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鎖鏈的捆綁中成長

2024-10-06 04:42:46 作者: 岳南、楊仕

  張居正擔任內閣首輔以後,除了處理日常政治、經濟、軍事等事務,所做的另一件要事,就是輔導他的學生——年輕的萬曆皇帝朱翊鈞讀書成才。為把這位新任皇帝引向自己所設想的境地,張居正以高度的熱情和責任感,為萬曆精選了五位經史主講,兩位書法主講,外加一位侍讀,所學內容由張氏自己親自編訂。此時的張居正,已成為塑造年幼皇帝的總設計師和處理軍政要務、身兼內外雙重職務的國之重臣,亦為整個大明帝國事實上的掌舵人。

  明萬曆元年刊《帝鑒圖說》插圖「遣使賑恤」。唐史記:憲宗四年(809年),南方旱飢,命左司郎中鄭敬等為江淮、兩浙、荊湖、襄鄂等道宣慰使,賑恤之。將行,上戒之曰:「朕宮中用帛一匹,皆籍其數,惟周救百姓,則不計費。卿輩宜識此意,勿效潘孟陽飲酒游山而已。」

  明朝開國之初,朱元璋接二連三地砍了幾位宰相的腦袋,並且嚴旨後代不復設立,以免皇帝大權旁落,受制於人。但後來的君主並不像先輩那樣勤於政事,到朱元璋的兒子——明成祖朱棣時,隨著政務增多,開始讓殿閣大學士參理,宰相之權逐漸移回殿閣輔臣手中。

  由於張居正成為萬曆一朝實際上的宰相兼太師,成為大明帝國最為強大堅挺的柱石,或曰帝國航船最強勁的掌舵人。因而,張氏抓住時機,剷除一切羈絆,在政治、經濟、軍事諸方面,進行了一系列頗有成效的改革,同時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對萬曆的教育之中,企圖按照他理想中的模式,塑造出一個全能的完人和聖主。只是,張居正的方法過於刻薄和急躁,致使這位少年天子越來越不堪重負,性格逐漸扭曲,直至偏離航道。其最終結局是,張居正在為行將垂死的大明帝國恢復元氣的同時,也為它的徹底毀滅種下了難以治癒的毒菌。

  幾個世紀之後,明史研究者大都同意這樣一個事實:萬曆皇帝一生的作為和名聲,前後大相逕庭,前期是一位較為聰明、早熟的君主;後期則成為酒色財氣「四毒俱全」的昏君。史載,萬曆5歲時就能讀書識字,這是按中國傳統的虛歲算法算的,那時他的實際年齡還不足4歲。就在差不多這個年齡的時候,有一天,他見父皇在宮中馳馬,立即跑上前去,說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如此馳馬急奔,倘馬蹶失足,後果作何設想?」

  隆慶皇帝聽罷,立即跳下馬來,把他擁在懷中,激動得熱淚盈眶,深為有這樣的兒子而自豪。隆慶皇帝當場嘉獎了兒子,並在不久後將他立為太子。

  

  如今,作為新皇帝的朱翊鈞,在張居正精心輔導下,學業日有進步。到萬曆二年(1574年)三月,小皇帝將自己書寫的十二字條幅「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之法」,懸掛於文華殿中央。接著又書寫條幅,準備分賜給眾臣僚,每個字足有一尺見方。張居正來到文華殿,見萬曆「縱筆如飛,頃刻畢就」,且12歲的孩子書寫這麼大的正楷字,著實不易,張居正看後十分欣慰。為此,他特做《緝熙聖學》詩一首,頌揚其事。詩曰:

  沖齡已賦聖人資,典學尤勤恐後時。

  努力寸陰常為惜,談經終日竟忘疲。

  閒觀翰墨情偏愜,坐對縹緗手自披。

  二帝三王心法在,文□高揭即著龜。

  萬曆二年(1574年)閏十二月十七日,小皇帝講讀完畢,將親自書寫的「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個大字賜給張居正。這八字雖然反映了萬曆對張的無比信賴,但張居正卻突然想到了一個宏大的政治命題,即中國文化里最重要的是立德、立功、立言,所謂「三不朽」。作為一代君主,治國安邦需要的是熟讀經史子集,在古書典籍中尋求大道,而書法繪畫之類藝術畢竟屬於細枝末節,只能作為修身養性的輔助品,不能成就經國之大業,治世之根本,若沉湎太深,對治理國家不但無益反而有害。出於政治高度和治國方針上的考慮,張居正板起臉對萬曆此舉進行了勸諫。他說道:「賜臣之大書,筆力遒勁,體格莊嚴,雖前代人主善書者,無以復逾矣。但以臣愚見,帝王之學,當務其大。自堯舜以至唐宋,所稱英賢之主,皆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著稱。不聞其有技藝之巧也。梁武帝、陳後主、隋煬帝、宋徽宗,皆能文章善繪畫,然皆無救於亂亡。由此可見,君德之大,不在技藝之間也。今皇上聖聰日開,正宜及時講求治理,留心政務,以古聖帝明主為法。書法一事,不過藉以收心而已,即使殫精費神,直通鐘王(鍾繇、王羲之),亦有何益?」

