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故人歸來

2024-10-06 04:13:06 作者: 葉平生

  初秋悄然降臨的某天,泗水兩岸皆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秋色。墨翟披著單衣來到庭院內,看著悠悠飄灑的落葉,心裡莫名升起一陣惆悵。

  此地正處滕國都城熱鬧非凡之地,乃是國君特別賞賜給墨翟的一處宅邸,往後墨翟便在這裡長住下來,偶爾才回墨城去。名義上是為了右城軍的訓練管理事宜,但實際上右城軍已經可以在墨者和吳子桓的打理下運轉自如了,因而墨翟時常想念著回到墨城去居住。

  但如今他卻很難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了。國君曾不輕不重地提醒墨翟,既然已獲得滕國的貴族身份,自然是要以久住都城為好,不然若是受了他人猜忌和排擠,日子只怕不會太好過。

  這話與其說是建議,不如說是直白的威脅。墨翟知道,威脅他的並非是國君,而是國君以下一大批眼紅墨翟地位的公卿,問題根源還是在於墨翟年紀太輕,升遷太快,很難不遭忌憚。

  而為了避免旁人閒話,墨翟甚至連要驪也避而不見了。兩人的上一次見面,還是在一個月前,墨翟跟隨右城軍返回都城,在國君迎接將士歸來的慶功宴上,遠遠聽要驪彈奏了一支古曲。兩人隔著重重人潮對視一眼,立刻感受到周遭審視和狐疑的目光齊聚過來,於是又不得不移開彼此的視線。

  墨翟清晰地感覺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刻,這都城內的某些氣氛也在悄然變化著;自己與要驪之間的距離,也在悄然變化著。

  在閒居都城的日子裡,墨翟終日百無聊賴,唯有打造一些簡易的小工具打發時間。好在公尚過也正在都城內養傷,閒來無事的日子裡,墨翟至少能找到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

  而這段日子裡,公尚過幾乎成為墨翟與要驪之間的信使。兩人有意無意地選擇在不同時間來見公尚過。要驪回回說是來關心傷勢,卻總會問些與墨翟相關的問題;墨翟來的時候,又少不了要打聽打聽要驪的近況。一來二往的日子久了,公尚過恨不能這刀傷乾脆復發,要了自己的小命好了。

  實際上,除開要驪與墨翟二人,時常前來見公尚過的,還有那個宋國國君的小兒子杵臼。擊破魯軍之後,他率領宋軍一部駐守滕國都城附近,進一步監視魯國動向。而沒有戰事的日子裡,他開始不時前來拜訪公尚過。

  

  公尚過注意到,杵臼對墨家的機關術似乎有著格外的興趣。依照杵臼的說法,擊破魯軍的那一夜,他親眼看見了鸞鳥在戰場上的巨大作用,大受震撼。只是令杵臼不解的是,魯軍退兵之後,墨家再也沒有將鸞鳥搬出來使用過,打聽下來,似乎是國君對於此機關極為不滿。具體不滿在何處,也沒人說得上來。

  杵臼倒是盼著能見上墨翟一面,但墨翟出於某些原因,卻一直抗拒與他相見。杵臼幾次上門拜訪,墨翟都以「一國少司空不便私下會見他國大將」為由拒絕了。

  杵臼深感不解,在聽聞墨翟原籍商丘的出身之後,還曾派人專門查過墨翟的身世。最後他發現原來是自己的父親聽信商丘公卿的讒言,將墨翟一家粗暴趕出了商丘,最終致使宋國白白流失了這麼一個極有潛力的機關家族,杵臼猜想也許這正是墨翟不願見自己的隱情所在。

  公尚過在聽了杵臼的分析之後不置可否。王宮之內人人都知曉,杵臼一見要驪便走不動道,好像魂都要被她勾走似的。而杵臼的出身和地位無疑遠勝過墨翟,就地位相配而言顯然更加合適要驪。墨翟知道有這麼一號威脅存在,自然很難對杵臼有好臉色……不過這話公尚過實在不好直言,於是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杵臼道:「我們的墨子,其實和滕國一位久負盛名的傳奇女子互相愛慕的,所以他才會沒心思見外人……」

  「互相愛慕?這和機關術有什麼關聯麼?是說那女子不許墨子研究機關術麼?」杵臼的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

  「沒事,沒事。」公尚過暗暗擦了擦汗,決定這種要命的事還是留給他們三個人自己私下去商議好了。

  杵臼深陷在對墨家前途的思考中,自然完全沒有留意公尚過的古怪。在杵臼看來,墨家留在滕國無疑是大材小用。滕國國君雖然勇武,卻實在是缺乏遠見,也沒有雄主海納百川的胸懷,墨家在滕國待久了無疑會深感憋屈。但這種話以他的身份和兩國間的關係實在不便闡明,杵臼也無意激化兩國間的矛盾。因此他曾將招攬墨家的想法私下與公尚過透露過,公尚過倒沒有立刻回絕,只是先替杵臼探了探墨翟的口風。

  「國君畢竟對墨家是有恩情的,我們在滕國也招攬了無數弟子。倘若哪邊能為我們帶來榮華富貴,我們便投奔哪邊,我們又憑什麼要求墨家弟子看淡榮華富貴呢?」墨翟委婉地表達了拒絕,但仍舊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公尚過知道,墨翟這是深陷情網之中難以自拔了。

  初秋的這一日午後,墨翟獨自一人站在庭院深處,看落葉飄飄,卻聽見院門被重重叩響。

  推開院門,只見門前停著氣派的馬車,俊俏的少年在馬車邊等候著,敲門的則是一個渾身披甲的魁梧士卒。

  墨翟一眼便猜出了來者的身份,正要委婉回絕,閉門謝客時,少年連忙走上前來,略帶些急切地說道:「今日我便要領麾下宋軍回商丘了,此去不知何時再來,因而實在想見上墨子一面。」

