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託孤
2024-10-06 04:42:43
作者: 岳南、楊仕
皇陵尚未開啟,隱秘仍在幽暗的玄宮中靜靜等待考古人員揭示,而令發掘者與郭沫若、吳晗等輩,乃至普通民眾最感興趣的,無疑是在這座陵墓地宮中長眠的主人。這是一個讓世人只見其影不見其形,似曾相識又所知甚少的複雜的神秘體,又是一個令當時的臣僚與後來的研究家費盡心機都難解真相的超級「宅男」。——一切敘事,都來自墨跡乾澀的史籍與虛實混雜的民間野史。
大明隆慶六年(1572年)五月初,明朝第十二代君主,剛剛36歲的隆慶皇帝朱載垕,因縱慾過度,加上長期服食春藥,頭暈眼花,雙手打戰,臥病不起。儘管數位御醫,於慌恐、焦慮中用盡各種方法、藥物施以救治,以圖挽狂瀾於既倒,但奇蹟還是沒有出現。延至五月二十五日,隆慶於暈眩中自知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急忙召見大學士高拱、張居正、高儀入乾清宮聽候遺詔。
三人匆忙趕來,只見幽深陰暗的宮殿內,氣氛緊張,景象悽慘。皇帝斜倚在御榻上,面如死灰,氣息奄奄,左右靜靜地站立著皇后、皇貴妃和太子朱翊鈞。從那一絲愛戀、渴望、憂慮、無奈的眼神中可以看出,皇帝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侍立在病榻左邊年僅10歲的愛子、未來皇位的繼承人——朱翊鈞。在告別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刻,隆慶皇帝伸出由於縱慾過度而變得萎縮瘦弱、毫無血色、呈樹根狀枯乾僵硬的手,轉動滿含期待的淚眼,有氣無力地向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內閣輔臣囑託後事:「以天下累先生……事與馮保商榷而行。」
乾清宮
隆慶皇帝說完,命身邊的司禮監太監馮保宣讀遺囑。
遺囑分為兩道,一道給皇太子朱翊鈞,一道給顧命大臣。給皇太子的遺囑寫道:
遺詔,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輔臣,並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給顧命大臣的遺囑寫道:
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託。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少年天子萬曆皇帝像
高拱畫像
遺囑剛剛讀畢,首輔大臣高拱頓時一驚,心中暗想:自古有國以來,未曾有宦官受顧命之事,這「同司禮監協心輔佐」一句,成何體統?此遺詔,分明是張居正勾結馮保所擬,並非皇上本意。正要發作,忽而一想,此時不是計較的時候,一切待日後再作打算。想到這裡,高拱借揮袖掩淚的空隙,用餘光瞄了一眼周圍的眾人,復做悲痛狀,匍匐在地,慟哭不已……
第二天凌晨,隆慶皇帝駕崩於乾清宮,諡號為「契天隆道淵懿寬仁顯文光武純德弘孝莊皇帝」,廟號穆宗,葬於北京昌平昭陵。
同年六月十日,年方10歲的皇太子朱翊鈞登基,是為大明第十三位君主,詔告以明年(1573年)為萬曆元年。自此,大明帝國的隆慶時代成為一個符號,歷史進入了長達四十八年的萬曆新時代。
張居正畫像
