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夕陽

2024-10-06 04:42:49 作者: 岳南、楊仕

  皇帝變了,張居正也變了。萬曆皇帝變得厭學、煩躁、愛發脾氣、撒謊、自閉、抑鬱等等,儼然成為一個叛逆少年。而張居正則從一個神童、青年秀士、翰林學士,步入國師兼內閣首輔,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廷第一重臣。生於華夏水陸要衝,自小浸染儒家學說的張居正,是有他的理想抱負的。孟子「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以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儒家經典,在張居正腦海中占據重要位置。既然他通過自己一路苦鬥爬上了帝國的首輔高位,如今權傾朝野,威震八方,就要抓住時機,按照自己的構想來改革,或改造這個日漸沉落的帝國,立萬世之功績,與青史共不朽。

  於是,時值盛年的張居正,不再是當年那個官場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謙虛謹慎,縮手縮腳,滿口仁義道德、之乎者也的年輕翰林了,而是抬頭挺胸,氣宇軒昂,周身散發著虎虎生氣,走路隨風帶雨的帝國設計師和強悍的舵手。極為難得的是,身居高位的張居正,頭腦一直保持清醒狀態,他對黃老學說,特別是對《易》的鑽研,使自己認識到上蒼不會長久地眷顧他,也不會給他太多的時間和空間,讓他慢條斯理地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他必須只爭朝夕,破釜沉舟,擺脫舊有官僚體制的桎梏,放開膽子,不計毀譽,甚至不計同僚、仇家、敵人擲來的明槍暗箭,以一個偉大政治家和改革家的氣度、胸襟和捨生忘死的精神,從帝國的政治、經濟、軍事等諸方面推行改革,厘剔宿弊,實現帝國復興之夢。——張居正確實是這樣做了,且大有斬獲,僅僅幾年時間,便使嘉靖之後危機四伏的大明王朝,在萬曆初年又煥發了生機。而這輝煌業績的取得,與李太后的強力支持,以及萬曆皇帝短暫的、真誠的配合是分不開的。

  早在隆慶二年(1568年),因內閣輔臣徐階和高拱不和,徐階被迫告老退位,回到松江華亭之時,年輕氣盛的張居正鼓起勇氣,藉機出頭試一試自己的分量和運氣,他不失時機地給皇帝上了《陳六事疏》,提出了大明王朝亟須變革的六件大事:

  一、省議論。凡事不要無用的虛詞,而講求實際的功效。做一件事,開初要審慎,既行之後便要決斷,用一個人,用前要慎察,既用之後便要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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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振綱紀。近年來綱紀不肅,錯誤地以模稜兩可謂之「調停」,以委曲求全謂之「善處」。應該公道地進行刑賞予奪,而不曲徇私情。

  三、重詔令。近來朝廷詔旨,多格廢不行,有的竟十餘年猶未完成。文件積壓,年月既久,失去時效,致使漏網的終於逃脫,而國法不得伸張,這樣是非怎能明斷?賞罰如何得當?因此應敕下各司,辦事應嚴立限期,違者查參。

  四、核名實。器械必須試用之後才知道利鈍,馬匹必須乘駕之後才知道駑良。現在用人卻不然,官不久任,事不責成,更調太繁,遷轉太驟,資格太拘,毀譽失實。因此希望皇上慎重名器,愛惜爵賞,令吏部認真考課官員,使其名實相符。

  五、固邦本。眼下風俗侈靡,豪強兼併,賦役不均,官吏們耍弄詭奇花招,吃虧的還是百姓。因此要敕令有司,盡心清理。

  六、飭武備。精選將領邊吏,加強軍隊訓練,舉行大閱之禮,嚴申軍紀,注重武備,整飭戎事,亦足以伐外寇之謀,銷未萌之患。

  此時的張居正處在高拱等老臣壓制,甚至按在地下摩擦之中,羽翼未豐,話語權不足,但他仍以一個青年戰略家和政治家的眼光,勇敢而坦誠地提出了自己獨到而非凡的見解,為走向沉淪的大明帝國變革事業吹響了奮起的號角。

  遺憾的是,由於朝中局勢複雜多變,張居正初露鋒芒,就被老臣們聯合沉溺於女色之中的皇帝打壓下去,他的理想與計劃成為泡影。事隔多年後的今天,張居正清晰地感到這個時機已經來臨。身處內閣首輔兼皇帝老師雙重地位的他,藉助李太后和萬曆的聲名,使出的第一道撒手鐧,便是貫徹他給先皇帝提出的《陳六事疏》,並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推進。

