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報復
2024-10-06 04:44:47
作者: 岳南、楊仕
群臣不惜被廷杖,甚至被杖斃而苦諫死諍,終於使鄭貴妃奪嫡的計謀破產,朱常洛既已冊立為皇太子,常洵已去洛陽封地。事情到此本應偃旗息鼓,君臣攜手,轉入力鼎圖興的軌道。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眼睜睜看著愛子遠離膝下,寵妃淚灑衣襟,萬曆懷著難言的悲慟和無比的仇恨,面對他治下的群臣,也面對他治理的帝國,決定實施最嚴厲的報復。而在「國本」爭奪戰中敗下陣來的鄭貴妃,在群臣和後宮各色人等面前羞憤至極,但依恃自己乃當朝皇帝最寵幸的妃子,位同「副皇后」,並不把臣僚放在眼裡。同時,欲化悲痛怨恨為力量,等待時機,來一個鹹魚翻身,再展抱負。
站在萬曆和鄭貴妃對立面的大臣,顯然看出了二人眼神中暗藏的殺機,他們怕萬曆,但更怕「副皇后」——鄭皇貴妃。皇帝乃一國之主,做事總還要顧及帝國興亡,給標榜「忠君愛國」之士留一點迴旋的空間。而鄭貴妃則不同,她有的只是個人私慾和利益,對阻擋者的報復,不會顧及帝國利益和個人顏面,而是痛下殺手,毫不手軟。面對如此險象環生的局面,大臣們於驚懼中,不甘束手就擒,於是幾經磋商,決定先發制人。於是,一篇詞鋒銳利的戰鬥檄文就此出品,並在早朝時稟呈司禮太監。疏文洋洋幾千言,通篇充斥著摯愛君王朝廷之心,歷數前朝女色誤國之例,力諫皇上勤政戒色、為國圖謀等等。顯然,文中的影射和直白的指責,都是奔著皇帝與鄭貴妃私生活而來的。結果已經料到,萬曆閱罷,自是盛怒,對幾位大臣施以廷杖。
這一個回合,朝臣一方敗,皇帝勝。宮廷內外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當然,沉默與喑啞只是暫時的現象,既然雙方已撕破臉皮,擺開了決戰的架勢,且陣前已經開罵對仗,不分出個勝負,絕無鳴鑼收兵的道理。接下來,更加劇烈的交戰,以另一種神秘形式爆發。
木刻巫人像
廟堂之外忽有傳言,謂有太監在鄭貴妃宮中發現一尊木刻,形似太子,上面扎滿了鐵針之類的東西。這是一種古老的巫術,施術者藉助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對木偶念咒施法,木偶的真身——太子朱常洛,很快就會因此喪命。這種巫術和傳說,在中國存續了幾千年,最著名的案例莫過於漢武帝時期的「巫蠱之禍」,此一兼涉政治和最高權力的重大巫術事件,最終導致了太子兵敗自殺的悲劇。
傳言或曰謠言,像野火一樣,很快由京師的大街小巷燒進了皇宮大內,朝廷上下一片惶恐。相傳這種盛行於民間的巫術靈驗非常,太子將身罹大禍。然而,面對沸沸揚揚的謠言,萬曆卻毫無反應,這不禁令群臣感到不安又失望。
謠言未止,又有太監稟報,文淵閣大學士沈鯉施法念咒,意欲加害鄭貴妃和皇帝。萬曆聞訊,龍顏大怒,當即令人將沈鯉宣到廷前究訊,原來是一個誤傳。為此,沈鯉差點丟掉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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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關皇儲的「妖書」,繼而在京城內外流傳開來。
萬曆三十一年(1603年)十一月十一日清早,內閣大學士朱賡,在家門口發現了一份題為《續憂危竑議》的揭帖,指責鄭貴妃意圖廢太子,冊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不僅朱賡收到了這份類似傳單的「妖書」,之前一夜,「妖書」已經在京師廣為散布,上至宮門,下至街巷,隨處可見。《續憂危竑議》假託「鄭福成」為問答,解釋主題內容,謂皇上立朱常洛為太子,實在是萬不得已之舉,日後必將更立云云。而至於署名「鄭福成」之「鄭」,意指鄭貴妃;「福」即福王,「成」乃大統也,即鄭貴妃的兒子福王常洵必成下一朝皇帝。此為一個隱語,也是朝臣們極為擔心的不祥之兆,更是萬曆皇帝與鄭貴妃的一塊心病。此書只有三百來字,但內容卻如同春日驚雷,在京城掀起了軒然大波。萬曆聞報,又是一番勃然大怒,認為「詞極詭妄」,遂將《續憂危竑議》欽定為「妖書」,責成刑部即速查辦,不得輕饒。
