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危急時刻

2024-10-06 04:13:11 作者: 葉平生

  初冬的某日,國都小院之內,墨翟正為公尚過踐行。

  曲阜墨家失去聯絡已有半月之久,滕國墨家完全不清楚曲阜發生了什麼,當下的曲阜對墨翟而言無疑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這令墨翟不由得深感不安。

  自從入秋以來,劇烈的變動一個接著一個發生。先是曲阜墨家接連發來探報,稱魯國境內眼下正因過冬的存量不足,而激發了廣泛而持久的民變。三桓鎮壓不暇,魯國國君又糾結一批公卿對三桓發起彈劾。雙方兵馬在曲阜街頭一度爆發了大規模衝突,但最終三桓還是憑藉手中的兵權將紛紛擾擾的雜音彈壓了下去。但明眼人無不看出,此時的三桓已經到了最虛弱的時刻,好似一堵搖搖欲墜的圍牆,輕輕一吹便倒塌了。

  但高石子卻為此事寫來一封長篇大論的報告,報告的結論令墨翟和公尚過感到些許意外。高石子建議,此時不宜繼續與三桓敵對。魯國的狀態實際已經十分危急,公卿之間也許仍對於權力之爭樂此不疲,可魯國百姓的承受能力已經到達極限,倘若內亂持續下去,今年冬天餓死的魯國百姓將會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數字。

  換而言之,三桓此刻非但不能倒下,曲阜墨家還要儘可能地保護三桓不被各路刺客暗殺。僅僅是入秋後的頭兩個月,曲阜墨家便化解了十餘起針對三桓的刺殺行動,三桓也十分默契地與曲阜墨家保持了某種程度上的情報共享。眼下曲阜正處在某種微妙的平衡之中,穩定卻也脆弱,一旦受到外力破壞,則將要全面崩潰。

  高石子的報告無疑令墨翟犯了難。他當然可以約束墨家不繼續針對三桓,可隔壁的公輸家上下卻對於扳倒三桓有著極高的熱情,仿佛三桓一倒,他們便能高唱凱歌進入曲阜,獨攬三桓大權。墨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哪裡來的底氣,但可以確認的是,公輸班必然有著某種神秘的過往,是墨翟所不知曉的。

  至於公尚過對於公輸班的調查,則很快以不了了之告終。滕國境內所有墨者的活動都受到了嚴密監視,眼下國君對於墨家的防備甚至遠超過三桓。失去了墨者源源不斷地提供情報,滕國的墨家幾乎與瞎子無異。

  而到了晚秋初冬之交的時節,南邊的宋國又傳來驚變。宋國國君自從今年開春身體便每況愈下,入夏以後又突發惡疾,於病榻之上痛苦離世,統御宋國十七年,後世稱之為宋成公。

  宋成公病逝之後,宋國開始了混亂的權力更迭時期:宋成公之弟誅殺宋國太子及大司馬,自立為國君,後世稱之為宋後廢公;而為了匡正君位,肅清亂黨,宋成公幼子杵臼領宋人在商丘起事,一舉擊潰亂黨,誅殺宋後廢公,杵臼於是在萬眾擁戴之下繼承國君之位。以後的歷史上,人們將他稱之為宋昭公。

  消息傳到楚國,楚王十分「恰好」地想起來昔日楚宋兩國間的爭端。那還是在宋成公年間,楚王曾以維護道義法理之名討伐宋國,宋國則立即向晉國求援。楚、晉兩軍大戰於衛國領地,最終楚國大敗,晉國由此稱霸,而宋國也藉機狠狠羞辱了楚國一把。如此屈辱,楚王自然深深銘記在心,等著一雪前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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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逢世事流轉,西邊的晉國漸漸變得與魯國一樣,內有三家大公卿權勢滔天,國君無力掌控局勢,因而導致國家爭端不休。而魯國的優勢則是,三桓的勢力足夠強大,足以鎮壓國內其餘勢力的蠢蠢欲動;可晉國爭執的三家勢力彼此勢均力敵,隱隱有將晉國一分為三的趨勢。