  張居正下的第一盤大棋就是整頓吏治。當時朝廷奢賄成風,上層賣官鬻爵,收受賄賂;下層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其根源自然是「吏治不清」。於是,張居正規定了嚴格的考察制度,實行綜核名實,提出「考成法」[1],考核各級官吏,「雖萬里外,朝下而夕奉行」,一時間,政體為之肅然。繼之,裁汰貪官污吏,採取「立賢無方,唯才是用」原則,作為官員晉升的標準。戚繼光等一批將領,即依這個標準制度得到拔擢。也正是得益於戚繼光等將領的盡職盡責,使多年擾攘不寧的海域和北部邊疆得以安定下來。

  在隆慶駕崩、萬曆皇帝登基之初,官僚地主趁機進行土地兼併,嚴重擾亂了全國應當納稅的田畝數目。許多豪強大戶掠奪農民的土地,賦稅卻仍要失地的農民負擔,造成大批農民逃亡後成為流民,而流民的集中又造成規模大小不一的造反起義事件,對朝廷統治乃至國體穩定造成隱患。處於維穩和賦稅的需要,張居正下令在全國重新丈量土地,清查漏稅的田產。到萬曆八年(1580年),統計全國查實征糧土地達7,013,976頃,比六十年前大明第九位皇帝孝宗朱佑樘統治時期,增加了近300萬頃,朝廷的賦稅收入也自然得到了增加,達到了「自正德嘉靖虛耗之後,至萬曆十年間,最稱富庶」的效果。

  張居正越戰越勇,膽子越練越大,推行的改革勢如破竹,戰果輝煌。萬曆七年(1579年),張居正以俺答汗為中介,代表明朝與西藏黃教首領達賴三世(索南嘉措),建立了通好和封貢關係,使西部邊疆得以穩定。萬曆九年(1581年),張居正下令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即把原來的田賦、徭役和雜稅合起來,折合成銀兩,分攤在田畝上,按田畝數量交稅,實行賦稅制度大改革,使地方官員難於作弊,進而增加財政收入。同時,在水利、邊防等方面革疾除弊,加強建設武備,既鞏固國防,又儘可能地方便水利命脈暢通。更令時人和後人稱道的是,面對南北兩大邊患,張居正啟用凌雲翼、殷正茂等平定西南叛亂。為防禦蒙古韃靼入寇邊關,張居正派戚繼光守衛薊門,李成梁鎮守遼東,又在東起山海關,西至居庸關的長城上加修築鎮邊堡三千餘座。同時,適當開放國門,與韃靼俺答汗之間進行茶馬互市貿易,採取和平政策,使族群矛盾緩和,邊防更加鞏固。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明朝和韃靼沒有發生過大的戰爭,農業和畜牧業得以發展。一時之間,本已暮氣沉沉、大廈將傾的大明王朝,重新煥發生機,出現了「萬曆中興」的氣象。

  按照史家黃仁宇《萬曆十五年》提示,萬曆皇帝即位後的第一個十年(1573—1582年),實為即將沉淪的大明王朝百事轉蘇、欣欣向榮的十年。北方的「虜患」不再發生,東南的倭寇也已絕跡,國家的府庫日漸充實,這些超出預計的成就,凝聚了張居正無數的心血。此點,年輕的萬曆皇帝儘管處於青春叛逆期,對張氏的嚴厲管束很是反感甚至怨恨,但畢竟是一國之君,青春的熱血與偉大的理想,以及祖宗的傳奇和榮光,都促使他欲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而張居正用鐵腕手段和辛勤汗水澆灌出的豐碩果實,正是成就偉大理想和事業的基礎。因而,從這個角度思考與觀察,萬曆皇帝對他的師傅又是感恩戴德的,如張居正偶感腹痛,年輕的皇帝便親手調製椒湯麵給他食用,就連名位顯赫的李太后對張居正也倍加感激,言聽計從。

  萬曆與王皇后大婚之時,張居正因父喪在內閣「青衣角帶」守制喪事,按照明朝祖制,大臣在守制期間,不准參與皇帝的一切吉禮。但李太后,即當朝的慈聖皇太后卻不避忌諱,頂住朝中臣僚的巨大壓力,拋開祖制,一定要讓張居正暫易吉服,堂而皇之地主持萬曆婚禮。這一在朝臣看來大逆不道的做法,對一個篤信佛教的女人來說,沒有對張居正的無比信任和一定膽識是萬萬做不到的。據說,有好幾次,慈聖太后想在秋決前舉行大赦,但張居正認為國有國法,朝有朝規,帝國的法規制度不可因掌權者一時喜好而隨意改變,堅持認為不可,太后只好被迫放棄原來的意圖……

