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暗流激涌
2024-10-06 04:13:08
作者: 葉平生
暮色之下,一架又一架馬車緩緩駛入城內。城樓之上的墨翟粗略地數了數,至少有五十輛。五十輛馬車,這是公輸班隻身一人逃出曲阜之後,重新展示在墨家面前的實力。
「莫不是那公輸班有撒豆成兵的本領?」一旁的公尚過也探頭探腦,他的傷勢終於是好了大半,不用在病榻之上忍受墨翟與要驪的雙重折磨,「曲阜刺殺三桓那一夜,正是我親自將他送出了城外,那時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公輸班渾身上下只有一身破衣爛衫。這才半年光景,他便能拉出這麼長一支隊伍?」
墨翟沒有搭話,只是默默看著站在馬車之上意氣風發的公輸班。闊別許久,公輸班的臉上多了寫滄桑,多了些故事。在曲阜時的公輸班,你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個年輕又滿懷志氣的豪傑,而眼前的公輸班,墨翟卻完全看不透他了。
「你都經歷了什麼?」墨翟低聲問。
「墨子可是要探查公輸班過往的經歷?若有需要,在下這便安排墨者去查。」公尚過道。
墨翟回過神來,本來正要搖頭拒絕,鬼使神差地,某種不安的情緒讓墨翟點了點頭。
「去查吧,查的仔細些。」
宴席之上,一切都像是墨翟初來滕國時的情景重現。只不過,坐在國君旁側,意氣風發一問一答的人換成了公輸班。
墨翟到場時,刻意站在殿外等候了片刻。他還沒有準備好立刻進去面對公輸班, 也更需要多一些時間來了解他,了解這個神秘消失了許久之後,又毫無徵兆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老朋友,到底都發生了哪些變化。
公輸家的名號遠比年輕的墨家要來得響亮,畢竟機關術世家的聲名積累了多年,加之最近與魯國的戰役中,魯國攻城器械及浮橋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現,無不令國君對主動前來投奔的公輸班極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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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半年前不同,如今的滕國暫時免去了戰爭的威脅,宴席之上的氣氛自然比那時要融洽上許多。公輸班也許沒有機會向國君展示他的韜略,但卻只用隻言片語便道出了國都在防禦設計的種種缺陷,引得一眾公卿連連點頭。不知是有意無意,每當公輸班說完一句,大臣在喝彩之餘,又會將目光投向公輸班身旁,那個屬於墨翟的空座,好像是隱隱做著某種對比。
墨翟卻對公輸班的種種方案深感不以為然。諸如開鑿更多射擊孔、增設箭塔、布置貫通內外城牆的運兵通道等等,無不是耗費巨大,與滕國當前的國力全然不相符,不過是漂亮的廢話罷了。
但國君聽來卻開心的很,連連稱讚公輸班料敵深遠,才智超絕,座下各公卿更是接連向公輸班敬酒,溢美之詞不絕於耳……
墨翟隱約回過味來。公輸班本身的能力如何,國君和公卿們也許並不特別在意,他們只要公輸班在滕國存在著,能夠制約飛速膨脹的墨家,這就足夠了。
在認清了今晚宴會的基調之後,墨翟調整了情緒,緩緩踏入宮殿。
「啊,正好,墨子來了。」國君遠遠便看見了進門的墨翟,淡淡朝墨翟點了點頭,接著又將目光轉向公輸班,「今夜他可是姍姍來遲——我聽聞你們在曲阜曾有過一段交情?」