  於是楚國面對的局勢變成了這樣:晉國忙於內鬥,一時間無暇東顧,而宋國又因老國君去世而陷入內亂之中,對楚國而言,恰好是絕佳的出兵時機。

  實際上,早在宋成公病危之時,楚國便與北邊魯國約定好,共同出兵,南北對進。一旦事成,魯國除了可以占有滕國之地以外,還能擁有宋國北部一部分領土。

  但計劃執行時,不知出現了怎樣的偏差,宋國忽然提早將主力安置在宋楚兩國交界處,時刻嚴密監視楚國動向。同時又抽調出一支機動兵力,趁楚國不敢貿然出兵之,而魯國又在滕國攻勢受阻的空檔,飛速揮師北上,擊潰了處於強弩之末狀態的魯軍。

  商丘城內有傳言說,宋國這一切的戰亂謀劃,顯然不可能是出自病入膏肓的老國君之手,而皆來自最受國君喜愛的小兒子杵臼的手筆。談論這件事的人一多,杵臼智謀無雙的名號便漸漸傳頌開來。

  「這個杵臼果真了得,年級比墨子也大不了許多,卻能在諸國間的博弈中縱橫自如,實在是天賦異稟。」公尚過不由讚嘆,他自己也渴望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如此人物。

  但墨翟在聽完整件事的前因後果之後,不由感到一陣寒意。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如果我能坐上國君的位置,墨家便會考慮與宋國合作?」在國都城外的馬車上,杵臼曾這樣問墨翟。

  「有時候為了達成所謂的志向,總是會不知不覺拋棄很多,一開始以為自己絕不會拋棄的東西。」墨翟回味著杵臼臨走前的話,越發感到杵臼的深不見底。也許宋國內亂,誰來殺死太子,誰又來剷除亂黨,最後由誰來繼承國君之位,一切都早已有了安排。

  如果說滕國正在日漸變得不適合墨家生存,換到了杵臼統御下的宋國,是會變得更好還是更糟呢?

  在魯國、宋國內亂,楚國圖謀進兵之後,在初冬時節,曲阜墨家與滕國失去了聯繫。在這麼一片此起彼伏的亂局之中,曲阜墨家的忽然失聯,很難讓人相信是一場孤立事件。

  「墨子放心,此行我一定探明曲阜墨家的實況。」公尚過向墨子告別道,「高石子、石祁兄弟福大命大,必然不會有事。」

  「但願如此。」墨翟心事重重地說。

  兩人正要出門,忽然聽見院門被人重重叩響,聲音急促。墨翟與公尚過彼此對視,而後立即警惕起來。他們各自裝填好一張疾射弩,分作左右占據好射擊位置,對準了院門。

  可沒等公尚過出聲發問來者何人,低矮的院牆上忽然閃過一道人影,眼見躲在假山背後的公尚過,毫不猶豫地射出一發弩箭。公尚過也幾乎是同時扣動扳機,兩支弩箭在半空交錯。

  兩人在發射的瞬間便立即後悔了。從彼此發箭的姿勢和戰術動作來看,都毫無疑問帶有墨者的痕跡,很顯然雙方都是自己人。

  好在無論是公尚過還是院牆上的黑影反應都足夠迅速,發射箭矢之後立即移動位置以躲避反擊,反而恰好避開了彼此的攻擊。

  「耕柱子!」墨翟一眼認出了來者,這才解除了警惕。公尚過則心有餘悸地站起身,方才他反應若是再慢半拍,腦門就要被弩箭貫穿了。

  「為什麼不直說是你?還要翻牆進來。」公尚過面帶責備之色道。

  「都城已經不值得信任了,墨子不是也懷疑門外是心懷不軌之徒麼?」耕柱子急促地說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有要事稟告!」

  「說。」

  「這些日子裡,屬下一直在秘密調查公輸家,公尚過和屬下認為,公輸家主想要隱藏的秘密,多少會與墨家有關。結果,就在剛才,我從公輸家處拿到了一封密信。」耕柱子翻出一塊布帛遞給墨翟,「公輸家不知何時掌握了曲阜墨家與我們的聯絡方式,而後截斷了所有兩地之間互通的書信,完全轉由公輸家進行聯絡了。換句話說,現在是公輸家在代替墨子給曲阜墨家下命令!」

