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花瓣飄落

2024-10-06 04:13:15 作者: 葉平生

  擊潰了這一支內廷侍衛隊之後,墨翟一行人再未遭遇到像樣的阻攔。因為除開內廷侍衛隊之外,其餘各路滕國兵馬無不對墨家心懷敬意,也無人願意將刀口對準曾經守衛過滕國土地的英雄。

  大隊人馬一直行進到城門口時,忽然被一支為數上千人的兵馬團團包圍。領軍之將高舉旗幟緩緩而來,那是在場所有人都熟悉的旗幟——右城軍。

  曾幾何時,在這面旗幟之下,無數魯軍望風而逃。它見證了滕軍無數的光輝與榮耀,也將在這一刻見證滕軍的落魄與無可奈何。

  「墨翟,你知道,我世代受國君之恩,國君命我駐守都城,我便不得擅離職守。」吳子桓低聲道,神色哀傷,「我今日若是沒遇見你,我們相安無事;若是不幸遇見了,就只能拼一個兩敗俱傷了。」

  墨翟抿著嘴沒有說話,身後的墨者們則自覺進入了戰鬥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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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敗俱傷不好,場面太難看了,我不喜歡看自己人殺自己人。」吳子桓說著,忽然調轉馬頭,讓開了去路,一面捂住了雙眼,「所以我選擇沒看見你。」

  墨者們聞言皆是一愣。

  「墨翟你給我聽好了,今日我沒有見過你,以後也不會見。我不知道你要去哪,更不可能告訴你,狐叔介將軍正在將墨城團團包圍,只等國君一聲令下,便要徹底毀滅墨城。最不可能告訴你的便是,國君與公輸家聯手研製的上百具浴血甲,已經在這半月間陸陸續續運往曲阜,用來對付三桓……都聽清楚了嗎,這些我是絕不可能告訴你的!」

  墨翟一愣。他深知,吳子桓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放走了自己,又一口氣透露這麼多機密,日後大概是難逃一死的。

  「既然都到了這一步,不如隨我走吧!」墨翟大喊,「天地寬闊,何處不能容身呢?」

  「我吳子桓,作為一軍之將,世代受國恩,不背棄滕國而去,是我忠義;而作為個人,我敬佩墨家的信念,是國君的氣量配不上墨家。放你們走,是我的道義。」吳子桓說著,咧嘴一笑,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怎麼樣,這兩句有點水準吧?」

  「水準很高了,足以寫進墨家教義了。」墨翟壓抑住發酸的鼻頭,向著吳子桓鄭重行禮。

  「聽我令,給墨子開道!」吳子桓猛然揮手。上千名右城軍精銳整齊地左右散開,為墨家弟子們讓開了一條出城的道路。

  「走吧,墨家!一直向前走!一旦開始了就別回頭,一直向前走下去!」吳子桓在心裡吶喊。

  大隊人馬行至半途,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那聲音讓公尚過與耕柱子皆是一愣,因為在這種時候,她無論如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要驪身騎白馬,從後方疾速追趕而來。

  「你怎麼出來了?」墨翟不可置信地問。言下之意是,國君怎麼可能放你出來?

  「區區幾個內廷侍衛,又能奈我何?他們總不能真的對我出手,而我可是自幼習武呢。」要驪驕傲地笑了笑,利落地翻身下馬,來到墨翟面前。

  「聽我說,情況已經到了十萬火急的地步。公輸班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說服了父親,讓父親相信,只要三桓一死,公輸班便能控制魯國大權,那時公輸家將割給父親一塊與整個滕國大小相當的土地,因此父親和公輸家這半月來才一直瞞著墨家在秘密行事……」

  「等等,為什麼要瞞著墨家?這一切與墨家有什麼關聯?」墨翟冷聲道,「那公輸班想要尋思,隨他去好了,墨家從來無意阻攔他!」

  「是因為父親和公輸班,想要借曲阜墨家之手剷除三桓。」要驪觀察著墨翟的臉色,小心地說道,「滕國國力衰微,沒有訓練有素的刺客,也無法發揮……你們說的浴血甲的全部力量。唯一強悍的右城軍,軍中多是墨者,因此,因此……」