「國君明鑑,有過一段極為深厚的交情,墨子的才學和胸懷,至今叫在下念念不忘,深感傾佩。」公輸班恭敬地說道。分明是恭維墨翟的話,公輸班卻不肯將目光放在墨翟身上哪怕片刻。
「哦?那看來,墨子卻並未將這段友誼掛在心上,不然今夜何至於來得如此遲?」國君略帶著些酒意說道。此時墨翟正默默穿過滿殿人群,來到公輸班身邊的空座上。而墨翟途經之處,原本熱切交流的公卿們紛紛沉默下來,用令墨翟感到陌生的目光注視著他,好像他是這大殿中的異類似的。
「國君言重了,我想,墨子今日只是有要事在忙吧?」公輸班神色也有些尷尬,但也不過是片刻,他很快將多餘的表情掩蓋了,只對墨翟展露出熱情的笑容,就好像兩人真的只是久未聯繫的故交罷了。
「曲阜一別,你我大半年沒見,為兄甚是想念墨子。」公輸班含著笑說道。
墨翟也處變不驚,對公輸班也報以微笑:「我也時常會回想起昔日在曲阜的日子,對兩家來說,都不失為一段愉快的往事,你說呢?」
公輸班臉上的笑意明顯地拉扯了一下,似乎某些不好的回憶在同時被勾起了。
「是啊,兩家曾經有過一段愉快的合作。」公輸班點點頭,笑容黯淡了幾分。
「既然如此,兩家何不在此地,重現昔日並肩作戰的光景?」國君適時插進話來,「墨家草創,對機關術的領悟想必不及公輸家。而此番公輸家主帶來了大批優秀的工匠,我看,墨子那墨城,可以分出一部分來交給公輸家,兩家合作,交換經驗,方能長久發展。墨子以為如何?」
國君雖是做出一副詢問的姿態,但語氣和神態中的不容商量之意,明眼人都能看出。墨翟原想爭辯,墨城的土地皆分給了墨家弟子,墨城的空間也早已被大大小小的儀器利用完畢,實在很難再為公輸家開闢新的空間。但看著滿殿防備和猜忌的目光,墨翟知道,自己縱使頂著滕國少司空、右城軍副將的名頭,對於滕國而言終究是個外人,是仰人鼻息、寄人籬下的工具,工具是沒有與國君討價還價的資格的。
「遵命,墨家會盡力去做。」墨翟點頭道。
「砰」一聲,遠處傳來清脆的碎裂聲。眾人的目光被聲音吸引,卻見聲音來源正是對側的要驪案台前。要驪不知是怎麼了,雙目微微泛紅,看上去像是哭過了。
國君微微皺眉,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桌子:「在兩位客人面前落淚,成何體統?」
「兩位客人?」墨翟一愣,在心裡咀嚼著國君這句話的分量。意思是,對國君而言,自己和公輸班其實是沒有分別的嗎?墨翟原以為,經歷了邊境三城的血戰,自己應該已經為滕國所接納了。
或者說,真正接納他的並不是滕國的公卿貴胄,但墨翟卻時時要與這些公卿貴胄打交道。
那麼自己究竟是在為誰而戰呢?
墨翟陷入了迷茫之中。
「墨兄,無論你信不信我,我必須告訴你,一切走到今天這一步,絕非我的本願。」耳邊忽然傳來公輸班的低語,「我對於過去發生過的,和即將要發生的事,對你,對墨家道歉。」
墨翟默默看了公輸班一眼,疲憊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願再談這些。
只是沉默了片刻之後,墨翟忽然察覺到公輸班話里的深意,猛然警惕起來,低聲反問道:「即將發生的……又是什麼事?」
但公輸班卻像是沒有聽見,而再度高舉酒杯,與國君愉快地把酒言歡起來。
宴席進行到一半,國君和公輸班都有了些醉意。國君甚至開始暢想,滕國將在公輸與墨兩家機關術的輔佐之下,南征北戰,將各國土地收入囊中。墨翟則無心旁聽這些醉話,於是找了個由頭起身離開大殿,來到殿外清靜片刻。
秋日的晚風略帶著幾分涼意,迎面吹來,寒意直入骨髓,叫人立即清醒了幾分。
昏沉沉的夜色中,一道白色的身影佇立在屋檐下,裙擺在風中起落。那身影墨翟再熟悉不過,不是要驪還能是誰呢?