  「什麼?」墨翟兩眼一黑,接過布帛匆匆一瞥,上邊只有簡潔的一行字,正是來自曲阜墨家的回覆:「計劃已確定,認同起事理由。起事時間定在明夜,斬三桓,報血仇。」

  「他們制定了什麼計劃?」墨翟一看便知道大事不妙,看起來之前的半月間,公輸家已經假借自己的名義與曲阜商議出了一個完整的刺殺計劃,目標直指魯國三桓。

  「往來的信件沒有找到,只找到這一封,大概是最後一張了,公輸弟子想把它燒了,被我及時搶救下來。」

  「那麼之前的通信想必也是依照此法處置了。」公尚過臉色鐵青,「好一個公輸家!兩次恩將仇報,與禽獸何異?」

  「更傻的是我們,居然會兩次上當!」墨翟狠狠將布帛甩去一邊,一邊大踏步朝院門走去,「信中說明夜起事,布帛是什麼時候到的?」

  「既然還未被燒毀,想必剛到不久,現在趕往曲阜也許還來得及……」耕柱子與公尚過緊隨墨翟。剛推開院門,卻聽見密集的腳步聲傳來。外面的街道轉眼變得空空蕩蕩,行人不見了蹤影,一對披堅執銳的滕國內廷武卒整齊踏步而來,將小院圍得水泄不通。

  來者乃是滕國聲名赫赫的內廷侍衛軍,也是對國君最為忠心耿耿的一支部隊,足見國君對墨翟的格外重視。

  「國君有令,特殊時期,墨子還是留在家中為好。這也是為了墨家的安全考慮。」領兵軍官大聲喊道。

  「為了墨家的安全?」墨翟冷眼注視著面前的滕軍士兵,「那你可知,公輸家正矇騙我墨家弟子上陣去送死?」

  「此事在下不知曉,大人物的事,我等也無權過問。」軍官冷冷說道,「還望墨子不要為難在下,退回屋裡去吧。」

  「我若是不退呢?」

  「國君有令,若是拒不遵從者,可以就地斬殺。」軍官猛一揮手,滕軍士兵們同時高舉疾射弩。

  當初來到滕國時,墨翟從未想過,這些原本應該用來抗擊外敵的機關武器,最終會落到自己頭上。

  「耕柱子,你的發箭速度有多快?」公尚過低聲問。

  「我的體格足夠硬朗,接下他們七八箭不成問題,這期間足夠我射殺他們三五人。」耕柱子驕傲地說。

  「我沒準比你還多一點。相當於我們可以為墨子爭取到片刻的逃亡時間。」公尚過默默裝填著弩箭,「來世再見了兄弟。」

  「都省省吧。」墨翟冷笑道,不是衝著公尚過和耕柱子,而是衝著對面的滕軍,「若你們現在放下武器,墨家會保證不傷害你們的性命。」

  軍官一愣,不明白墨翟哪來的底氣在重重包圍中威脅自己,內廷侍衛們也面面相覷。出於對墨家的尊敬,他們才沒有流露出嘲笑的表情。

  「動手吧,儘可能不要傷他們性命。」墨翟忽然大聲說。

  空氣中驟然響起無數尖銳的嘶鳴,無數黑影從四面八方飛射而來,精銳的內廷侍衛們甚至來不及發現敵人的位置,便被射到在地。軍官驚恐地發現四周的屋檐之上不知何時布滿了手持疾射弩的墨者,他們精準地用弩箭對準了內廷侍衛的小腿,大部分都只是負傷倒地,經過治療之後大概能保住性命,但此生無疑再也沒法乾重活了。

  「墨翟,你敢!」軍官震驚地拔出長刀對準墨翟,只不過沒等他衝上前來,墨翟身後的耕柱子與公尚過已經一左一右瞄準了他。

  軍官盯著兩支待發的弩箭,手裡的長刀舉了又舉,最終還是無奈地垂落下來。

  「你,你是如何知曉……」軍官難以理解地瞪大了眼睛。

  「我並不知曉,只不過,在我確定了國君有意對墨家發難之後,我們便針對性做出了準備。」墨翟淡淡回道,「你們在監視著右城軍,右城軍同樣在監視著你們。一旦內廷侍衛有異常調動,右城軍中的所有墨者便會集合而來,這就是墨家的布置。我們絕不會坐以待斃。」

  「不,不愧是墨子……」軍官冷汗如雨。

  「你不為難我,我便不為難你。你走吧。」墨翟冷冷道。此時數十名墨者組成的交叉射擊網已經將全部內廷侍衛擊倒,除了軍官之外已經沒有內廷侍衛還能站立在墨翟面前了。

  「嘿嘿,把他們紮成肉串,是這麼說吧?」屋檐之上,高渠梁熟練地裝填著弩箭說道。

  「不錯,你也可以出師了。」彭武生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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