  萬曆五年(1577年)秋天,張居正的父親在湖廣江陵老家去世。按照當時盛行的「父母三年之喪」習俗,張居正應當立即停職,回家按照四書所說「守孝三年」(又叫作「丁憂」,不過時間可縮短到二十七個月)。倘軍政要務緊急,無法離開,皇上也可採取「強迫」的辦法,將其留在位上,這個做法叫作「奪情」,但此種做法只有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才偶一為之。此時的張居正權傾天下,怕一旦離開朝廷,被他的政敵藉機暗算,而且由他主持的全國性改革也到了關鍵時刻,如果撒手歸家,可能前功盡棄,遂萌發了戀棧之心。懷著這樣一種目的,張居正暗示吏部尚書張瀚,讓他利用手中權力強留自己在朝。張瀚窺破了張居正的心思並產生惡感,不但佯作不知,反而上疏請求萬曆皇帝准允張居正「丁憂」。馮保見此,怕張居正歸家,自己在朝中失去聯盟,遭到政敵打擊,便主動出面為張運作、求情。在馮保的鼎力協助下,萬曆和皇太后權衡利弊,決定慰留張居正,並以半懇請、半命令的語氣,要求張居正在職居喪。這個詔令自然正合張居正心意,為掩人耳目和顧及皇家的顏面,張居正象徵性地再三奏請回鄉。萬曆深知張居正的苦衷,為了留住張居正在朝,將老師的奏章一次次駁回,並命令送午門的六科廊房發抄,使大小官員得以閱讀原文,了解事情真相。

  儘管如此,朝廷官員也並不好糊弄,不但不相信張居正請求離職回鄉守喪的誠意,進而懷疑「奪情」一事乃張居正故意耍的花招,以此遮掩眾人之口。翰林院有一幫編修,專門記述本朝按照規章制度辦事的史實,以為歷史留下參照標本。他們認為,任何臣僚都要按聖賢規定的禮制行事,一個人只要懂得忠孝大節,就自然正直而守法,維護朝廷和國家的權威。如今張居正居然不遵守原則,把自己的官位看得比父母之喪還重,試圖挾天子而騙朝臣,無法令朝野上下信服。

  於是,這一幫深受儒家學說薰陶的秀士們,立感自身有守道護法的重大責任,遂糾集在一起,在萬曆全然不知的情況下,聯合請求吏部尚書張瀚和他們一起去張居正私邸當面提出勸告,讓張氏放棄偽裝,迅速回老家守喪。面對氣勢洶洶的一幫官員,張居正似早有準備,並未放在眼裡。他滿含怒氣與怨憤地推託說,此為皇帝不要他回家守喪,並非自己戀棧,不要在自家門前起鬨鬧事云云。

  張居正的強硬姿態,令翰林學士與眾官員極為憤怒又無可奈何,情急之下,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向皇帝參奏張居正。按照當朝制度,翰林編修直接上疏皇帝是一種超越職權的行為,尤其面對張居正這個重權在握、聲威顯赫的大人物,更是如此,倘若以此引起萬曆不快,甚至惱怒,後果不堪設想。但既然弓已滿弦,利箭必須發出——儘管可能有射不倒老虎反被虎傷的可怕後果。

  果不出所料,官員們上疏之後,萬曆與慈聖太后和馮保密商,決定仍竭力挽留張居正,並對四名為首者給予處罰,以免有人再度效尤。同時,皇帝詔諭群臣,嚴厲指出:「奸臣小人,藐朕沖年,忌憚元輔。乃借綱常之說,肆為誣論。欲使朕孤立於上,得以任意自恣。茲已薄處,如或黨奸懷邪,必罪不宥。」最終的結果是,上書的兩名官員艾穆和沈思孝各挨八十大板,發戍邊疆充軍。——所謂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因了這一頓板子的起落,眾人紛紛退縮,「奪情」事件隨之平息。

  第二年,張居正父親喪葬一周年的日子即將到來,他不能不顧及各方面的習俗和禮制,當然還有政敵眼睛向他噴射的怒火,遂再向皇帝請假回原籍安葬老父。萬曆考慮再三,詔准。

  張居正向皇帝辭行的那天,萬曆在平台接見了他,面露苦楚,安慰道:「朕捨不得讓先生走,但又怕先生過分傷感,只好忍痛准了先生的請求。雖然如此,但國事至重,先生走了朕實在為難。」