刑部接到諭旨,未敢怠惰,立即著手稽查。但案情錯綜複雜,要查明卻非朝夕之事。躲在深宮的萬曆焦躁不安,一怒再怒,連續撤處了三名刑部大員,但依然沒能使案情水落石出。不耐煩的萬曆認為刑部可能暗藏陰謀,或與「妖書」製造者暗中勾結,轉而交付更加信賴,也更兇狠惡毒的錦衣衛、東廠、五城巡捕衙門聯合辦理,明確指示「務得造書主名」,第二次「妖書案」由此而起。
位於河南商丘沈鯉故居的沈鯉石雕像
錦衣衛、東廠作為皇帝侍衛的情報軍事機構,所有的活動直接向皇帝負責,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親國戚,並進行不公開的審訊。凡被錦衣衛或東廠特務盯上,無論有罪無罪,皆難逃其魔掌。因而,朝野上下,凡聞「錦衣衛」三字者,無不談虎色變,膽戰心寒。「妖書案」轉入錦衣衛之手,意味著將有一大批無辜之人蒙冤下獄。果不其然,禮部右侍郎郭正域和內閣大學士沈鯉,被指與「妖書案」有關,遂遭逮捕。巡城御史康丕揚在搜查沈鯉住宅時,又牽扯出名僧達觀,即著名的紫柏真可大師,另有醫生沈令譽和琴士鍾澄等人,上述人員悉數下獄。未久,錦衣衛都督王之禎等四人,揭發同僚周嘉慶與「妖書」有關,復有官吏胡化告發給事中錢夢皋女婿阮明卿參與了此案。一時間,案情越辦越複雜,牽扯的嫌疑人越來越多,「數日間,鋃鐺旁午,都城人人自危」。
禮部右侍郎郭正域曾經當過太子朱常洛的講官(老師),朱常洛聞聽此事,對近侍說:「何為欲殺我好講官?」此話暗含深意,諸人聞之皆懼。為營救老師,朱常洛特意派人帶話給東廠提督陳矩,讓他手下留情。陳矩為人精明,儘管太子地位不穩,但也決不會輕易開罪。加上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郭正域跟「妖書案」有關,顯而易見地是場大冤獄,陳矩思慮再三,決定傾力相助,郭正域免遭一死。與之相關者,除僧人真可大師因年高體衰,受重刑後憤死獄中,其他皆陸續放出。
眼看案情進展緩慢,萬曆復震怒,下詔問責。錦衣衛、東廠、京營巡捕主事者,皆惶恐不安,設法儘快找到一隻替罪羊了結此案。五天之後,東廠捕獲了一名形跡可疑的男子皦生彩,一頓重刑,皦生彩揭發兄長皦生光與「妖書案」有關。這皦生光原是順天府一名生員,生性狡詐,專門以「刊刻打詐」為生。錦衣衛聞聽如獲至寶,立即逮捕皦生光,屈打成招,最終皦生光被凌遲處死,家屬發配邊疆充軍。
皦生光被殺後,京中盛傳妖書乃「東嘉趙士楨所作也」。趙士楨時任朝廷武英殿中書舍人,風聞凶訊,大驚失色,繼之身心勞瘁,精神錯亂,多次夢見皦生光前來索命,驚懼鬱憤之下,一病不起,抑鬱而死。
「妖書案」以和尚真可大師、皦生光、趙士楨的含冤而死草草了結。此書的作者到底是誰,始終只是個傳說,並沒有切實證據表明此書與上述死者有關,真正的作者到底是誰,成為明史一大懸案。但「妖書案」在當時波及甚廣,已超越宮廷,遍及鄉野。
此一事件不了了之,萬曆深感疲憊與愁煩。臣僚們無休止地指責與勸諫,以及文官集團內部越來越嚴重的傾軋攻訐,使整個朝堂亂成一鍋熱粥,焦頭爛額的萬曆皇帝感到既無回天之力,又滿腹火氣沒處發泄,唯一的選擇便是消極無為,以靜制動。他開始躺在御榻上,以酣然入睡的架勢和姿態,冷眼面對現實處境與臣僚「自以為忠」的表演。儘管各種法定的禮儀照常進行,國家機器仍在有序運轉,但萬曆皇帝既不強迫大臣們接受自己的主張,也不對臣僚的奏摺表示意見,甚至連一些高級職位長期空缺,也不派人替補。從表面上看,他似乎從紫禁城深宮大院消失了,或者隱遁了,整個朝廷內外安靜了許多。往後的日子,萬曆不但不再上朝理政,還要讓帝國機器在看似有序,實則空轉中耗盡臣僚的熱情,也耗儘自己的生命,直至群臣和他本人,與這個即將沉淪的大明帝國同歸於盡。
于慎行像
此前,朝廷內閣有王錫爵、趙志皋和張位三名閣臣,由於各自的原因無法勝任。經過奏請,又補進沈一貫、陳於陛二人。隨後王錫爵去職、趙志皋告病,張位因得罪皇帝而罷職閒居。再之後,陳於陛又因病歸天。如此一來,堂堂大明朝廷內閣僅剩沈一貫一人。偌大的帝國朝廷中樞,每日須待處理的軍政要務,最少亦有數百件之多,沈一貫獨木難撐,遂頻頻上疏,懇請補進閣臣共同理政,但始終不見下文。轉眼間,五年過去,沈一貫積勞成疾,病倒在寓所,但仍未見到補替人員,緊急公務無法推脫。此時的沈氏哀憤悲戚,叫苦連連,必須強打精神在病榻上操辦。堂堂的內閣衙門,從此再無一人坐班並主持政務,只好關上大門,這是中國皇朝的內閣中樞,第一次掛上了大鎖。
