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沉淪
2024-10-06 04:44:50
作者: 岳南、楊仕
萬曆皇帝百年之後,研究者用八個字為之蓋棺論定:「酒色財氣,四病俱全。」此言並非全對,但大體不差。
萬曆的貪酒,大約起於15歲時,首輔張居正發現之後,曾專門為他講過《酒誥篇》,誠懇地告誡宴飲過多,會荒廢政務、損害身體,身為一國之君,應以宗禮為重,盡力戒酒。處於無聊苦悶之中的萬曆,雖然當面稱是,但背地裡卻依然放縱不休,直至後來發生了「西內」酗酒殺人之事,受到皇太后嚴厲斥責,並令其寫下「罪己詔」,向天下謝罪。但從後來的情況看,萬曆的這一惡習不僅沒有改掉,反而愈演愈烈。此點,從御史馮從吾的奏章中可以找到佐證:「陛下每餐必飲,每飲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違,輒斃杖下,外庭無不知者。」這就是說,萬曆不但對女人,對壺中物也情有獨鍾,無奈酒量有限,每飲必醉,醉後必大發酒瘋,打人鬧事,甚至有人被他無故擊斃。此一惡習,朝野皆知,但無可奈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史載,內閣大學士趙志皋,對萬曆這一行為多次諫止,但萬曆卻以太監、宮女對上不敬、違犯宮規等理由,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並為下一次作惡尋找藉口。
酒事如此,色事更甚。史書多載鄭貴妃與皇帝的恩愛如膠似漆,難解難分,但主角之外,仍有若干配角被史家以各種形式記載下來。事實上,鄭貴妃並未獨占皇帝的枕席,萬曆一朝廣選上千淑女,且皇帝整日周旋其間。《明史》明確記載皇帝的八子十女,為八個不同的女人所生。在輔臣屢屢催請節慾、勤於政務時,萬曆便發出這樣的諭旨為自己辯白:「朕自夏感受濕毒,足心疼痛。且不時眩暈、步履艱難」或「朕昨感風寒不時動火,頭目眩暈,腿足疲軟」。如果說「足心疼痛」,確因「感受濕毒」而致,那麼「頭目眩暈」,則正是酒色過度、精氣虧損的症狀。
萬曆十二年(1584年)一月,御史范俊上疏,條陳時政十事,其中談到「人慾宜防」,以禹不喜酒、湯不近色為例,懇請皇帝以美女、酗酒為戒。萬曆覽後,大怒,諭令重杖。恰巧,是夜雷雨大作,朝陽門外水深三尺,皇帝聞訊,心中驚懼,不得已免去重杖,但仍將范俊革職為民,永遠不許起用。萬曆十四年(1586年)十月,禮部祠祭司主事盧洪春再度上疏,規諫萬曆酒色。其結果是,萬曆覽後怒極,命重杖六十,革職為民,永廢不用。未久,盧洪春憤郁而死。
《帝鑒圖說》之「脯林酒池」插圖(明·張居正撰,清刻本)
夏史記:桀伐有施氏,得妺喜。喜有寵,所言皆從,為瑤台、象廊。殫百姓之財,為肉山脯林。酒池可運船,糟堤可以望十里,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妺喜笑,以為樂。
張居正解:夏史上記,夏桀無道,不修德政。桀征伐有施氏之國。有施氏進了個美女,叫作妺喜。桀甚是寵愛她。說的言語,無不聽從,造為瓊台、象廊,極其華麗,竭盡了百姓的財力。又性嗜酒,放縱,不但自家酣飲,將各樣禽獸之肉堆積如山,烹烤為脯者,懸掛如林。鑿個大池注酒,池中可以行船,積糟為堤,其長可望十里,擊鼓一通,則齊到池邊,低頭就飲,如牛之飲水者三千人。夫桀之始祖大禹,卑宮室,惡農服,克勤克儉。因飲酒而甘,遂疏造酒之儀狄,何等憂深慮遠,辛勤創業。而桀乃放縱如此,不亡何待!後六百年,又有商紂,亦為肉林酒池,亦亡商國。嗜酒之禍可鑑也哉!