  張居正很是感動,慌忙跪在地上,說:「皇上大婚之後,要注意愛惜身體,免得臣子掛懷。」說完,竟伏地大哭起來。

  萬曆見自己的老師如此真情流露,也不禁流下了熱淚,勸勉道:「先生雖然走了,但國家大事還要留心。」於是特許張居正在家期間,如有大事,可以密封上奏。又親賜一枚銀印,上鐫「帝賚忠良」四字,以示嘉勉。

  萬曆六年(1578年)三月,張居正踏上了回鄉之路,一行人從京師出發,經過河南直達江陵。綜合《明史》與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等記述:張居正乘坐的是三十二名轎夫抬的特製大轎,轎內隔成兩間,後一間用來坐臥,前一間可以會客,沿途如有地方大員來見,便請到轎上,邊走邊談。作為當朝第一閣臣、皇帝的老師,護衛人員自不可缺,跟隨他的是一支全副武裝的衛隊。衛士個個衣甲鮮明,精神抖擻,除腰佩彎刀,背上還有一支木柄鐵製鳥銃,這是薊州總兵戚繼光特別委派的部屬,而鳥銃在當時尚屬時髦火器,軍隊還很少使用,如此先進的火器配製,令沿途圍觀者視若神物(號稱「神仙難躲一溜煙」)。當浩大的隊列行抵河南新鄭境內時,張居正突發奇想,要見一下被廢鄉居的前內閣首輔高拱。

  大隊人馬來到高府門前,兩人相見,恍如夢中。只見高拱穿一件舊衣,鬚髮如銀,老態龍鍾。再看張居正,雖鬢邊已有霜絲,但滿面春風,意氣飛揚。兩相對比,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各有一番感慨在心頭。

  張居正端坐在高府陳舊簡陋的廳堂中,嘻嘻哈哈,侃侃而談。一向高傲自負的高拱並不糊塗,如今自己淪落到這般田地,張居正前來「探望」,分明夾雜著諷刺、示威的味道,當然也有窺探究竟之意。此時張居正在朝中的權勢正炙手可熱,堪稱一手遮天,而高拱作為一個失去權勢的退休官員,且重疾纏身,顯然無法再像當年一樣,跟對方拉開架式大戰三百回合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虛與委蛇,打掉牙和血吞——把怨憤深深埋在心底,表面上圓潤親熱,像當年在朝中內閣一樣毫無隔閡,並讓對方與外人感到二人親熱無間。如此這般,高拱與張居正拉拉扯扯,噓寒問暖,述說相思掛懷之情後,雙方才戀戀不捨,含淚分別。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歷史向世人展示的一個事實是,張居正新鄭停留,可謂多此一舉,或稱無事找事。巨大的反差,強烈的刺激,心懷叵測的舉動,使垂死的老朽高拱,身心各個部件受到強烈刺激而重現了活力,蟄伏胸中多年即將熄滅的殘火再次起而升騰。高拱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經歷過大風浪的一代首輔閣臣,早年以精於權術聞名於朝,如今雖是虎落平陽,豈能容忍這種如同武林豪強踢館,或打上家門的冤家對頭污辱性拜訪?因而,張居正走後,高拱便強撐身體,打起精神,思謀絕地反擊之道。

  圖為戚繼光部隊裝備的鳥銃火槍及線形射擊隊列示意圖,其精良的裝備和採取的戰術原理與同時代的西方軍隊基本一致。但隨著明朝滅亡,清朝重新回到「騎馬射箭」的作戰思想上

  經過日夜苦想,高拱在彌留人世的幾個月內,終於精心策劃出一個置對方於死地的計謀——《病榻遺言》就此出籠。

  高拱在這篇頗見風骨和思辨色彩的長文中,主要揭露了兩件事:一件是馮保的不法與專橫跋扈,另一件就是當年在宮中發生的「王大臣事件」。文中列出了兩件陳年舊事的來龍去脈和不為人知的內幕,不但為自己遭受的不白之冤進行了申辯,還把馮保跟張居正如何勾結、蒙蔽皇上的事實一一揭穿。