史載,沈一貫在閣十二年,而獨掌閣務竟達七年之久。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十二年中,作為一個帝國首輔,相當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百官之長——宰相,只見過皇帝兩次面。萬曆三十年(1602年)七月,經過沈一貫一再苦請,皇帝才點用朱賡和沈鯉入閣,閣臣總算有了三人。但好景不長,內閣內部傾軋越演越烈,四年之後,沈一貫和沈鯉同時去職,閣臣又只剩下朱賡一人。朱賡所上有關軍民利病的諫言,卻「十不下一」,為此,常常遭到科臣們的譏諷。朱賡上不能勸說皇帝,下不能取信於諸臣,萬般無奈,只得在家稱病不出,結果是,閣門再次關閉。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五月,皇帝諭命于慎行、葉向高、李廷機三人入閣,另因王錫爵有聲望,於同年被再度召回,並冠以首輔職銜。王錫爵雖名為首輔,但並未赴任,後死在家中,時年77歲。于慎行雖加太子少保兼東閣大學士參贊機務,但已身患重病,七個月後,便於家中病逝。同時入閣的李廷機赴任不久,仍然是因內部傾軋,即遭到給事中、御史十數人參劾。迫於形勢,李廷機只得離開是非之地,躲在寓所堅臥不出,後來索性跑到郊外一座荒廟中居住,並上疏皇帝辭去閣臣職務,經三次上奏,方恩准致仕。萬曆三十六年(1608年)十一月,74歲的朱賡憂憤成疾,死於寓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朱賡作為帝國閣臣六年,首輔兩年,竟沒見過皇帝一面。如此這般,朱賡之後,雖名義上補充了四名閣臣,實際真正赴任理事者,只有葉向高一人。
位於浙江紹興的朱賡故居,現為秋瑾故居
葉向高深感孤掌難鳴,為了增補閣臣,先後上疏一百餘本,均不被理睬。此時,朝廷中樞機構長期缺員,黨勢漸豐,國力大漸。葉向高身為閣臣,卻大事不敢做主,小事不能措處,欲干不能,欲退不允,孤苦伶仃,只好徒充其位,但一切罪名,全由他承擔。葉氏叫苦不迭,抱怨道:「大抵格而不用,惟有不行者,盡罪於臣……臣孤身暮年,東撐西持,力竭心枯,淚盡而致以血。」即使如此哀情,仍然打不動萬曆皇帝的鐵石心腸。為儘早擺脫困境,以免不測,葉向高連連上疏,堅決請辭:「臣自受事以來,未能薦一賢、行一事、挽回一弊政、消弭一釁端。碌碌浮沉,貽憂宗社已六年矣!」但萬曆皇帝仍置之不理。如此延耗七年之久,直到葉氏稱病不出,內閣閉門,才令其致仕。
江蘇太倉王錫爵故居
葉向高《草書軸》
在葉向高去任之前,經過他的苦請,終於在萬曆四十一年(1613年)九月,皇帝令方從哲、吳道南二人入閣。但四年之後,吳道南去職,內閣只剩下方從哲一人獨掌,這一局面,直至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萬曆皇帝駕崩為止。
此種形同虛設的朝廷內閣衙門,使首輔和閣臣均無實權,徒使帝國中樞空轉。由於各部、府等衙門,所上對本部、本府有利的題本遲遲見不到回音,上疏催請,杳無音信,請內閣代催,更無濟於事——皇帝壓根就不看不批。內閣不能給部、府做主,漸失威信,部、府的程序還要按老套轉動。無奈之下,有些衙門便瞞著皇帝和內閣自作主張、擅自辦理,即使內閣有所察覺提出意見,甚至勸阻、斥責,亦起不到任何作用,只好任其肆意行動。如此一來,萬曆皇帝雖然表面至高無上,統攬帝國,但對部、府有利的實際大權,反被各取所需,下移濫用。
更不可思議的是,皇位繼承問題本來已經解決,而關於當年延擱立嗣的責任問題又突然沸騰起來,反較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更加嚴重。許多臣僚被捲入其中,舌戰之後繼之筆戰,直至導致朝中臣僚被迫站隊結盟,各色人等權衡利弊,結成眾多派別,各個派別合縱連橫,舊恨新仇一起清算。在一片喊打喊殺聲中,舉朝上下人人自危,被迫加入這場莫名其妙的混戰,直至出現了「聞言而杜門,言已而視事。遞出遞入如登場之傀儡,憑人提算」的混亂局面。此時,大明帝國的航船已經油干力盡,全憑自身的慣性向前漂蕩,即使一個稍微知事的人,都能感到這艘航船的沉沒已經註定且迫在眉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