老皇帝死去,對大臣們而言,可謂又悲又喜。新皇帝朱翊鈞上位理政,標誌著大明晚期特色的新時代的開啟,朝中各色臣僚連同宦官集團,圍繞誘人的權力,不可避免地展開一場新的爭奪與廝殺。於是,萬曆初年,三個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登上了大明王朝的政治舞台,這便是隆慶皇帝在遺詔中欽點的內閣輔臣高拱、張居正和司禮太監馮保。這三個人物對定陵地宮的主人——萬曆皇帝一生及其政治生涯產生了深刻影響,因此有必要加以介紹。
高拱,字肅卿,河南新鄭人。大明嘉靖朝進士,後拜文淵閣大學士,與世稱「東野先生」「青詞宰相」的一代名臣郭朴同時進入內閣。嘉靖皇帝因迷戀丹藥、過度服食一命嗚呼後,其子朱載垕即位,改元隆慶,是為隆慶皇帝。高拱自以為是先帝舊臣,開始不把他的引薦者、內閣元輔徐階放在眼裡,常與之相抗衡、爭寵,暗中施以手腕迫使徐階「乞歸」。自此之後,高拱以精明強幹自詡,負氣用事,傲視同僚,先後又施展各種陰招,擠走了四位閣臣。至隆慶五年(1571年)十一月,內閣輔臣只剩下高拱、高儀和張居正三人,而以高拱為首席。
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岳,湖廣江陵人,生於嘉靖四年(1525年)。少年時穎敏絕倫,素有「荊州神童」之稱。5歲開始讀書,10歲通曉六經大義,12歲中秀才,16歲中舉人,23歲中進士並選為庶吉士,25歲授翰林院編修。正當張居正志得意滿,仕宦之途順暢,欲在政治上大展宏圖之時,卻遇到了奸相嚴嵩權勢熏灼,年輕氣盛的張居正對嚴氏父子深惡痛絕又無可奈何,只得選擇遠離權力中心,靜觀待變。隨著時間推移,張氏對朝堂之上的君臣表現或稱之為表演,越來越悲觀失望。在痛苦中無法自拔的張居正受高人指點,暫時告病回到江陵老家,栽種幾畝竹以排遣胸中鬱悶,同時養精蓄銳,暗中思謀,以圖東山再起。六年之後,張居正根據形勢變化與父親的願望再度入京,利用當史官的有利條件,集中精力研究歷代盛衰興亡的原因,留心觀察社會現實,受到大學士徐階賞識、舉薦,自此進入內閣參與機務。未久,好運亨通,一躍晉升為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不過,這時的張居正雖有政治熱情和鴻鵠之志,因有前輩閣臣和得寵的宦官四處掣肘,仍不得施展政治抱負,更無法一鳴驚人,真正的機會還要等到十年之後。
最後一個被皇帝欽點的人物——馮保,號雙林,真定府深州人。據傳,此人與一般的太監不同,頭腦靈活,知書達禮,又喜愛琴棋書畫,頗有一點儒者風度。因其學識涵養在宦官中出類拔萃,一路官運亨通,嘉靖年間就當上了司禮監秉筆太監。
明朝開國之初,太祖朱元璋鑑於前朝許多血的教訓,制定了嚴格的制度,太監不允許識字。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下令鑄造鐵牌,放置宮門中央,銘文為:「內臣不得干涉政事,違犯者斬首。」又敕令各衙門不得與內官監有公文來往。由此可見,明朝建立之初,不僅禁止太監干政,而且極度限制其權力,太監的職位可謂無足輕重。
但自第六位皇帝英宗朱祁鎮一朝開始,事情悄悄起了變化,不但太監編制擴張,職責、地位也開始變得重要起來。明英宗即位時僅是個8歲少年,政務只能靠太皇太后張氏處理,而張氏礙於身份又無法和內閣輔臣坐在一起議事,於是便令內閣在奏章中列出處理意見,由皇帝做選擇題,即所謂的票擬。如此一來,皇帝只需要選擇「照准」或「不准」便可,這就是古代王朝所謂的「批紅」。再後來,「批紅」一事索性就由司禮監秉筆太監代行。