  墨翟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拉開了院門。

  「進來說話吧。」

  「不,今日秋色正好,我想請墨子隨我一同出遊。」

  馬車在泗水河畔的遼闊平原上疾馳,清涼秋風迎面而來,多少也將墨翟內心鬱積的沉悶掃去了幾分。

  「這裡沒有滕國的密探,不會有人知曉我們今日的對話。」馬車之上,杵臼淡淡開了口,「我們不妨開門見山地說吧。」

  「你要說什麼?」墨翟一愣。這副直入主題的模樣,往往不會引出什麼令人愉快的話題。

  「墨家在滕國的種種作為,也許從你們墨家教義的角度看是是合情合理的,但在滕國國君看來,無一不是極具威脅。你至今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單純是因為魯國的威脅尚未解除,滕國依然需要要你。」

  「這話什麼意思?」墨翟的臉色冷了下來。

  「人人都說墨子做事考慮深遠,做一步想三步,今日看來也不盡然。」杵臼撇了撇嘴,「我先問你,你在滕國,廣泛爭取下層子弟支持,門內工匠皆是貧寒之民,因此滕國百姓對你格外敬重,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這怎麼了?」墨翟不解道。

  「我再問你,你是不是認為自己將墨者併入滕國軍隊中的行為是出自公心,滕國軍隊名義上仍忠誠於國君,所以完全算不上是在插手軍權?」

  這一點墨翟倒不好坦然承認。因為無論他的出發點是什麼,眼前的事實就是,墨者在軍中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並且他們基本只聽命於墨家。某種程度上右城軍幾乎要成為墨家的私軍了。

  「這個問題你還沒回答,不過也不重要了。」杵臼揮了揮手,「最後,墨家研製的機關術,是不是可以在完全隱瞞所有人,只有墨家知曉的情況下,秘密進行?並且最後的成品甚至足以扭轉一場戰爭的戰局?換句話說,是極具殺傷力的成品?」

  墨翟沒有再反問杵臼到底想說什麼。面對杵臼提出的三個問題,墨翟自己先陷入了沉思當中。

  「我想,不需要我再多說什麼。民心,軍權,武器,三樣你都在不知不覺中擁有了,你卻渾然不覺,以為仍舊是人畜無害的樣子,甚至對國君忽然冷落你、防備你感到委屈?」杵臼嘆嘆氣,「如此天真的墨子,絕不是我想像中應該有的樣子。」

  這話讓墨翟不禁多看了杵臼兩眼:「我記得……我們這應該是第一次見面?」

  「但你不是早已知曉我的身份嗎?就像我也久聞墨子大名。」杵臼笑了笑,站起身來,看著飛速從兩旁掠過的草場、農田與大河,「你自己也許還不知曉,滕國的墨家,已經走到即將墜入懸崖的邊緣了。滕國國君現在尚且能容你,時日一久呢?」

  墨翟慢慢垂下頭,胸中一度被驅散的陰霾又一點點堆積起來。

  「我想說的呢,已經和公尚過說過了,想必他也已經和你轉達了。」杵臼示意一旁的衛士讓開,他親自操縱韁繩,控制馬匹的速度和方向,「相比滕國,宋國無疑更適合墨家。畢竟,你也有宋國血統,不是嗎?」

  「但我們也是因你父親而走,如今他依舊是國君,我們又能以什麼面目回去?」墨翟低聲道。

  「我會全力支持墨家。而墨家只要答應不以墨者的形式插手宋國軍隊,我可以給你們自由發展的空間。」

  「恕我說話直白。」墨翟無奈道,「你只不過是國君最小的兒子,不說國君至今仍在,即使他死了,國君之位也輪不到你,你的大力支持又能有多少用處呢?」

  杵臼沒有立刻回答墨翟的問題,只是專心地駕車。就在墨翟以為這個話題要不了了之時,杵臼忽然把韁繩遞給了侍衛,而後坐在墨翟面前,鄭重地看著他。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如果我能坐上國君的位置,墨家便會考慮與宋國合作?」杵臼低聲問。

  墨翟遲疑了許久,眼前閃過無數人的面龐,狐叔介,老將官,大司空,國君……最後是要驪。要驪端坐在迎風起落的帷幔中,靜靜地彈著古曲。與墨翟視線交錯的一刻,她眨了眨眼,靈巧得像是竹林里的一陣風。

  「好好考慮吧。有時候為了達成所謂的志向,總是會不知不覺拋棄很多,一開始以為自己絕不會拋棄的東西。」杵臼淡淡說道,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說起來,我也曾十分仰慕要驪姑娘呢……」

  墨翟心下一顫,有一種心事被人看破的慌亂。杵臼則對他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輕聲道:「這是我們兩個男人的默契,彼此都不說破好了。」

  馬車疾馳而過,捲起落葉片片,在風中殘破地飄零。

  回到都城的小院時,天色已近黃昏。可國君的使者正等候在門前,不知張望了多久。

  墨翟內心忽然升起一陣煩悶。自己不過是與杵臼出去了一會, 國君便急匆匆要見自己,已經防備到這種程度了麼?

  不過接下來使者的話打消了墨翟的不快,同時給墨翟以及整個墨家,帶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公輸家家主公輸班投來書信,即日將要帶著弟子投奔國君。國君大為驚喜,籌備要擺下宴席歡迎公輸家入滕國。國君聽說你們是舊相識,特別安排你們在國宴上臨座,以重敘舊日情誼。」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