  萬曆聽罷,立即答道:「先生說得是,朕知道了。」

  自此之後,在萬曆的功課之中,書法藝術被取消,只留下經史二門供這位小皇帝攻讀。

  萬曆三年(1575年)五月二十日,皇帝下令中使捧出他母親李太后所寫的御書一帙,叫張居正看,並說太后不但每天在宮中看史書,還要堅持寫字一幅。她不僅自己這樣做,還令30歲以下的侍女都要讀書寫字。張居正聽罷,深以為然,並藉此開導說:「聖母,母也,猶孜孜勤學如此。今皇上當英雄少年,將來有萬鈞之重,何不銳精學問,講究治理以副祖宗託付之重乎?伏望皇上仰體聖母愛育之心,及時典學無怠無荒。則睿智益升,聰明愈擴。」

  萬曆當即答道:「先生言是也,朕當勉焉。」

  同年底,萬曆對張居正說:「朕於宮中默誦所講書,多能記憶。間亦有遺忘者,溫習未嘗廢也。」

  張居正聞之,大喜,認為萬曆皇帝按照自己設計的道路一步步向前邁進,自己沒有白費苦心,日後繼續按這個模式栽培下去,萬曆皇帝一定堪當大器,成為一代明君聖主。然而,只顧沾沾自喜的張居正沒有意識到,他一手栽培並渴望成就的這件「大器」,已經悄然變形。這位少年皇帝的幼小心靈,因書法等藝術的愛好與追求被強行阻斷而受到刺痛,經史子集的枯燥講讀,使這位童心未泯的少年日趨厭倦。像許多厭學、逃學的少年一樣,這位小皇帝先是在講堂上表現得神氣不定,繼之開始藉故停輟。而自以為聰明過人的張居正,卻把自己少年時在江陵讀書的那一套方式、方法,強行置於一國之主——萬曆皇帝的頭上,且在小皇帝明顯表現出對讀書、講學厭煩、牴觸和逃避之時,並未有所警覺。而且,張居正不認為自己設計的模型和教育方法有什麼差錯,對面前這位滿面愁容,且暗含慍怒、怨恨的小皇帝,並未給予感情上的撫慰,反以自己的霸道作風,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狀,一如既往地嚴格勸諫、干涉,毫不退讓放鬆。

  萬曆五年(1577年)閏八月初三,小皇帝藉故暑雨太多、太大,口諭令朝講暫歇。張居正得知後,立即前來諫阻,並趁勢講了一番古今中外的大道理。在張居正嚴厲、懇切的勸諫下,萬曆不得不收回口諭,重新進入忙碌的功課中。

  早在此前,張居正還仿照唐太宗、明成祖和明仁宗的做法,繪製天下疆域和職官書屏,懸掛在文華殿牆上,讓萬曆朝夕觀閱。史載,這幅疆域職官書屏畫得十分精詳,全屏共分九扇,中間三扇繪天下疆域圖,左右各三扇分別列文武職官的姓名、貫址、出身、資歷等,而每個職官的情況,均用浮貼,如有升遷改調,可以隨時更換。在張居正看來,有了這幅屏風,「四方道里險易、百司職務繁局,某某官員賢否,莫逃於聖鑒之下」。只是令張居正想不到的是,面對這一傑作,萬曆皇帝並未表現出應有的熱情,覽閱之後,只輕輕說了句「先生費心,朕知道了」,算是對張居正這番苦心孤詣的回報。