  「因此他們就盯上了曲阜墨家?」公尚過冷冷地接過話來。

  「正是如此。」要驪面有愧疚之色,「根據公輸家截獲的信件,國君和公輸班已經知道,曲阜墨家發展到現在,勢力已經十分龐大,並且是一個組織嚴密、精銳雲集的大組織。公輸家當然也不乏這樣的人才,但他們本就是自本家叛逃而出,若是再度潛入曲阜,有被識破的風險……」

  「有被識破的風險,所以要拿我墨家的人命去實現公輸班的野心?」耕柱子當即怒不可遏地痛罵道,「只有他們公輸家弟子的命是命嗎?」

  「並且又是浴血甲……我們到底要在這件事上吃多少虧……」公尚過眉頭緊皺。

  「我不理解,曲阜墨家為什麼會相信公輸家偽造的命令?高石子不會質疑嗎?之前還在保護三桓不受刺殺,現在忽然大轉彎,要親自刺殺他們……這無論如何也應該引起懷疑啊!」耕柱子又驚又怒。

  「我猜,公輸班應該給他們做出了和國君一樣的許諾。」沉默許久的墨翟開口道,「當然,是裝作以墨家的口吻,告訴高石子,公輸家有把握在三桓死後控制魯國局面,屆時曲阜將成為墨家和公輸家的曲阜……這樣的許諾,對高石子和石祁而言, 無疑是極具吸引力的。」

  「媽的!墨家真是里里外外被公輸班研究透了!」耕柱子狠狠一砸手心。

  「可……浴血甲該怎麼解釋?高石子怎麼會認不出浴血甲?只要看見浴血甲就該知道情況不對……」公尚過陷入了沉思中。

  「我問你,在墨城,你認出浴血甲了嗎?」墨翟眼裡的疲倦之色越來越濃,「我們所熟知的浴血甲,全部都是田齊為三桓打造的樣式,而公輸家仿製的樣式很顯然是完全不同的。現在我回想公輸家這段日子裡在墨城打造的零件,組合起來,不正是鐵甲的制式嗎?」

  他說著,輕輕出了口氣,渾身癱軟下來,好像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我恨的不是公輸班有多自私,而只恨這一切他們幾乎是擺明了在你我眼前做的,我們卻完全沒有察覺……」墨翟閉上雙眼,似乎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同樣的錯誤,我們犯了一次又一次……」

  「當初在曲阜,我和高石子就應該一刀宰了他!」公尚過惡狠狠道。

  要驪半晌不敢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撥開墨翟額前的碎發。。看著那張心事重重的面孔,要驪內心不住地自責,為滕國,為父親,也為她自己。

  「好了。」墨翟猛然睜開眼,坐直了身子,「現在責怪誰的過失無濟於事,事情已經發生,我們要盡一切可能去挽救!」

  要驪周身微微一顫。墨翟在起身的瞬間,無比自然地緊握住了要驪的雙手,力氣大到讓人手掌生疼,仿佛是擔心,要驪下一刻便會化作一陣風飄走似的。

  簡單整頓之後,墨者大隊向著墨城方向做急行軍。眼下已經是日落時分,若是靠步行,他們絕無可能在明天入夜之前抵達曲阜。而滕國眼下不再是墨家的後盾,墨翟一時間也難以湊齊足夠多的馬匹。因此眾人唯一能指望的,便是雪藏在墨城倉庫深處的數十具鸞鳥。

  吳子桓的情報得到了要驪的確認。幾乎是在公輸家定下刺殺三桓計劃的同一時刻,國君便派狐叔介領數千兵馬將墨城團團圍困。

  「是公輸班建議國君摧毀墨家的嗎?」半路上,公尚過憤慨地問。

  「實際上,公輸班反而極力勸阻父親不要對墨家趕盡殺絕。」要驪神色有些低落,「父親自從知道墨家在浴血甲的事情上對他有所隱瞞……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他不能接受,一個可以讓弱小的滕國飛速強大起來的虎狼之氣擺在他面前,他卻一無所知……因此,父親才對墨家格外憤怒。」

  眾人聞言沉默了片刻。今天他們犯的錯已經數不勝數,這又是其中一個。墨家不應該忽略,以滕國之弱小,從國君到公卿對吞併的恐懼,都會促使他們對浴血甲產生狂熱的迷戀。

  「這些都是國君告訴你的嗎?」墨翟低聲問。

  「父親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要驪輕描淡寫說道,「我是綁了大司空,對他略施了點拷打手段,才問到了這些信息。」