墨翟對著那背影猶豫了片刻,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回到大殿中去。
沒等墨翟邁開腿,身後卻傳來女孩的低語:「堂堂墨子,竟如此懼怕小女子麼?我比那滿殿不懷好意的公卿還要可怕?」
墨翟停住腳步,卻並未轉身。心中的理智和感性兩種心緒在交戰,一時間卻分不出勝負。
「他們不該這樣對待你。」女孩的聲音中隱隱帶著哭腔,「你是滕國的英雄,他們不應該如此猜忌和防備一個對國有功的英雄。」
心中爭吵不休的兩個聲音此刻忽然消散了,像是被一陣風吹走了一般。墨翟輕輕嘆了口氣,終於轉過身來。
「一些事,是在下太操之過急。曾經有人提醒過在下,不要貿然踏入權力之爭,不然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只是那時的我,並沒有聽進去……」
「墨子這樣說,真是令人害怕。」要驪雙手撥弄著裙擺,罕見地表現出了焦躁不安的情緒,「國君近來下令,讓狐叔介選調兵馬分別監視墨城方向和右城軍駐地,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大家可以並肩作戰,卻不能在戰後共享和平?」
「道理很簡單了。」墨翟淡淡說,「墨家的存在,本身就動搖著君主統治的基礎。若墨家要發展,君權便要被削弱,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君王都不會允許這件事發生。墨家至今還沒有遭到滅頂之災,已經是國君格外開恩了。」
「真的……會到那一步嗎?」要驪咬著嘴唇說。
墨翟看著女孩朦朧的淚眼,內心的悲涼也更深了幾分。
「我希望那一天能來得晚一些。」墨翟慘澹一笑,「因為當那一天到來時,墨家絕不會坐以待斃。可那也意味著,我們將要把武器對準這片我們曾經誓死守護過的土地,對準昔日並肩作戰的同袍……沒有人會盼望那一天到來,可是,選擇權卻不在我們手裡……」
要驪垂下頭,眼裡的光也黯淡下去。這是墨翟第一次看見一個如此虛弱的要驪,往日裡不管什麼時候見她,她都是一副虎虎有生氣的模樣。
秋日的晚風中,寂靜的夜空下,兩個人小心翼翼地向彼此靠近,仿佛是擔心下一刻對方就會掉頭跑掉似的。直到他們彼此面對面,能夠感受到彼此的鼻息,聽見急促跳動的心跳。
「跟我走吧。去哪裡都行。」要驪看著墨翟的眼睛說。
「好呀。」墨翟笑了笑,「我們去哪?」
「不如我們一路北上吧,去看看北國草原的風光,看看草場上的羊群,還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荒漠。」要驪輕笑著。
「嗯……我更想一路西行,到秦晉之地,經函谷,看看傳聞中的天下一等雄關。」墨翟閉上眼幻想著遙遠國度的景象,也露出笑容。
他們彼此暢想著不著邊際的未來,一會是在吳越之地泛舟江上,一會是在滄海以東探尋世外仙境。遼闊天地仿佛是少年和女孩口中瞬息足以跨越的一副畫卷,他們一會在極南之地,一會在極北之地,一生的光陰就在兩人的幻想中飛速流逝,直到他們垂垂老矣,在黃昏之下四目相對,依然感到此生像是沒有過夠。
但現實是,他們哪裡也去不了。無論去往何處,他們也無法陪伴彼此。兩人都被彼此的立場彼此的責任束縛著,當他們回歸現實之時,一個是墨家家主,一個是滕國國君之女,彼此間的距離,都因為這一份責任,而明確地分隔開了。
唯有在這遠離塵囂的清靜之地,他們才能偶爾放下一切包袱,大膽地傾訴彼此的愛意,許下天荒地老的諾言。
「我在想,冬日踏雪之約,墨子還能否成行?」要驪輕聲道。
「一定會的。」墨翟毫不猶豫地回答,儘管誰也沒法做出保證。
「期待著那一天。」要驪笑了笑,默默轉過身,慢慢地走遠了。兩個人甚至沒有正式地道別。
不遠處的一顆立柱之下,出來尋覓墨翟蹤跡的公輸班默默躲在陰影中,聽著遠處二人的對話,仰頭望著星空稀疏的黑夜,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在國君半強迫性質的授意之下,墨城開闢出了近三分之一的面積移交給了公輸家。墨家與公輸家兩家在彼此隔絕了大半年之後,又再度走到了通力合作這一步。只不過,由於兩家共同的敵人,魯國的三桓,此刻似乎正處在空前的虛弱階段,因而兩家同仇敵愾的情緒不再如同初次合作那般高漲,彼此間也多了些生疏與隔閡。
公輸家的路線顯然極為符合國君的胃口,他們所需的工匠皆是從具有一定家產和學識的貴族人家中遴選,確保了公輸家的利益始終與國君一致。但公輸家也與在曲阜一樣,會不定時地吸納一些底層貧寒子弟,做一些極端勞累艱苦的工作。貧寒子弟再度淪為消耗品,用完一批再招攬下一批。為此墨翟不止一次與公輸班起過衝突,但在國君偏袒之下,每一輪爭執都以墨家退讓作為結束。而由於滕國子民並不能區分墨城中墨家與公輸家的區別,他們只看見數不清的貧寒子弟進了墨城,沒過多久疲勞致死,又像廢品一樣被隨意拋棄出來。日子一久,在底層子民眼中,墨城的形象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但更令墨翟擔憂的是,沒人知道墨城內的公輸家究竟在生產什麼,只見公輸家的工坊內終日燈火通明;生產出的零部件也從不在墨城進行組裝,而是裝上大車運往都城內廷,仿佛下至公輸家上至國君,都在秘密籌備著某件重要的大事——但沒有人想要通知墨家一聲。
更令墨翟深感不安的是,公輸班最初帶來的那數十輛大車,究竟去了哪裡?車上裝載的會是何物?
無形的危機,似乎正從四面八方將墨家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