  此時的張居正,被權勢和由自己掌控的權勢帶來的使命感沖昏了頭腦,對萬曆於功課上的厭倦、煩悶情緒,仍未體察和醒悟,更未對這位小皇帝精神上表現出來的痛苦,甚而慍怒加以深究,他依然自信滿滿地按照自己的人生經歷和思維方式,以及一個臣僚對皇帝效忠的責任和摯誠,訓導這個只有十幾歲的孩子,有時表現得十分嚴厲和刻薄,甚至達到了令成年人都難以忍受的程度。對此,後世史家多有評判或予以指責,若史家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講述了這樣一件小事。有一次,萬曆在朗誦《論語》時,把「色勃如也」,讀成了「色bèi(背)如也」。張居正聽罷,當即沉下臉來,面帶怒氣地厲聲糾正道:「應當讀bó(勃)!」這一聲嚴厲得近似指責的叫喊,使萬曆皇帝極為驚恐和憤慨。儘管皇帝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並稱張居正為先生,但這位少年天子自小被灌輸的信條是,自己乃堂堂大明帝國的當朝皇帝,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天之驕子,是上天任命的天下共主。《尚書》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白虎通義》曰:「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也就是說,天子「受命於天」,地上行走的一切人等,無論貴賤尊卑,都是他的臣民,都要服從他的意志。張居正此時嚴厲而刻薄的責備,萬曆認為是對自己不尊、不敬,有辱他作為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的尊嚴。在日後的歲月里,此類事情不但沒有停止,反而不斷出現,使少年皇帝感到自尊心受到刺扎,心靈深處漸漸生起了反抗的欲望,對張居正本人由尊敬、畏懼變成了忌恨。按黃仁宇的說法,多少年後,張居正舉家獲罪,其本人差點被開棺戮屍,與張氏本人在教學方式和對待皇帝的態度方面,有意無意地播下了仇恨種子是分不開的。

  從另一個視角看,無論是年齡還是職位均處於鼎盛時期,且頗為自負的張居正,之所以沒有顧及或領會小皇帝的感受,是因為他有自己的一套標準和道理,他企圖讓萬曆皇帝明白,天子受命於天是不錯的,但天意能否長久保持不變則在於是否施行仁義,如《孟子·離婁上》所言:「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要使國家興旺發達,百姓安居樂業,首先是皇帝自己修德進業,審慎地選擇德才兼備的官吏,這樣君臣同心同德,才能保證帝國億萬斯年,長盛不衰。要選擇當朝稱職的官吏,作為君主,就必須信任忠誠的臣子張居正本人。確切地說,張居正才是引導大明帝國這艘航船一路前行,且能渡過急流險灘的不滅的燈塔。

  隨著時間的推移,萬曆皇帝與張居正這對君臣,心理上的牴牾越來越大,仇恨的種子在萬曆心靈深處悄然發芽生長,而小皇帝那個只有三十多歲、精力充沛又滿懷期待的母親——李太后,亦即慈聖皇太后,也在不知不覺中,扮演了一個令兒子身上雪上加霜的角色。太后的出身和特殊經歷,使她的性格和處事理念,形成了一套獨特模式。儘管兒子已經當政,但這對母子卻一直同住在乾清宮,且太后對這個親生兒子能否盡心盡職、勤奮學習,表現出特殊的熱情和關注。她利用被稱為兒子「大伴」的太監馮保,不斷向自己報告宮內外、包括皇帝本人的各種情況。由於這個太監兼特務精明能幹,使得太后耳目靈通。也由於這個神秘莫測的特務,在不分白天黑夜地監視她兒子的言行,使得萬曆皇帝漸生畏懼和厭惡。而一旦聽到對皇帝不利的密報,年輕的太后盛怒之下,就會對兒子處以長跪的懲罰,有時一跪就是幾個時辰。這一做法,不僅使萬曆小皇帝承受了肉體的折磨,更為重要的是,讓這位至高無上的天子,感到極端的難堪和精神的創痛。而這時的慈聖皇太后,並沒有因此感到自己的做法有什麼不妥,相反卻認為自己做了既合乎祖訓,又不悖常理的具有責任感的好事。因為她的經歷和思維方式無不在告訴自己:我是為你好,我這樣做是對的,不這樣,才愧對列祖列宗和兒子本人。

  明代開國之君朱元璋,怕自己百年之後子孫不肖,出現類似漢、唐那樣外戚或母后專權的隱患,明確規定后妃由良家挑選。作為萬曆皇帝生母的李太后,原出身貧寒之家,被選入宮後,在裕王府侍候當時還是裕王的朱載垕,也就是後來的隆慶皇帝。她之所以沒有像絕大多數宮女那樣,在紫禁城中空虛寂寞了此一生,僅僅是因為一個偶然的契機,使她與朱載垕於夜深人靜時,發生了一段情意纏綿、難以忘懷的情慾之緣。第二年,她便生下了兒子朱翊鈞,並以「母以子貴」的宮廷禮制,一躍成為皇貴妃,直至兒子被立為太子,繼之成為當朝皇帝,而她自己也成為當朝太后。這位30多歲便守寡的女人,深知到達現在的地位是多麼不易。《公羊傳》曰「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二者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但更多的是兒子給予了自己今天的榮耀和權勢。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對兒子進行相當嚴格的管教,年復一年,這位太后在每逢上朝的五更時分,便推醒酣睡的兒子,帶他去臨朝聽政。如此這般不辭勞苦地栽培兒子,當然是希望眼前這個小皇帝成為一代賢君,自己也一同名垂青史。