  「不愧是公主!」一旁的耕柱子和公尚過聽來不由肅然起敬。

  抵達墨城外圍時,太陽已然落下,天地籠罩在一片濃稠的黑暗中。墨者大隊取消了急行軍狀態,而開始派出小股斥候探查墨城周圍的駐軍情況。冬日夜裡的野外格外寒冷,墨者們在避風處蟄伏,彼此依偎著取暖。要驪則已經大大方方地依偎在墨翟懷中,這反倒讓墨翟生出幾分羞澀。

  「我記得你曾說過,要效法徐吾犯之妹,自己決定自己的婚嫁。」墨翟輕聲說,「這句話,在下至今印象深刻。」

  「的確如此,因此我選擇了我的楚子南,而非子皙。」要驪眨了眨眼,莞爾一笑,「我猜猜看,你是不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子皙'的存在而慌了神?」

  「你是說杵臼麼?」墨翟下意識回答,說完後才意識到中了圈套,隨即又改口道,「沒有,完全沒有。」

  「可我都還沒說是誰。」要驪笑得花枝亂顫,「其實公尚過都已經告訴我啦。」

  一旁使勁擠眉弄眼的公尚過最終還是被要驪出賣,最終只得長嘆一口氣:「千萬不要和女子談保密。」

  短暫的溫馨很快被斥候的回報所打斷。斥候們沿著墨城外圍偵查了一圈,發現狐叔介的兵馬已經將整座城池圍得水泄不通。想來也是,墨城的面積本身並不大,即使經過了墨家的幾番擴建也不過是能容納三五千人的規模。而早在狐叔介領兵包圍墨城之前,公輸家的弟子便悄然撤出了墨城,因此眼下只要國君一聲令下,滕國兵馬便可以毫無顧忌地發起攻城。

  但狐叔介顯然不會像國君那般被憤怒沖昏頭腦。墨家的守城武器儲備遠遠超過滕軍的攻城能力,倘若狐叔介貿然發起攻擊,最終被殲滅的還真不一定是哪一方。但墨城畢竟糧食儲量有限,滕軍大可以輕鬆地進行長期圍困,直到守軍糧食耗盡而不得不投降。

  而面對滕軍密集的營寨,墨翟深知要讓眾人潛行過去是絕不可能的。在聽過斥候關於滕軍營寨分布的報告之後,一個大膽的計劃出現在墨翟腦海中。

  夜深之時,狐叔介最後一次巡視過營寨,最後拄著長刀進入了大帳之內,跟在身後的侍衛則守在大帳兩側。一進門,狐叔介便隱隱發覺到有些異樣。大帳之內似乎隱隱浮動著陌生的氣息。狐叔介皺眉思考了一會,忽地淡淡一笑,解下盔甲,在案台邊坐下了。

  「來人。」

  兩名侍衛掀開帘子走進來。

  「你們下去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在大帳內靜一會。」

  兩名侍衛交換了疑惑的目光,遲疑片刻,還是遵守了命令。

  待侍衛走遠之後,狐叔介才淡淡笑道:「居然讓你摸到了我的大帳所在,的確是學精了。小姑娘長大了。」

  老將軍話音剛落,墨翟與要驪從帷幔後走出來。兩人手中皆持著待發的弩箭,看上去是做好了打一場惡戰的準備。

  「你們倆倒確實般配。」狐叔介一見兩人的模樣便大笑起來,「怎麼,你覺得我會為阻止你們進入墨城而和你們來真的?」

  說著,狐叔介的笑容黯淡下去:「國君他……只是太在意滕國了。他想守著先輩的榮耀,這份堅守讓變得堅強,也讓他變得脆弱。墨子,你只需要知道,這一切不是你們墨家的錯……國君,是被自己的心魔蠱惑了。」

  「我明白。」墨翟點點頭,「可無論如何,浴血甲是以犧牲人命為代價誕生的,這樣的惡鬼本就不該存在於世,更不應該欺騙無辜的人,為了他的野心而赴死。」

  「這一點,我是贊同你的。」老將軍點了點頭,「說來真是慚愧,活到我這把年紀的老骨頭,居然還會被你這樣的後輩小生教訓。」

  「老將軍言重了。」

  「行了,時辰不早了,你進墨城,想必是為了那些會飛的怪鳥吧?我不知道它們能飛多快,但留給你們的時間的確很少了。」狐叔介淡淡道,「我可以儘可能不引人注目地給你們放開一道缺口,畢竟這營中還有內廷侍衛隊的人,他們我可指揮不動。」