隨著時間推移,大明王朝司禮監已演變成一個秘書和情報機構,以「掌印太監」為首,下設「秉筆太監」數人,首席秉筆主管東廠、詔獄等特務刑訊機構,各秉筆分管各監、各司局。這個機構的形成和介入權力中心,成為明朝中後期太監干政的轉捩點。經此轉變,後宮二十四監、四司八局的大權,都逐步歸集到司禮監中,逐漸形成了以掌印太監為首,秉筆太監為輔的「第二內閣」,掌印太監成了事實上的「內相」。
到了明武宗朱厚照時期,司禮監不僅是皇帝本人的機要秘書,也是耳目喉舌,甚至取皇帝本人而代之,即「遂專掌機密,凡進御章奏及降敕批疏,無有不經其出納者」。由於司禮監主管皇帝文書、印璽、宮內禮儀等事務,一躍成為「十二監」之首,屬位高權重的內廷權力最大機構,主管範圍雖僅具外朝三品之級別,但無內朝之名卻有內朝之實,有時權力可與內閣首輔匹敵。隨著太監集團勢力不斷擴大,朝廷規定,內外廷官僚職位設置皆相對應,司禮監對應內閣與御史,掌印太監位尊可比首輔,且有「權過元輔」之稱;秉筆則職同次輔,掌東廠者權重堪比左都御史兼次輔……
這個局面的形成,除歷史大勢和環境因素使然,也與太監們較之明初整體素質提高,有能力幫助皇帝分擔煩瑣事務有關。而更重要者,則出於掣肘內閣和御史的政治需要,因為大明王朝到了中後期,世風日下,朝廷動盪不安,一個又一個皇帝,除了弱小登基便是昏庸好色之徒,朝政處理多依賴內閣輔臣,權力隨之下移,造成尾大不掉之勢。司禮監群體的崛起,成為對抗、制衡內閣的第二股勢力,使帝國權力的天平以皇帝為中心,再次達於平衡——這是太監集團和皇帝本人都願意看到的。
此時的馮保,權勢雖已顯赫,仍想更進一步,坐上司禮監的頭把交椅——掌印太監,並為此費了不少心機和錢財,用來打通關節。到了隆慶四年(1570年),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終於有了空缺,按例應由馮保升補。但時任內閣首鋪的高拱為了報答照應、舉薦他的太監陳洪,違例推薦御用監太監陳氏替補。後來陳洪出缺,高拱又推薦尚膳監太監孟沖作為補充。馮保見自己錢財、心力都付之東流,且論資排輩應推而未被推,好事難成,不覺心生怨恨,自此便與高拱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馮保雖沒有當上掌印太監,但由於長期擔任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權位亦十分重要。因此,他和高拱之間經常發生或明或暗的爭鬥。在隆慶駕崩到萬曆皇帝登基這段時期,雙方爭鬥趨於白熱化,無不絞盡腦汁利用改朝換代的機會將對方置於死地。
正在這劍拔弩張之時,高拱最先瞅准了一個機會,即在萬曆皇帝登基的那天,百官齊集金鑾殿朝賀。不知是馮保為先帝隆慶的遺詔得以順利傳示而感到高興過度,還是出於其他考慮,竟直立在御座之側,怡然自得地看著眾臣僚匍匐在地,磕頭行禮,山呼萬歲。
馮保利用打擦邊球的方式,明顯具有間接接受百官跪拜的舉動,立即惹得滿朝譁然,眾皆驚憤。更出人意料的是,禮畢之後,馮保即奉旨督領東廠事務。這個變更,使高拱頓時冒出一身冷汗,立覺自己脊背發涼,手腳發麻,胸悶氣喘,幾乎窒息暈倒。誰都知道,這個號稱東廠、專向皇帝一人負責的特務機構,如同一個地上閻王殿,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無論職位多高,都無法保證自己不會落入他們的魔掌,而一旦站著進去,十有八九是橫著出來的。在馮保最想收拾的臣僚中,第一個當然是高拱。處於巨大威脅之中的高拱,自然不能坐以待斃。退朝後,他憑著自己在朝中的巨大威望和資歷,立即發動全體言官(給事中、御史),先發制人。言官們依仗人多勢眾,猛烈參劾馮保矯詔使氣等罪行。高拱認為,僅此一條,就可把馮保扳倒。
