書寫,可資料太多太雜,行動極不方便,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他想躲進倉庫,可倉庫里放著器物和糧食,更不可能。尤其是倉庫保管員那雙鄙視警覺的眼睛,老盯著自己,憤怒之中又有些驚慌,假如有一天倉庫被盜,第一個被懷疑的肯定不是別人。在這片荒原里,他無法找到屬於自己的安全領地。他有些絕望了。

  天氣越發寒冷,土屋被凍得一塊塊爆裂開來。修堤勞動仍未停止。不過,工地上很少見到農場領導與職工,迎風勞作的是和趙其昌同樣的幾個被改造分子。

  「趙其昌,你回場裡向保管員要兩把鎬來,這塊土太他媽的硬了。」小組長望著凍土層,罵罵咧咧地發著牢騷。

  趙其昌聽到命令,恭恭敬敬地向這位監工的小組長點點頭,撒開雙腿,向場部跑去。

  在離場部大院好幾百米的地方,有一個閃光的東西吸引著他改變了方向。這是一條不太寬的山溝,溝的一側長滿枯草,枯草環繞著一座破舊的古墓,半截斷碑躺在一邊,被陽光照射著發出光。趙其昌來到古墓跟前。

  古墓不大,從形制上看它的主人可能出生在一個中等之家。墓穴全為長磚起券,暴露的一頭顯然是前幾年挖溝築堤時撬開的。趙其昌扒開枯草,俯身往穴內窺視,裡面空空蕩蕩,棺木屍骨早已腐爛,形成一堆土灰。趙其昌見狀,心中一動,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這座古墓不正是定陵發掘報告寫作的理想之地嗎?

  他一路小跑來到場部,除要來兩把鎬外,又拿了一把鐵杴。他沒有直奔三里路外的工地,而是偷偷拐到古墓前蹲下,見四下無人,便像一個盜墓的老手,扒開枯草,「噌」地鑽進墓穴,把鐵杴悄悄地拽進來。這座司空見慣的古墓,顯然無法和定陵的地下玄宮相比,既不幽深也不黑暗,溫暖的陽光照著墓口,裡邊的景物也見得分明。只是墓穴太小,他的身子不能完全站起來,鐵杴也不能自如地揮動,只有彎腰弓背,進行著清理工作……

  趙其昌爬出墓穴,把打掃出來的棺木、屍骨埋入溝里,見無痕跡留下,才長吁一口氣,抹去額頭上沁出的汗水,向工地走去。

  晚上,他剛參加完場部組織的學習、討論會,就小偷一樣溜到倉庫旁邊,扛起白天選好的一塊木板,借著夜幕的掩護,聽聽四周沒有異常動靜,便大著膽子將木板扔出牆外,隨之身子一躍,翻過矮牆跳入荒野。

  他挾起木板,在寒風的伴奏聲中,向古墓奔去。有了木板,自然要有支撐的東西。他從周圍撿來了幾塊方磚,借著月光將木板支在墓穴的一側,製成一張特殊的書案。

  第二天,他又從垃圾堆里撿來一個墨水瓶,灌滿煤油,製成了一盞油燈,萬事俱備。當黑夜再度來臨時,他用撿來的一塊麻袋片,包著發掘資料潛入墓穴。他把資料放在書案上,用麻袋片擋住墓口,點亮油燈,開始了寫作。

  從此,在這曠野的墓穴深處,一個後來擔任首都博物館館長的考古學家,開始了他極富傳奇色彩又難為後人置信的苦難歷程。

  報告的寫作很棘手,除了一堆現場記錄的原始資料,沒有別的史書、文獻可供參考。而這樣的學術報告沒有史料可查,沒有助手協作,只是憑一堆原始資料,即使再偉大的天才一個人也是難以完成的。此時的趙其昌心中清楚,要寫的報告僅是一個雛形。即使如此,自己今天的行動仍然具有重要的意義。