  文章寫成後,最大的問題是要被皇帝和世人知曉。面對這一難題,高拱再次顯示了他的精明老到和過人的權術之道,他既不託人呈給皇上,也不給那些交好的朝臣、門生過目,而是印成一本小冊子,通過幾條內線悄悄傳遞出去,然後任其在社會上散布流傳。因《病榻遺言》的作者是當朝倒台被貶的閣臣,所記之事乃朝中重大秘密和內幕,自然引起世人極大好奇。於是,它很快被打上「秘笈」「秘聞」「內宮秘籍」等標籤而風傳於朝野上下,並造成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正當這本「秘籍」在通往朝廷內宮及皇帝本人案前的途中,天不假年,高拱和張居正先後逝去。高拱生前沒能親眼看到他絕地反擊的血色場面,張居正本人也未能食到其果,倒是張居正的家人為此迎來了滅頂之災。此為後話。

  清康熙朝重刻的高拱著《病榻遺言》書影

  且說與高拱分別後的張居正,日夜兼程向江陵進發。當三十二抬大轎行走在距家鄉很遠的旅途時,當地要員已在張家的府第,用藍、白兩色布匹搭起了高大的席棚,整個張府顯得莊嚴肅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張府原是皇帝本家遼王朱憲?的府第。隆慶二年(1568年),有人告遼王謀反,張居正趁遼王被廢的時機,將這座豪華王府弄到自己手中。那時的張居正沒有想到,他這個舉措又為自己埋下了禍根,此為後話。

  據《明史》載,張府出殯那天,本省、府縣的主官,鄰近州郡的文臣武將,以及其他省份的官僚代表紛紛前來參加。出殯行列的最前面,是張居正從京城裡帶回的戚繼光所贈的衛隊,衛隊後面又是同真人真馬一樣大小的紙紮的兵馬衛隊,共一百騎,由一個百戶裝束的紙人率領。真假衛隊隊伍浩浩蕩蕩,十分壯觀。衛隊後面是高高舉起的一面面寬大的功名牌,上面分別刻著張居正出仕以來的各級官銜。一連串的「舉人」「進士及第」「翰林院學士」「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太保」「少保」「少傅」「太傅」等象徵著榮光與權勢的官銜,讓人無不讚嘆這位死去的老太爺,造就了一個多麼卓絕超群的天才兒子,而這個兒子從一介書生到位極人臣的高官顯爵,又為這位老太爺以及整個張氏家族的列祖列宗,帶來了何等的榮光與欣慰。

  更令人驚駭的是,在「肅靜」「迴避」牌後,由各方官員致送的密密麻麻的挽幛、輓聯,令人眼花繚亂。而迎頭一幅最為高大的挽幛上,大書「風範長存」四個斗字——這是萬曆皇帝的御筆,也是張府的最大榮耀。

  一座座亭台後面,先是笙簫鐃鈸,吹吹打打的和尚、尼姑、道士在誦經念咒,接著是身穿緋色袍子的四品以上的文官排列兩側。身穿青袍的五品至七品的各地要員,以及頂盔摜甲、穿著戎裝的武官,身穿綠袍的八品以下各等官吏列隊恭候致祭……多少年後,江陵的遺老遺少還會帶著無比的榮光和自豪告訴他們的子孫,自己年輕時曾有幸目睹過多麼盛大浩蕩的一場殯葬——那是江陵空前絕後的葬禮啊!

  當年六月,張居正回朝。北京城外,司禮監太監何進代表皇帝,偕同百官郊迎。兩宮太后也各派大太監宣諭慰勞。此時,年輕的皇帝和兩宮太后對張居正的信任和敬仰達到了高峰。這年秋天,張居正的母親趙氏來到北京,被宣召進宮與兩位太后相見。太后特許加恩免行國禮而行家人之禮,並贈給張居正母親各項珍貴禮品以示禮遇……

  至此,張居正以及江陵整個張氏家族的榮耀達到了輝煌頂點,但也埋下了家破人亡的殺機。許多年後,有史學家如黃仁宇先生指出:在接受這些信任和榮寵之際,張居正母子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即皇室的情誼不同於世俗,它不具有世俗友誼的那種由於互相關懷而產生的永久性。當張居正去世之後,這種情誼反而變成一種災難而落到他們全家的頭上。

  注釋:

  [1]考成法:由張居正在萬曆元年(1573年)提出,並逐漸推廣到全國。新法規定: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屬官員應辦的事情訂立期限,分別登記在三本帳簿上,由六部和都察院按帳簿登記,逐月進行檢查,形成一套完善的官員考評機制,有效實現考評與糾偏相結合,改變了以往僅僅主要靠吏部來運作的官員考評制度。 考成法通過內閣控制六科,以六科控制六部,最終使內閣成了改革的中樞,控制了從朝廷到地方的各級行政機構,為之後的改革掃清了障礙。張居正死後,萬曆十二年(1584年),考成法被廢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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