然而,素來驕傲自大的高拱卻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也低估了馮保的能量。他萬萬沒料到馮保憑職務之便,將這些奏章全部扣匿的同時,又跑到張居正跟前求計。張居正的性格恰好與高拱相反,他精於謀略,城府極深,對高拱的高傲獨斷、專橫跋扈以及不把別人放在眼裡的做法懷恨在心,早有除掉高拱的念頭,只是時機尚未成熟,也就心懷玄機未有半點流露,暗中等待給予對方一劍封喉的機會。現在,時機終於來了,作為英雄,首先要善於抓住時機,否則,便不再是英雄。
當馮保懷著驚恐又冷酷的表情前來求計時,張居正深知雙方的決戰已不可避免,既然戰刀已經出鞘,就必須帶血而還,且爭奪和拼殺的目的都是使自己的權勢得到穩固。於是,張居正順水推舟,以政治家出色的才能和膽識,為馮保獻出奇計。他知道,只要此計一出,高拱必敗無疑。
馮保按照授意,急忙進宮見兩位太后,即萬曆帝的生母慈聖皇太后和嫡母仁聖皇太后。見面後,馮保磕頭不絕,聲淚俱下,添油加醋地將高拱在先帝隆慶皇帝駕崩時所說的「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一句,篡改成「高拱斥太子為十歲孩子,如何做人主」,並謊稱高拱要廢掉萬曆,準備擁立周王做皇帝云云。
萬曆皇帝的母親雖是太后,年齡只有30多歲,對政治角逐的洞察力自然不夠敏銳,況且她早已風聞高拱其人專斷獨行,在朝廷上下唯我獨尊,有時連太后和皇上也不放在眼裡。回思往事,瞻顧前程,太后在馮保一番添油加醋、無中生有的泣訴後,終於被激怒,認為夫君駕崩,兒子剛剛登基,不顯示點皇家威嚴和厲害,誰人再肯信服?於是,她決心站出來懲治這位聲名顯赫又專橫跋扈的首輔大人。而在即將展開的這場政治決鬥中,小皇帝萬曆也以少年天子的威嚴站在了馮保一邊。當萬曆還是皇太子的時候,馮保就日夜伴隨著他,提攜掖抱,悉心照料,幾乎形影不離,小小太子曾親切地稱他為「大伴」或「馮伴伴」,並視為心腹。馮保過往付出的心血,終於等來了今日的回報。
東廠特務機關舊址
第二天,百官奉召在宮門前集合。馮保手執黃紙文書,諸臣僚跪聽宣讀。這是兩宮太后的懿旨,也是新皇帝的聖旨。只見馮保高聲宣讀曰:「仁聖皇太后、慈聖皇太后、皇帝聖旨:告訴你等內閣、五府、六部諸大臣,大行皇帝殯天前一日,召內閣三大臣於御榻前,與我母子三人,親授遺囑:東宮太子年幼,全賴爾等大臣輔導,但大學士高拱,攬政擅權,威福自專,全不把皇上放在眼裡,使我母子晝夜不安……」
黃紙文書一經宣讀完畢,大臣們一個個呆若木雞,只有張居正心中有數,暗自竊喜。跪在最前列的高拱更是神色大變,目瞪口呆。未等他反應過來,已被褫去官銜職位,勒令即日出京,遣返原籍。這位聲名顯赫的內閣首輔,原以為這次召集群臣,是採納他的計謀驅除馮保,沒想到大禍竟落到自己頭上。天威凜然,不可侵犯。由於聖旨說「即刻起程,不許停留」,高拱連家都沒敢回,便在街上雇了一輛牛車,又羞又憤地回到河南新鄭原籍去了。
正所謂「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高拱倒台,張居正取而代之。十年之後,痛定思痛並明白過來的高拱,終於向這場決鬥的幕後主角射出了復仇的利箭,致使張居正全家罹難。此為後話。