  趙其昌在墓中用的燈盞

  白天勞動,夜晚寫作。幾天過去了,寫作進展順利,這一秘密行動沒有被人察覺。趙其昌暗自慶幸。一開始每晚零點以前,不論是正處於亢奮的創作衝動之中,還是痛苦地思索因史料不足而帶來的難題,一到這個時刻,必須裝作去廁所,再提心弔膽地回到宿舍睡覺。十幾天後,他見眾人,特別是監督的小組長沒有反應,而同屋的「右派」老頭,整天胃痛肝痛,已自顧不暇,便膽子越來越大,有時到黎明才回宿舍。黃昏連著黑夜,黑夜連著黎明,趙其昌在昂奮與痛苦中迎來了元旦。

  晚上,在他參加場部的「1959年慶祝新年晚會」上,再一次痛斥了自己的「反動思想」,並在表示了「在新的一年裡堅決改正錯誤,認真接受改造」的決心之後,又悄悄潛入墓穴。

  一豆燈光在狹窄陰冷的古墓里燃起,趙其昌端坐案前,望著跳動的昏黃燈光,思緒如潮水翻騰暴漲開來。他想起了兩年前那個元旦的晚上,想起了那鋪滿皚皚白雪的皇家陵園,想起了白萬玉老人那絕妙的對聯和悲涼的愛情故事,想起了劉精義、冼自強、曹國鑒幾個人孩子般的調皮與歡笑,甚至想起了那個曾給予自己歡樂與痛苦的「嘉爾曼」。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已成為遙遠的過去。他無心再寫下去了,壓抑與茫然使他放棄了報告的寫作,開始沿著翻騰的思緒追憶過去的歲月,思考走過的人生旅途,咀嚼生命存在的意義與甘苦。墓穴極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燈光不住地顫動,似在為他的遭遇哭泣。墓穴外呼嘯的寒風漸漸消失,枯草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趙其昌起身爬出墓口,見地上鋪了一層潔白的銀氈,天空下起了大雪。

  他昂起頭,冰涼的雪花簌簌地飄落到臉上,令他感到一絲愜意,心中的哀愁與怨艾在雪花的親吻中漸漸隱去,一種精神與意志交融的力量在奔流的血液中涌動升騰。趙其昌重新鑽進墓穴,點燃了一堆準備好的木柴,將一隻粗大的茶缸放在支起的方磚上,煮起節日的佳肴。他要在這陰冷悽苦的墓穴里,過一個別開生面的新年。

  在那艱難的年月里,用搪瓷茶缸煮飯菜已不是第一次。伙房裡每頓分發的窩頭,對力大如牛的趙其昌來說,遠不能滿足生命消耗的需要,每當夜深人靜伏案疾書時,不爭氣的肚子總是咕咕地叫個不停,令他神志不安,無力繼續寫作。趙其昌終於有了辦法,白天勞動時,設法撿些地瓜頭、蘿蔔根、白菜葉,洗淨後放進茶缸,晚上帶到墓穴點火燒煮,用以充飢。這一創造性的行動,同他的墓內寫作一樣,尚未暴露,並漸漸成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組成部分。

  趙其昌煮鼠肉用的搪瓷茶缸

  據考古材料所知,人類食鼠已有很悠久的歷史。在五十萬年前的「北京人」洞穴遺址的灰燼中,殘留著大量烤焦了的老鼠骨頭。美國考古學家在安第斯山下挖掘到一萬兩千年前的印第安人遺址,也出土了大量被人啃咬過的鼠骨,這證明古印第安人也是獵鼠吃的。周代的中國,新鮮鼠肉已成為市場上交易的商品,統治者吃鼠肉漸漸吃出花樣,進而臘制鼠肉乾。在長沙漢代馬王堆二號墓以及河北保定中山靖王劉勝墓中,都挖出過壇封鼠肉乾。另外,趙其昌通過查閱明代文獻,知明朝京師以鼠為美味,而十三陵區天壽山北的黃花鎮所產黃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特供皇宮制御膳的上等食品