  萬曆六年(1578年),年已16歲的萬曆皇帝到了大婚年齡。為廣延子嗣,必須先冊立皇后,然後再立妃嬪。對萬曆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新生活的開始。當然,他暗自慶幸的不是大婚,而是嚴慈的母親將不再陪他住在乾清宮而搬回慈寧宮,他將有可能在日後的生活中成為一個自由的君主,一個獨立的人。

  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大婚後的萬曆皇帝從表面上看,似乎和年輕貌美的王皇后結成了天生的一對,事實上萬曆內心卻極不喜歡這位總討母后歡心的女人,並不時給她冷淡的臉色。這種不近人情的態度和做法,萬曆一生都沒有改變。深感冷落的王皇后憤懣之極,只得拿宮女發泄怨氣,一生斃在她杖下的宮女就有數十人之多。王皇后為什麼一生從未得寵,史料尚無確切記載,世人也無處捉摸。或許,愛與不愛本身就沒有什麼因由可尋,也無對錯是非之定論,它是存於心靈深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一種情感的波動。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是明確的,大婚後的萬曆皇帝認為,他已經從母親的嚴格束縛下擺脫出來,得到了一個打破單調和空虛生活的機會,可以鑽出陰暗沉悶壓抑的深宮,長吁一口氣了,直至在成年人的世界裡,過一種充滿青春張力,吞吐四海八荒,實現春秋大夢的壯麗人生。只是,他高興得太早,也想得過於簡單了,一件看似平常的小事,給了這位少年天子當頭一棒。

  史載,一個名叫孫海的宦官,引導萬曆在皇城別墅「西內」[1],舉行了一次極盡歡樂的夜宴。這裡湖波蕩漾,寶塔高聳,風景秀麗,喇嘛寺旁所蓄養的上千隻白鶴點綴其間,使得剛從鐵獄般深宮大院潛出的皇帝,恍如置身蓬萊仙境。新奇的、自由的生活天地一經打開,萬曆皇帝對紫禁城的禁錮歲月,產生了恐懼與厭惡,對此處的旖旎風光與新鮮、活潑的氣氛,產生了嚮往甚至迷戀。從此,在「西內」的夜遊,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到夜幕降臨,只見年輕的皇帝身穿緊袖衫,腰懸寶刀,在群宦簇擁下,帶著似醉還醒的酒意,像話本小說中的俠客一樣,高喊著誰也聽不懂的口號,在園中橫衝直撞。折騰累了,便是一頓宴飲歌舞,直鬧到天色微明方休。一次宴會上,萬曆醉眼矇矓地叫身邊一個小宮女唱自己喜愛的新曲。不料,這個宮女奏稱不會,小皇帝借著酒勁龍顏大怒,抽出身上寶刀,學著俠客的樣子欲砍向宮女。孫海等急忙上前阻止,萬曆欲殺不能,便靈機一動,說:「不效當年曹孟德割發代首,何顯朕無戲言?」手起刀落,斬斷了宮女半截長發。一個隨從眼看宮女驚昏倒地,其他侍從太監、宮女驚呼亂竄,怕鬧出人命不好交差,急忙上前勸諫,結果被怒氣未消的萬曆下令拖出去打了一頓板子。

  小皇帝如此不分白天黑夜恣意妄為地胡鬧,引起了監視太監馮保的不滿,遂將此事悄悄告訴了太后。太后聞言大為吃驚,覺得自己過於放縱皇帝,沒有盡到對皇帝的督導教育之責,愧對祖宗社稷。被悲憤和悔恨所裹脅的太后有些失去理智,只見她除去簪環,準備祭告祖廟,廢掉這個失德之君,以皇弟潞王代之。馮保等宦官見大事不妙,立即意識到茲事體大,無論是對皇帝本人還是對身邊的宦官,都是一個重大危急。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機警的馮保立即示意萬曆跪求母后開恩息怒。小皇帝雖然曾因讀書被罰長跪,但領略的只是母后嚴厲逼視的目光,而現在,驚慌失措的他第一次看到母親悲憤的目光中,含有一種萬念俱灰的哀怨——這是一種恨鐵不成鋼、辜負夫君遺托顧命的絕望神色。望著伏地不起的皇帝,怒氣正盛的慈聖太后手腳抖動,厲聲訓斥道:「先帝彌留之際,嘗內囑你兩母教育,外托張先生等輔導,可謂用心良苦。孰知你如此不肖,到處遊蕩,將來必玷辱祖宗功名。我顧社稷要緊,難道非要你做皇帝不成?」言畢,昏厥過去。