  「謝老將軍。」墨翟知道狐叔介也是在冒著極大的風險幫助他們。

  「不必多禮,快去吧。」狐叔介正色道,「你們的墨家……是可以給無數人帶來希望的。雖然它還狠稚嫩,你們都狠稚嫩,但是,繼續讓它走下去吧。終有一天,這顆小小的火種,會成為點燃這天下希望之光的熊熊烈火。」

  繼續走下去吧。吳子桓也這麼告訴他。墨翟知道,小小的墨家,已經背負著無數人的期望了,而它將在這些期望目光的注視下,搖搖晃晃地起飛,直到能夠自由地翱翔天際。

  狐叔介很快遵守了承諾,在墨城正北方向放開了一道缺口,墨者大隊紛紛自那個缺口魚貫而入,而後借著夜色的掩護,向著墨城大門隱蔽前進。

  可意外就在此刻發生了。一行人剛剛躍過缺口不久,一陣此起彼伏的呵斥聲便在身後響起——內廷侍衛隊發現了他們。

  「站住!立刻回來,不然我們就放箭了!」內廷侍衛們驚慌失措地大喊。不等把話喊完,便已經又性子急躁的武卒毫不猶豫地衝著墨者們放箭。內廷侍衛們裝配的皆是疾射弩,射擊距離遠,傷害高,幾乎是立刻便有一名墨者後背中箭,栽倒在地。其餘墨者連忙去攙扶,結果緊接著也被射倒了。

  「別管了,躍過營寨即是死罪,國君在這裡也會下令趕盡殺絕的!」軍官惡狠狠下令,「放箭,快放箭!」

  「全速通過!」公尚過大喊,「倒下的不能管了,不然一個也走不了!」

  墨翟回身看了看,雖然心有不舍,卻也表示了默認。

  他下意識伸手卻牽身邊的要驪,卻撲了個空。

  九死一生的時刻,要驪不在他身邊。墨翟周身一顫,感到心底像是空了一個角。

  「住手!」黑夜之中,要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是國君之女!有我在此,你們也膽敢放箭麼?」

  冬日晚風呼嘯而來,揚起她的裙擺和長發。黑漆漆的天地中只有那麼純淨潔白的一束,美得驚心動魄,像是開到極盛之時的花朵。那天起往後的很多很多年,墨翟都會清晰回憶那一刻女孩近乎天真和愚蠢的勇敢,以及她留在這世間一瞬間的絢爛。

  因為花朵極盛之時,也是它的凋零之日,因此往後的日子,只能默默懷念。

  「放箭!放箭!」嘶聲大吼的內廷侍衛們根本聽不見女孩的喊聲。

  這一刻,墨翟的視線消失了,他只能看見一片漆黑。聲音也消失了,他只能聽見不斷重複的尖銳嘶鳴聲。

  那是疾射弩的弩箭滑坡空氣時的撕裂聲。

  在漆黑和寂靜無聲中,女孩中了一箭,又一箭,再一箭。天地間那一束潔白消失不見了,她的身軀上綻開了一朵又一朵猙獰的血花。

  而後在風中飄散。

  「混帳!你們在做什麼!」老將軍從背後狠狠踹倒了軍官,「你都做了什麼!」

  周遭越來越多的滕軍兵馬被這陣騷動所驚醒,他們誤以為是墨城的墨家弟子要反擊了,於是紛紛在將官的率領下集結列陣,準備出戰。一片混亂之中,公尚過狠狠攥住墨翟,貼著他的耳朵大喊著什麼,可墨翟一個字也聽不清了。

  他只是拼命地回頭,想看清那道白色的身影。可她不見了,消失在了漆黑的霧裡,難以尋覓蹤影。

  耕柱子比公尚過更為直接,反手一拳砸在墨翟後腦勺。彭武生和高渠梁一左一右架起了墨翟,飛速朝著墨城奔去。墨城內的弟子也看見了夜色中的小小人群,立即為他們敞開了大門。

  隨著墨城的大門在墨翟身後重重閉合,墨翟也感到一個整個世界,隨著大門外的女孩一同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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