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最終博弈

2024-10-06 04:13:18 作者: 葉平生

  同一時刻,魯國,曲阜,一切的故事開始的地方。

  高石子站在石祁身後,見石祁在巷子深處那道柴門前徘徊了許久,終於開口勸道:「要不,還是進去見見吧。討個心安,也好。」

  石祁停住腳步,對著門內看了又看,最後還是微微搖了搖頭。

  「他們都以為我投軍去了,見不到才是應該的。」石祁平靜地說,「明日倘若能活著回來,這曲阜成為貧寒子弟的曲阜,我自然要親自上門,給母親磕幾個頭,告訴她, 孩兒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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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若是回不來……」石祁嘴角微微一挑,勾起一抹苦笑,「今日見了,反倒徒增傷悲……」

  石祁話音未落,高石子走上前,用力攬住石祁的肩膀,堅定地說道:「會平安歸來的,石祁兄弟,一定會的!」

  朝陽初升之際,曲阜墨家各部開始進入緊鑼密鼓的準備狀態。參與刺殺行動的墨者紛紛提前進入預定位置,在叔孫、季孫、孟孫三家府邸外各自安排了超過三十人以上的墨者隊伍。此外還有更多墨者蟄伏在曲阜各交通要衝,隨時阻擊三桓前來支援的兵馬。整個行動曲阜墨家可以說是傾巢而出,單是墨者便出動了近三百人,與其說是一場刺殺,不如說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進攻。

  唯一令人的擔憂的是,滕國墨家給曲阜墨家送來的大批鐵甲,雖然樣式經過了大改,可內襯對應穴位的銀針,很難不讓人想到之前給墨家帶來無數災難的浴血甲。

  但墨子和公輸班在信中向曲阜墨家再三保證了,這只是參考了浴血甲提升作戰能力經驗的仿製品,與浴血甲有本質的不同,對人體絕對無害。既然有了墨子的保證,曲阜墨家自然也無需再多懷疑什麼。隨著總攻時間一點點臨近,他們也紛紛披掛上鐵甲,進入戰前準備。

  與此同時,在曲阜與滕國之間廣袤而空曠的大地上,無數鸞鳥正遮天蔽日地飛行。在上古時期,每逢鸞鳥出現,便意味著一地子民將有一風調雨順、四方安寧的生活。但墨翟和千千萬萬的墨家子弟更相信,鸞鳥所祝福的美好的明天,是無數心懷理想的、勤勞的、善良的人民,用雙手開創的。它絕非任何人的施捨,也絕不是來自高高在上的權貴、野心家和陰謀家,他們最擅長的,往往是撕毀一切美好的事物。

  應該做些什麼嗎?應該做些什麼吧。難道坐視無辜之人流離失所,坐視良善之人慘遭欺凌,坐視一切心懷不可示人野心的陰謀,將千萬貧苦的黎民推上彼此殺戮的戰場?

  能夠坐視嗎?墨家是因何而生?它為什麼能夠存在?為什麼會有無數的人期望著年輕的墨家能堅持著「走下去?」

  這個問題,墨翟,公尚過,耕柱子,高渠梁,彭武生,高石子,石祁……還有已故的寧吾,需要他們用此生的腳步,去丈量,去回答。

  他們不後悔,他們從不後悔。因為「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兼愛非攻,是為大道。」

  傍晚時分,對三桓的攻擊開始了。

  三桓家的家丁面對浴血甲武士團的衝鋒,幾乎毫無抵抗能力。孟武伯在廝殺的人群中感到一陣絕望,他沒想到,自己終有一天也會被浴血甲所反噬。

  只見孟孫氏宅邸大門被無數鐵甲武士重重撞開,數百身披黑色鐵甲的浴血甲武士緩緩自門內湧出,如同黑色的潮水,長刀齊刷刷地出鞘。他們的腳步沉重而有力,透著無形的殺機。他們甚至還沒有高舉起長刀,已經讓所有人聽見金屬摩擦的嘶鳴。他們只是面無表情地從家丁們臉上掃過,孟武伯便已經感到自己是一具屍體了。

  「來吧,如果這就是野心家的宿命。」一旁的田齊閉緊雙眼,坦然地迎接即將到來的結局。

  一邊倒的屠殺開始了。裝備整齊、指揮統一的浴血甲武士團對陣七零八落家丁,幾乎是毫無疑問的碾壓。縱使三桓的家丁們有滿腔的悍勇,也無法抵擋鋪天蓋地的刀陣。

  「你們總說貴族草菅人命,可此刻的你們又算是什麼呢?」孟武伯看著逐漸殺至眼前的浴血甲武士團,絕望又嘲諷地笑道。

  「此刻的我,是在用行動告訴你一件事。」領頭的一名浴血甲武士,忽然摘下了頭盔,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血債,當以血償。」