  今天晚上,菜缸里的菜餚和往日有所不同,除了洗得發白的瓜菜外,還有一隻羊蹄、幾片羊肉和一塊鼠肉。羊肉是上午弄來的,為慶祝元旦,場部伙房宰了一隻綿羊,特為晚餐食用。當然,這令人垂涎三尺的佳肴只有場裡幹部和職工才有權享受,改造分子是沒有這份口福的。這種做法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沒有一個幹部提出異議,更沒有一個被改造分子膽敢當眾抱怨或背後議論。這裡是勞動改造農場,不是大鳴大放的會場。歷史就是這樣毫不留情。

  趙其昌明知吃肉無望,便心生一計,利用自己的氣力過人的條件,主動幫助伙房師傅宰羊。一刀下去,鮮血噴涌,羊皮被慢慢剝落之後,他不露聲色地討來了曬羊皮的任務,托著羊皮找個僻靜角落,掏出摺疊刀,快速刮下皮上殘肉,順手又割一隻羊蹄,才戀戀不捨地把羊皮撐到牆上晾曬。

  火越燒越旺,茶缸里的水沸騰起來,墓穴里散發出撲鼻的肉香和淡淡的膻味。趙其昌嗅嗅鼻子,將溢出的口水咽下,把茶缸端到木板上。缸蓋揭開,蒸騰的熱氣中,羊肉和鼠肉起伏翻滾,似在歡樂地舞蹈。

  老鼠是昨天夜裡抓到的。當他伏案疾書時,隱約感到腳邊有東西蠕動,低頭一看,一隻碩大的老鼠在肆無忌憚地啃咬他的鞋幫。這使他大為光火,不由放下手中的筆。灰鼠像感應到了什麼,停止咀嚼,抬起閃爍的豆眼直視著他。

  「殺死這隻害人精!」頓時一種無名怒火占據了他,以致被這種怒火燒得渾身戰慄。他抬腳猛地踩去,老鼠轉身逃走,在墓穴里四處躲藏。他抓起地上一塊磚頭,不顧一切地砸去,老鼠被打倒了。他提起尾巴想扔到墓外,但沉甸甸的老鼠,使他忽然想起《詩經》中《碩鼠》一詩:「碩鼠碩鼠,三歲貫汝,莫我肯顧。」好啊!人類把你養得肥肥的,卻一點也不感謝人類。今天,我非扒了你的皮,煮了你的肉,嘗嘗你到底是什麼滋味!於是,一塊肥肥的老鼠肉,成了趙其昌的杯中羹。

  他喝著別具風味的羊肉鼠肉瓜菜根葉的三鮮湯,滿頭大汗地望著熊熊的火苗、蒸騰的熱氣,還有案頭完成的一摞底稿,一股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愜意和快感流遍全身。

  他點燃一支煙,想活動活動筋骨。他爬出洞外,面前一片茫茫的銀色世界,那樣潔白,那樣晶瑩。寒風夾著雪片吹打在臉上,頓覺涼爽輕鬆,仿佛肩上的千斤重擔一下子卸掉了。當他剛要對著這沉寂空曠的雪野吐出久久壓在心頭的鬱氣時,遠處傳來了幾聲犬吠。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一股怒火涌到心頭。他知道這叫聲出自農場副場長的那條忠實走狗,真是狗仗人勢,每次見到主人對他橫眉豎目,它就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狂吠幾聲。此刻,他感到這每一聲狗叫,都變成了「打倒趙其昌」的吼聲。

  他爬進墓穴,火已熄滅,燈火在昏暗中搖曳著。他感到疲倦,感到癱軟,趴在木板上昏昏地睡著了。

  一縷晨曦透進墓中,他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帶著嘆息爬出墓穴時,積雪已覆蓋了原野,天地一片純白,只有山邊還殘留著一點枯黃的痕跡。這是一個多麼美的冰雪世界啊,然而,這是一種淒冷的美。遠處傳來幾聲隱約的雞鳴,新的一年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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