  萬曆意識到自己這次惹禍非同小可,伏地哀泣,不敢仰視。馮保急忙號令宮女服侍太后,又令人火速請張居正前來勸慰。經張居正和馮保極力勸說,萬曆皇帝痛哭流涕,表示悔改,並在張居正示意下寫了一份「罪己詔」,醒來的太后怒氣漸消,最終答應給皇帝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次事件,令萬曆膽戰心驚、汗濕脊背的同時,也給張居正敲了一個警鐘,他再也不敢馬虎大意了。為避免再度出現類似麻煩,張居正以鐵腕手段,大批斥退皇帝的近侍,特別是那些年輕的活躍分子,同時自告奮勇,承擔起照料皇帝私生活的重任,每天派遣四名翰林,在皇帝燕居時以經史文墨愉悅聖情。

  也正是由於本次事件的發生,萬曆皇帝才明白自己雖然名義上是天下君主,但仍是一個既不獨立,更不自由的孤獨少年。他冥冥中感到有一條無形的鎖鏈套在自己身上,無法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動,去生活,去探索外部世界,甚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都感到有無數雙忽隱忽現的眼睛緊盯不放,使自己身心俱不自在,如芒在背。留給他的空間,或他能夠做的,只有在這條無形鎖鏈的捆綁下,在這冰冷的深宮大院裡,沿著一條古老得生鏽的軌道走下去,縱使前方是一片迷茫的征途,甚至是峭壁懸崖。

  當然,李太后的斥責,張居正及身邊的臣僚嚴密的監視兼精神上的捆綁,並未立即使少年萬曆屈服,他那青春躁動的身心和滿腔的熱血,以及對自由的渴望,仍促使他設法予以反抗,只是方式比此前更加小心謹慎罷了。以後的歲月,萬曆要干每一件「出軌」之事,總提前編造出幾條理由,以應付太后的盤問。與此同時,這件事也給他的心靈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伴隨這個陰影而生的,是恨上了告密的馮保和為自己代草「罪己詔」的張居正。因為「罪己詔」中的言辭,竟到了使他這位皇帝無地自容的程度。每當回憶起那不堪的一幕,萬曆心中便隱隱作痛,一股復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燒起來,且越燒越旺,不能止息。

  有一天,萬曆聽課完畢,一時興起,便開始書寫大字賜予輔臣。馮保立在一旁,吹捧逢迎,不住喝彩。望著馮保的諂媚之態,萬曆停了下來,心中驀然湧起一股厭惡的情緒,仇恨的火苗升騰而起。剎那間,他手中飽蘸濃墨的大筆,唰地擲在馮保穿的大紅袍上,淋漓盡染。馮保打了個激靈,驚恐異常,在旁的張居正和幾位輔臣也是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慌亂中,眾人腦海中迸出一個相似的念頭——皇帝變了。

  注釋:

  [1]西內:明代在所謂大內以外興建的宮苑、衙署。據明史專家研究,「西內」的指向並不是一定的,《明史》及有關明代的史料提到「西內」有多處。 其一為燕王府的地址。朱棣分封燕王,需要一座府邸。據楊寬先生研究,燕王府選址在剛剛被拆毀的元故宮之上,具體即元代「西內」——原隆福、興聖諸宮的位置,地處太液池以西。洪武三年(1370年)朱棣受封燕王,洪武十三年(1380年)方進駐北平,在洪武十二年(1379年)燕王府建成之後。後來的北京故宮又是在燕王府的基礎上改擴而成的。 其二為宣宗朱瞻基擴建宮殿之地,在皇城的邊緣地帶修建的皇宮。 其三為景帝朱祁鈺的終結地。景泰八年(1457年)奪門之變,朱祁鎮復位為皇帝,朱祁鈺被廢為郕王,遷往西內,並在十餘天后亡於此。 其四為憲宗朱見深的廢后吳皇后的居處,即冷宮。 其五為嘉靖皇帝朱厚熜的居所。嘉靖二十年(1541年)後,朱厚熜迷戀吃丹修煉,西內正是他修仙之地。《明史》載,帝「移居西內,日求長生,郊廟不親,朝講盡廢,君臣不相接」。修仙所需的藥餌、青詞、秘法等,通過宦官直達西內,稱為後朝本。 其六為萬曆皇帝所遊玩的「西內」,不知所指,從史書記載的環境與建築物等分析,或是嘉靖皇帝當年的修煉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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