卻說高拱被趕走不久,另一名閣臣高儀也病故了。這兩個顧命大臣的一走一死,使已成為內閣首輔的張居正高興異常。他推薦了一個對自己構不成威脅的好好先生、原禮部尚書呂調陽入閣作為自己的助手,而實際上朝政大權完全控制在張居正手中——這時,距隆慶皇帝去世才剛剛一個月。
張居正以勝利者的姿態,登上了大明王朝為他鋪展的政治舞台,開啟了一個變革圖強的新時代。然而,已從暈頭轉向中漸漸清醒過來的朝廷命官,通過或明或暗的渠道,得知了高、馮決鬥的大體緣由,以及張居正在幕後所扮演的角色,一時議論紛紛,對高拱的厄運給予同情,對張居正勾結內監極為不滿。在這種情緒和同情高拱者的暗中串通鼓動下,朝廷內外謠言四起,輿論喧騰,馮保和張居正雙雙被掀上了風口浪尖。面對這一危局,張居正知道事泄並由此觸犯了同僚,對此頗感不安。作為帝國的大學士和新晉首輔,如果不能樹威,便不能服眾。如何樹威服眾,就要沉下心來,細思深謀,暗中尋找出手的機會。
終於,一個天賜良機到來了。
萬曆元年(1573年)正月的一天,小皇帝朱翊鈞依照慣例上早朝,當他出了乾清宮,只見一男子穿著太監衣服,在朦朧的曙色和慘澹的星光照耀下,躲躲藏藏,形跡可疑。這個男子很快被機警的皇帝衛隊拿下,經馮保詢問,此人自稱叫王大臣,原是一名南兵,是從薊州總兵戚繼光那裡來的。
明朝的嘉靖、隆慶年間,經過戚繼光等將領率部在西南沿海奮戰搏殺,海上倭寇基本蕩平,而北方韃靼土蠻、董狐狸兩個部族卻常到大明疆域騷擾掠奪,造成嚴重邊患。隆慶元年(1567年),已入內閣的張居正把江南名將戚繼光調到北方,讓他總管薊州、昌平等北方各鎮的兵事並節制各鎮總兵。一代名將戚繼光一上任,看到邊兵久缺訓練,毫無戰鬥力,便決定從頭開始操練兵馬。他從在南方訓練出來的「戚家軍」中抽調一部分將士,作為練兵骨幹和頭領遣到軍中以作示範,這個王大臣便是南兵隊伍中調往北方的一員軍士。意想不到的是,來到北方的王大臣,經受不住環境和生活之苦,加之思念江南家鄉,便決定跑回南方故地。當他借著月色溜出軍營來到北京城時,忽然萌發一個逛逛紫禁城,回到家鄉在父老鄉親面前吹吹牛皮的念頭。於是,他左拐右穿,終於來到了巍峨壯麗的紫禁城下。這時天近黎明,城門已開,一些穿太監衣服的人進進出出,很是熱鬧。出於一時好奇,王大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大著膽子偷了一套太監衣服穿在身上,混進宮去想看個究竟。因他不識路徑,在紫禁城內東跑西逛,眼看天色微明,想出宮卻找不到道路。正在他心驚膽戰、焦急萬分的時候,只見一大群人簇擁著一個男孩朝自己走來。他躲藏不及,被衛隊、宮監當場捉住。
《帝鑒圖說》書影
《帝鑒圖說》乃大明萬曆朝內閣首輔、大學士張居正(1525—1582年)所撰的奏御之書,取堯、舜以來善可為法者八十一事,惡可為戒者三十六事,每事前繪一圖,後錄傳記之文,而為之直解。書成於隆慶六年(1572)年,取唐太宗「以古為鑑」之語名之曰《帝鑒圖說》,書中所載,皆史冊所有。《帝鑒圖說》主要是當時沖齡之年的小皇帝明神宗,即萬曆皇帝學習閱讀的啟蒙讀物,全書分為上、下兩篇,上篇以「聖哲芳規」為題,講述了歷代帝王勵精圖治之舉;下篇以「狂愚覆轍」為題,剖析了古今君主倒行逆施的罪惡行徑
由於王大臣的供詞牽扯到戚繼光,馮保知道張居正跟戚繼光關係非同一般,便把此事告訴了張居正。張居正聞聽,先是一驚,沉默半晌後,心生奇計。他對馮保說:「戚繼光現握軍權,絕對不能把他牽扯上。至於王大臣此人的處理嘛——」張居正附在馮保的耳邊悄悄說:「可以藉機除掉高氏。」