  「是你,是你!」孟武伯驚恐地大喊起來。

  「是我。」男人冷笑,「沒有想到,復仇會來得這麼快?」

  「沒有什麼想不想到,遲早有一天的事。」孟武伯從驚恐轉向狂笑,「你也會有這一天,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是麼?若真是如此,於我而言,也算是一種解脫。」公輸班冷冷地高舉長刀。

  就在長刀即將落下的一瞬,高空中忽然傳來一聲爆喝:「住手!」

  公輸班下意識抬頭。沒等他看清來者何人,卻先看見一柄長刀撕裂空氣而來!

  公輸班心頭一驚,連忙舉刀格擋。天地間只聽一聲極致的震顫,鋼刀對鋼刀,兩個人影在這場猛烈的對撞中彼此彈開,隨即又同時擺開了進攻的架勢。

  剛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孟武伯隨即又陷入新的震驚中:「墨翟?」

  接著,他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今天當真是有趣,昔日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弟,今日一個要殺我,一個要救我。」

  「你錯了,我救的不是你,只是魯國萬千無辜黎民罷了。」墨翟默默為下一輪對決積蓄著力量,「有朝一日,你若是成為塗炭生靈的惡鬼,墨家一樣會將你剷除。」

  「剷除我?」孟武伯冷笑道,「你以為你們是誰?世間執行大道公義的使者麼?就憑你們所謂的一句口號,所謂的兼愛非攻?」

  「它是我們的信念。這信念一直都存在,只要有人相信,它就存在。」墨翟憐憫地看了孟武伯一眼,「你可以說你沒理解,但你不能說你沒看見。」

  「胡言亂語,不知所云!」孟武伯像是被墨翟的眼神刺了一下,心裡莫名升起怒火。

  「若你始終不能理解這份信念,那麼你距離被墨家親手剷除的日子,也不會太遠了。」

  「不用等到以後再剷除了,就今天吧!」對面的公輸班大吼著沖了上來。

  兩個人再度狠狠纏鬥在一起,刀鋒彼此咬合,分開,又再度相撞。他們彼此都是優秀的機關術大師,因而彼此的腦海中都在飛速拆解對方的招式。旁人看來,像是相同的兩個人在揮舞一套完全一致的刀法。

  在場眾人都放棄了戰鬥,加入了圍觀當中。曲阜墨家弟子們不能理解,為什麼墨子會千里迢迢出現在這裡,而且和本應該是盟友的公輸班進行一場殊死血戰。這是一場沒人能分得清立場和正邪的戰鬥,公輸班和墨翟拼盡全力的揮刀,也許不是為了斬殺對方,而是在與那個稚嫩、偏執、自以為是的自己做告別。

  如何告別?以手中長刀,親手將過去斬斷。

  「如果還來得及,我想要向你道歉。」公輸班一面瘋狂地揮刀,一面大喊。

  「太晚了,公輸班,太晚了。」墨翟手中加重了力道,「要驪,知道嗎?她死了。死在你我親手打造的疾射弩之下。」

  公輸班愣住了,格擋出現了片刻的間隙,若不是躲閃及時,險些被墨翟一刀貫穿。

  「是啊,過去的錯誤已經犯下,現在再道歉又有什麼意義呢?」公輸班再度打起精神,攻勢也恢復了凌厲。

  「你為什麼表現出一副幡然醒悟的模樣?你真的有失去過什麼重要的東西嗎?」墨翟重重揮刀。

  「失去了嗎?沒有失去嗎?我也不知道。」公輸班冷冷道,「我原以為,我是深陷在對權力的迷戀中。後來我才意識到,我熱愛的只是復仇這件事本身。而復仇本身,只意味著虛無,意味著無論成功與否,你什麼都得不到。從你踏上復仇之旅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失去了一切,包括你自己。」