以上記載謂之「酒色」,至於「財氣」,更是數不勝數,而暗中受賄、抄家掠財,是其兩大重要財路。萬曆十年(1582年),馮保失敗以後,太監張鯨掌握東廠,因橫行無忌,作惡多端,引起滿朝公憤。其中御史何出光彈劾張鯨犯有八條死罪,並殃及其黨錦衣衛都督劉守有、序班邢尚智。萬曆覽奏,命將邢尚智論死、劉守有除名,而對張鯨卻不予究問。為何對首惡者不問?據說,一則因為當初張鯨奉皇帝密旨彈劾馮保有功;二則當群臣參劾張鯨之時,張曾出重金賄賂萬曆。如此一著,張鯨「有功」,皇帝貪財,因而未加究問。
此事泄露,閣部大臣獲知,極為氣憤,密囑御史馬象乾再劾張鯨。因言辭尖刻猛烈,引起萬曆不滿,諭令將馬象乾下鎮撫司獄拷問。因馬象乾參疏系申時行、許國、王錫爵三位閣臣密囑所致,三閣臣便死力相救,「願與象乾同受刑拷」,馬象乾才得以免禍。但沒過幾天,又有吏科給事中李沂再劾張鯨,並索性將張鯨用金寶重賄皇帝的醜聞全盤揭露出來。這一下,觸及了萬曆的痛處,令其十分難堪,遂狂怒,厲聲道:「李沂置貪吏不言,而獨謂朕貪,謗誣君父,罪不可宥!」命將李沂下鎮撫司獄,杖責六十,接著又將李沂革職為民,永廢不用。
翻閱《明史·神宗本紀》等相關記載,「酒色財」的案例不勝枚舉,而史籍在記述萬曆對人、對事顯露的表情時,滿紙的「上怒」「上大怒」「上狂怒」「上暴怒」「上怒極」等字樣,幾乎到了每天數「怒」,或十幾、幾十「怒」的程度,如此多的「怒」,翻遍二十五史,幾乎無匹敵者。因而,萬曆皇帝一生除了酒色財三樣,也完全可說是個生氣包。他一生氣,就要有人倒霉,甚至丟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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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對皇帝的「四病」(酒色財氣),萬曆十七年(1589年)十二月,大理寺左評事雒於仁,大膽諫言:「臣聞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尚氣則戕生。陛下八珍在御,觴酌是耽,卜晝不足,繼以夜長,此其病在嗜酒也;寵『十俊』以啟幸門,溺鄭妃,靡言不聽。忠謀擯斥,儲位久虛,此其病在戀色也;傳索帑金,刮取幣帛,甚且掠問宦官,有獻則已,無則譴怒,李沂之瘡痍未平,而張鯨之貲賄復入,此其病在貪財也。今日搒宮女,明日抶中官,罪狀未明,立斃杖下。又宿怨藏怒於直臣,此其病在尚氣也。四者之病,膠繞身心,豈藥石所可治?今陛下春秋鼎盛,猶經年不朝,過此以往,更當何如?……」
從洪澤湖復出的明祖陵石像生
既然藥石不能醫治,因而雒於仁特進「四箴」,陳請皇帝自行根治。萬曆覽奏,又是怒不可遏,諭令重處。由於雒於仁所上諫言既符合實情,又獲得文武百官的支持,經過申時行等閣部大臣奮力論救,未受到重刑,但還是被罷官為民。雒於仁雖為此而丟官,但他所講的「四病」,不僅緊緊地纏繞了萬曆一生,且加速了大明帝國的滅亡。
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大雨成災,黃河暴漲改道,向南奪淮入海,所過之處,積水丈余。漕河被毀,祖陵(泗州)被淹,千里之內盡成汪洋,數十萬災民無家可歸。又由於漕運不通,糧船受阻,導致京師、邊鎮嚴重缺糧,情況萬分火急。為及時排除災害,大學士沈一貫詳細陳明利害,懇請皇帝先發內帑進行救濟,儘快點用治河大臣,立即進行治理。雖災情萬分緊急,但萬曆卻對所上奏章視而不見。沒有皇帝諭旨,事情又十分重大,沒人敢於用「講旨」的辦法去冒險,只得擱而不辦,任由洪水滔天,黎民罹難。
明祖陵外羅城牆:
明祖陵位於古泗州境內,即今江蘇省盱眙縣城西,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高祖、曾祖、祖父的衣冠冢,同時也是朱元璋祖父的實際葬地。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追封他的高祖朱百六為玄皇帝、曾祖朱四九為恆皇帝、祖父朱初一為裕皇帝,並於1385年派皇太子朱標修建祖陵。當時祖陵建有享殿、配殿、石像生,永樂年間又增建了欞星門與外羅城牆。由於古泗州城地勢較低,清康熙十九年(1680年)秋,黃河奪淮,泗州城與明祖陵被淹沒於洪澤湖底。1963年,洪澤湖水位下降,明祖陵重現天日,但木製建築已蕩然無存,只有後來發掘、修復的石像群,能反映出昔日明祖陵的雄偉與壯觀。「文革」後,國家撥款對明祖陵進行了維修,並增建了水壩以保護陵區。2001年8月,沉睡於洪澤湖水下300年之久的明代第一陵——明祖陵外羅城牆,因洪澤湖大旱,繼1963年、1993年之後,再度露出水面。此次露出水面的外羅城牆達1178米,是有史以來最為顯著的一次。原明祖陵管理所副所長吳大望介紹說:「明祖陵共有三道城牆,這塊露出水面的石榫,按歷史記載,應當是外羅城牆的東大門。」
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五月,京郊地區連降大雨,經月不停,致使京師內外商民房屋倒塌數千間,壓死民眾數百人,昌平皇家陵園內長陵陵碑被雷火擊碎。又因四月以來,天氣悶熱,連日陰霾,昌平天壽山陵區數萬株松樹枝葉全被害蟲吃光,此一災害被視為上天「懲戒」的不祥之兆,本應引起萬曆皇帝「惕然驚懼」。但呈報的題本他依然未看,毫無反應。為此,部院大臣聯名上疏,強烈陳請,又到文華門外集體跪請,想以此引起皇帝警覺與重視。但萬曆根本就沒有起床,臣僚們白白在門外跪請一個上午,直到中午萬曆起床,服侍太監才將群臣在門外跪請一事稟告給他。因事先未看奏章,不知跪請緣由,以為是集體鬧事,挾君犯上,故意與他為難,盛怒中派司禮太監傳出口諭,斥責道:「各守心供職,勿要挾沽名。」臣僚們一番苦心,不但未受到褒揚,反而落了個「要挾沽名」的罪名,無不垂頭喪氣,憤然而去。
遙想萬曆初年,首輔張居正曾引用古代帝王的實例,多次教誨萬曆皇帝要崇尚節儉、戒奢侈,天子富於四海,家國一致,國家財富便是皇帝之財富。首輔的諄諄教誨,著實令這位少年天子感動了一番,並立下「以四海為家,貴五穀,賤珠玉,布德修正,團結民心」的宏願。但自從張居正家中抄出近二十萬兩金銀之後,他猛然頓悟,作為官庫的太倉庫,儲銀雖然堆積如山,但自己既看不到又摸不著,不如將金銀儲在內庫,看著親切,用著方便。於是乎,便以種種理由,向光祿寺、太僕寺和太倉庫索銀,儲入內庫私用。之後,又在奸人和太監迎合誘惑下,以開採銀礦、濫事徵稅等方式,在全國範圍內,進行長達二十四年之久的斂財搜刮。其結果是財貨上流,萬民皆怨,國家的經濟秩序土崩瓦解,出現了國匱民窮、政紀廢弛、人心渙散、腐朽衰落的敗亡局面。此舉正如刑部郎中賀仲軾所言「惟民窮財盡之敗不可救」,只能「速其天下之亂耳」。
因了皇帝的帶頭作惡,朝廷上下貪污中飽,腐敗糜爛。國庫耗損巨大,必然牽涉邊防和削弱軍備。萬曆一朝中後期,邊鎮兵卒不僅糧餉不足,冬衣、棉布也屢欠不發,致使大批軍卒「衣不蓋體,菽不壓口,凍餒而戍」。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六月,巡按御史馬永清奉命巡視邊關,當他到達紫荊關馬永堡時,突然感到惡臭撲鼻,令人作嘔。他迎著臭氣查找,原來是兩個老兵正在溝邊烤食死屍身上的爛肉,身邊的屍體已爬滿了蠅蟲。馬永清雖是久經沙場的邊關大員,但見如此悽慘之景,禁不住潸然淚下。