馮保心中自然明白對方所說的高氏,就是被趕走的那個首輔高拱。張居正顯然是要借刀殺人,以此對高氏家族斬草除根。
馮保心領神會,頓覺張居正手段狠辣,但卻樂意幹這個差事,因為高拱首先是他的敵人,然後才是張居正的敵人。回去後,馮保立即派一個叫辛儒的太監,給王大臣換上一件蟒褲,帶上兩把劍柄上飾著寶石的短劍,然後押送到由馮保作為主監人的東廠,由辛儒陪著飲酒。辛儒對王大臣說:「你驚了聖駕,一定要追究主使你的人。你要不講,就得被活活打死。」
王大臣聞聽,嚇得魂不附體,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涕淚縱橫地哀求辛儒出面救他。
辛儒故作溫厚、憐憫狀,壓低聲音道:「看在你上有老,下有小的分上,我就救你一次。這樣吧,你只要說是高相國派你來行刺皇上的就沒事了。」
「高相國是誰?我不認識他。」
「你就說是高相國的僕人來找你的就行了,他的僕人叫高旭。你只要這樣說,我保你不但可以免罪,而且還可以得到一千兩銀子,封個一官半職。」
「噢,還有這等好事?」王大臣立即打起了精神,從地上爬起來,瞪大眼睛問。
「這是你祖上燒了高香,祖墳冒了青煙,煙霧多了就生出你這一檔子好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辛儒說道。
《萬曆起居注》書影萬曆元年(1573年)正月初五日,小皇帝傳諭內閣提前舉行日講
傳萬曆書法拓本
王大臣很快答應了,並在馮保審問時按辛儒所教重複了一遍。馮保拿到證言,立刻派人去新鄭逮捕高拱的僕人高旭。消息傳出,滿朝震驚,臣僚們怎麼也不相信聰明如高拱者會幹這種蠢事,必是有人暗中搞鬼,欲致高拱於死地。於是,在高拱親信們的聯合鼓動下,群臣一齊上表,要求皇帝慎重查處。未久,皇帝下詔讓馮保和都御史葛守禮、都督朱希孝一同會審此案。
高拱的僕人高旭很快被解到京城,平時與馮保不睦的朱希孝不相信「高旭刺聖」一說,為揭露馮保的陰謀,心生一計,找了一些校尉,把高旭雜在當中,要王大臣辨認,王大臣自然認不出來。
會審開始,按照規定,要先對被指控犯罪者打一頓板子,然後過堂。當板子打到身上時,一直蒙在鼓裡的王大臣哀號道:「不是說好了要給我銀子、官職嗎,怎麼又來打我?」
馮保一聽,大怒,厲聲問道:「是誰指使你乾的?」
「不就是跟你一樣打扮的人教我的嗎?怎麼又反來問我?」王大臣死到臨頭還不知自己掉進了陷阱。審訊官馮保沒想到場面會在這時失控,乃厲聲斥責道:「胡說!那你上次怎說是高相國?」
「是那個太監要我說高相國,我怎麼認得什麼高相國、矮相國?」
馮保聞聽,面如紫茄,慌亂中,竟一時無言以對。朱希孝趁機問道:「那你這蟒褲、雙劍,又是從哪裡來的?」
「也是那個太監給我的。」王大臣指著馮保說。
朱希孝不再追問,吩咐退堂。馮保一見陰謀戳穿,便秘密派人給王大臣飲了啞藥。
王大臣無法說話,又不通文字,案子無法審下去了,最後刑部只好以王大臣是個傻子,犯了驚駕罪而將其斬首,草草了結此案。
因此一無中生有的案件,高拱一家險些被滅了九族,高拱嚇得趕緊關上大門,誰也不再接見。而高氏的黨羽門生,路過中州的時候,怕受牽連,也都繞道避開新鄭。至於朝中各色臣僚,從這次事件中,真正認識了張居正的厲害,為避殺身之禍,不得不對其表示臣服。
至此,在萬曆皇帝當國的初年,朝中形成了兩股強大的政治勢力,代表人物分別是張居正和馮保,而張、馮的短暫結合,對日後的政治乃至萬曆皇帝本人的性格與作為,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