  公輸班將墨翟一把撞開,而後卻沒有再度撲上來,似乎已經感受到疲倦了。屍橫遍野的庭院中,兩個人冷漠地對視。

  「所以,墨翟,我時常會羨慕你。強烈地羨慕著你。我想,在曲阜的那一夜,我若是先找到你,而不是縱橫家,我們現在是不是會以更平和的方式看待彼此?」

  「沒有這個假設了,過去的已經發生,無可更改。」墨翟冷冷道,一邊用手中長刀在地面上劃出一道刻痕,「從這一刻起,公輸與墨,再無瓜葛。」

  兩人長久地對視著,周遭的火光熊熊燃燒,照亮兩個男人冷峻的側臉。

  曲阜墨家對三桓家的攻勢,最終被自滕國趕來的墨家弟子緊急喝止。最壞的情況總算沒有發生,三桓維持了暫時的屹立不倒,魯國短時間內便不至於陷入內亂之中。

  可是,回想這一路上的坎坷,三桓時而要殺,時而要留,兜兜轉轉回到了起點,這其中卻有無數人失去了生命。從這一點看,這場曠日持久的權利之爭,從頭到尾都沒有勝利者。

  對三桓而言,他們的磨難算是結束了,可對於曲阜全城百姓而言,一切遠未結束。

  沉重的號角徐徐吹響,長槍鐵甲構成的荊棘之林緩緩而來。經過長久的行軍,楚軍主力數萬兵馬終於在此刻抵達了曲阜城下。

  他們上月便聽聞了魯國內部的動盪,三桓也向楚王提出了救援。為了確保楚國在北方的盟友能繼續存在,好對齊國形成牽制,楚王毫不猶豫地動員大軍奔赴曲阜。

  而大道另一頭,無數旗幟升起在地平線,龐大的步兵隊列也正徐徐而來。那正是新晉宋國國君杵臼所率數萬兵馬。他與楚國打著相反的念頭,決定趁魯國內亂之際將其吞併。而一路北上,宋軍穿過滕國國土時,順便解救了處在圍困狀態下的墨城,並乾脆囚禁了精神處在崩潰邊緣的滕國國君。杵臼還不知道,國君崩潰的原因,在於他剛剛失去了心愛的女兒。

  一方要打,一方要保,恰好宋楚兩國之間又有世仇,兩軍便在曲阜城池前擺開陣勢,一場混戰似乎又將不可避免。

  不過,戰爭終究還是沒有打起來。

  因為墨家在最後一刻出現了。

  無論是杵臼還是楚王,兩位君主都震驚的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名神色雲淡風輕的墨者。杵臼背後站著耕柱子,楚王背後站著公尚過。他們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貼近了自己的車架,腰間挎著長刀,雖然並未出鞘,可只要兩名墨者願意,宋楚兩位君王的腦袋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看來,現在你們只能聽我的了。」墨翟默默站在兩位君王的車架中間,「我想,今天不是一個適合起戰端的日子。魯國還有它的路要走,不牢兩位國君費心了。」

  「你就是傳說中的墨翟?」楚王居高臨下看著他,神色冷漠,「戰爭向來沒有規律可言,該打的仗遲早要打,該死的人早晚會死。難道這天底下的爭端,你們都要橫插一腳麼?」

  「未來的事,交給未來去評判。至少在此時,在此地,我們不需要戰爭。魯國子民不需要,楚國、宋國的子民也不會想要。」

  楚王感受到了冒犯,站起身子,直視著墨翟的雙眼。面對楚王極具威壓的雙眼,墨翟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甚至略帶幾分憐憫。

  「有趣,當真有趣。」當氣氛壓抑到幾近凝固時,楚王驟然大笑起來,將這份壓抑擊碎,「墨家是麼?我記住你們了。」

  見楚王似乎有了退意,杵臼也在一旁微微鬆了口氣:「墨翟,我見過無數學士,無數流派,有主張法制,有主張霸業,有主張無為……但真正起於萬千黎民、貧寒百姓的流派,只有你墨家。」

  杵臼說著,與對面的楚王對視一眼,各自無奈地笑了笑:「雖然這天下的爭端免不了都是由一兩個身居高位者決定,但總要有人為無數平凡人發聲。從這一點看,墨家的存在,很有必要,也很有意義。」

  他停頓了一下,最後含著笑對墨翟說道:「繼續走下去吧,雖然不免前路艱難。——三軍聽我號令,退兵!」

  楚王也朝身後揮了揮手,兩個劍拔弩張的鐵甲方陣,就這麼朝著各自的方向,徐徐退去。

  墨翟站在空蕩蕩的平地上,背後對著曲阜的城門,眼前是綿延起伏的青山。他仿佛看見成千上萬的墨家弟子高唱著凱歌,沿著筆直的大道,昂揚地前進著,前進著,直到與朝霞融為一體。

  墨翟看著他們的背影漸漸消失。他知道,那就是墨家的未來。

  他轉過身,朝身後的曲阜走去。成百上千的墨家弟子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他們是墨家的現在。這一刻,他們都在前往理想中未來的大道上,一直,一直地走下去,永不停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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