軍卒「衣不蓋體,菽不壓口」的結果,引發了更嚴重的問題和隱患,即為了生存,官兵被迫「賣其弓箭,或質其妻子以救旦夕之命」。有的邊鎮,下級軍官和兵卒為求生存,不顧軍法偷賣火藥,「自遼陽至鎮江,其間許多鎮堡,官兵將火藥暗裡偷出,或五六百斤或千餘斤……數年以來,遼陽一帶火藥,盡皆見失。鎮堡之官,亦不時點檢,徒閉虛庫」。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七月,墩軍宋滿倉夥同數人,趁夜間風雨大作之機,竟將官府炮台上的大銅炮偷出賣給外夷。
除了偷賣軍器外,邊關士卒還三五成群逃入敵營,「願奔外夷為樂土」。僅遼東義州所屬的幾個邊堡,一個月內就有兩千三百人出逃。其邊備廢弛、軍心渙散、鬥志淪喪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最後導致戍守的京師三大營[1]也名存實亡。三大營額軍為十餘萬人,工科給事中王元翰披露,這十餘萬人「其中能戰者,不過數百而已」,其他均是老弱病殘或市井無賴,根本沒有戰鬥力,不堪敵之一擊。
政治腐敗,邊備廢弛,軍心離散,必然招致外敵入侵。崛起於東北邊陲的努爾哈赤,抓住這個千古難逢的契機,率訓練有素的八旗軍隊乘虛而入。而這個時候,大明帝國的邊軍,已喪失了戚繼光、李成梁、譚綸、俞大猷、劉顯等名將,以及他們嘔心瀝血所訓練的軍紀嚴明,具有頑強鬥志的官兵,其結果只能是以清代明,開啟歷史的新紀元。
注釋:
[1]京師三大營:屬明代京軍編制。洪武初即設,隸大都督府。十三年(1380年)改隸五軍都督府。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後,分設京師京營和南京京營,規制漸臻完備。京師京營分為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號稱三大營。至明正統十四年(1449年)二月,三大營總數約為17萬人。五軍營分為中軍、左右掖和左右哨。軍士除來自京師衛軍外,又調中都留守司及山東、河南、大寧三都司衛所馬步官軍,輪番到京師宿衛和操練,稱為班軍。三千營以三千蒙古騎兵為骨幹,實際人數不止三千,全部為騎兵。神機營,因成祖用兵交趾(今越南),得火器法,立營肄習而名。此為明代專門使用火器作戰的精銳部隊,也是世界上最早成建制裝備和使用火器的部隊,人數待考。隸屬該營的還有五千營,掌操演火器及隨駕護衛馬隊官軍。 三大營各設提督內臣、武臣、掌號頭官統領。朱棣長子、洪熙皇帝朱高熾時代,命武臣一人總理三大營營政。平時,五軍營練習營陣,三千營練習巡哨,神機營練習火器。當皇帝親征時,三大營環守於皇帝大營,一般是神機營居外,騎兵居中,步兵居內。 三大營初建時,頗有戰鬥力。明正統十四年(1449年)九月一日,明英宗朱祁鎮率三大營親征,在土木堡敗於瓦剌,史稱「土木堡之變」。這一場戰役,使三大營主力損耗殆盡。英宗朱祁鈺登基後,命兵部尚書于謙對京營編制進行改革,於三大營中挑選精銳十萬,分十營團練,以備緊急調用,號稱十團營。十團營由總兵官一人統領,監以內臣、兵部尚書,或都御史一人為提督,京營規制至此一變。天順初,罷十團營。成化初,復十團營舊制,二年又罷,三年復置,且增為十二團營。各團營又分五軍、三千、神機三營。時人稱為「選鋒」。正德皇帝朱厚照登基後,十二團營僅選出六萬多銳卒,因數量不足,復調邊軍數萬人入衛京師,名之「外四家」。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恢復永樂時三大營舊制,三千營改名神樞營,其三營以大將一員統帥,稱總督京營戎政,以文臣一員輔佐,稱協理京營戎政。其下設副參等官。萬曆後期,三大營增設監視內臣,營務盡領於中官,軍士素質低下,已不堪對外征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