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公輸與墨

2024-10-06 04:13:03 作者: 葉平生

  公輸班聞言,也不轉身,當機立斷匍匐在地。這一迅速的反應無疑救了公輸班一命。幾乎就在他矮下身子的瞬間,只聽身後一陣極其細微的齒輪轉動聲,一枚弩箭貼著公輸班的腦袋飛射而去,釘在了房間另一側的牆壁上。

  對機關術極為熟練的公輸班,單是聽聲音便迅速判斷出,那是疾射弩擊發時的聲響,弩箭的射速也完全吻合。而疾射弩的裝填速度極快,因此公輸班立刻翻滾身子,躲向另一側。就在公輸班移動位置的同一時刻,暗處的疾射弩再度擊發,弩箭重重撞擊地面,濺起點點火星。

  在接連躲過兩箭之後,一旁的公輸常和守在門外的公輸弟子終於反應過來,紛紛拿出公輸家仿製的疾射弩,朝箭矢發射的方向一擁而上。房間角落的木料堆後邊,刺客猛然躍出,要趁著眾人合圍上來之前對公輸班發起最後一擊。

  但公輸班也絕非等閒之輩。他沒有在原地坐以待斃,刺客不顧一切朝公輸班衝來時,公輸班手中的疾射弩也已經裝填完畢。隨著一陣機括運轉聲,刺客的胸膛被弩箭精準洞穿,刺客身子一歪,重重倒地。這時其餘公輸弟子才匆匆忙忙圍了上來,將公輸班護在身後。

  「行了,人已經倒下了,這時再裝腔作勢有什麼用?」公輸班罵罵咧咧地推開這些驚慌失措的公輸弟子,上前一腳踢開了刺客手中的疾射弩。

  這時刺客仍未殞命,吊著最後一口氣,氣若遊絲地念叨著什麼話。公輸班俯下身卻聽,只聽那刺客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墨家弟子……誓要誅殺……誅殺公輸班,報仇雪恨……」

  「知道了。」公輸班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冷冷地看著刺客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作為刺客,你算得上盡職盡責。但要是論裝腔作勢這一點,你還差了太遠。」

  話音剛落,成群的縱橫家弟子也撞開門闖了進來,領頭的正是手提長劍的無名,緊隨其後的則是神色複雜的儒子離。

  

  「聽聞此處有刺客,還混進了公輸家的倉庫重地。刺客竟能混進鬼谷之中,這實在是縱橫家的失職。」無名面有愧色,「公輸家可有人受傷?」

  「無人受傷,倒是刺客,被我不慎射殺了。」公輸班讓開了視線,將地上的刺客展示在眾人眼前。無名神色嚴肅,揮手示意身後的弟子將屍體拖走。

  「這是我等巡查工作的失職,險些傷了鬼谷子的客人。」無名面帶歉意,「我向諸位保證,這種情況絕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了……」

  公輸班看了無名身後的儒子離一眼,心裡大約有了數。

  「下次會不會發生,大概不是由你說了算。」公輸班心下暗道。不過這話他也不便在眾人面前說。

  「無名兄費心了,我等既然安然無恙,無名兄也不必過於愧疚。」公輸班淡淡道,「現在雲夢山公輸家想必已經是名聲在外,自然會遭到心懷不軌之人的忌憚,這我早已有預料。」

  「名聲在外?」無名皺眉,「客人大概多慮了,公輸家的事乃是絕密,雲夢山絕不會出賣客人的秘密。」

  「如此更好,看來是我多心了。」公輸班點點頭,目光卻落在儒子離身上。

  待無名安撫好公輸家眾人,領著縱橫家弟子離開時,公輸班喊住了正要隨著走開的儒子離。

  「不想和我聊聊麼?」公輸班似笑非笑地問。

  儒子離嘆了嘆氣:「悉聽尊便。」

  盛夏時節,山谷內草木瘋長,高大的古樹遮天蔽日,山間小道蜿蜒著通往不知深處的遠方。公輸班與儒子離並肩而行,默默走了很遠,直到確保四周不會被任何旁人打攪,公輸班才淡淡開口道:「那名刺客,你應該從頭到尾都知曉他的存在吧?」

  儒子離聞言,竟略帶些輕鬆地出了口氣:「還算不錯,你至少沒有直接指責刺客是我們安排的。」

  公輸班低聲笑了笑:「是啊,你我之間近來的確有一些觀點上的衝突,彼此也不再像往日那般信任,但我想你們應該不至於到要動用刺客除掉我的地步,那對你們而言反倒是一種損失了。」

  「況且,在這鬼谷之內,縱橫家要殺一個人的方式可太多了,根本無需動用刺客。」儒子離也跟著笑笑。

  「這算是威脅麼?」公輸班道。

  「只不過是事實罷了。」儒子離收住笑。

  兩人沉默了片刻,彼此間的空氣略帶些寒意。

  「好吧,我也不賣關子了。」對峙了片刻,儒子離嘆嘆氣道,「那刺客是以公輸家弟子的名義混進來的,他對於公輸家的種種事宜能夠對答如流,因此無名才將他放入鬼谷。但此人很快便被我們發現了異常。因為所有自曲阜來到鬼谷的公輸弟子,無不是先在曲阜聯繫上縱橫家弟子,經由他們引薦才來到鬼谷。而此人卻沒有這樣的記錄,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是從何處來的。」

  「但你們知道此人心懷不軌,卻也沒有及時提醒我。」公輸班皺眉道,「今日我的反應但凡慢了半拍,只怕真要命喪那刺客箭下了。」

  「這是鬼谷先生給你的一點懲戒,或是提醒。」儒子離低聲道,「你既然行的是推倒三桓、掌控魯國大權這種九死一生之事,早晚要習慣時刻處在危險中的日子。」

  「你們的鬼谷子考慮問題倒是事無巨細。」公輸班不咸不淡地讚嘆。

  「那麼,對於今日的刺殺一事,你有什麼看法?」儒子離反問,「此人竟也手持疾射弩,難道是墨家的刺客?」

  「他在臨死前留下遺言,說是替墨家報血仇而來。」公輸班面無表情道。

  「難道真是墨家的刺客?」儒子離一愣,「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殺你?墨家又是如何知曉此地秘密的?」

  「你這是兩個問題。」公輸班道,「墨家若是真的要殺我,理由太多了。我仿製墨家的機關術,為了清理門戶,他們該殺我;我在曲阜時極力主推浴血甲,害死墨家不少弟子,為了血債血償,他們該殺我。我最近才知道,墨翟的親密摯友,一個名叫寧吾的宋國落魄貴族之後,在戰場上披著浴血甲戰死了,為了寧吾,墨家也該殺我。」

  「若真是如此,我甚至認為墨家的刺客不是來的太快,而是來得太遲。」儒子離道。

  「但刺客不是來自墨家,我可以肯定,絕對不是。」

  「為何?」儒子離一愣,「所有證據可都指向此事乃是墨家所為。」

  「那你覺得墨家是如何知曉此地秘密的?」公輸班反問。

  這個問題顯然把儒子離問住了。沉思片刻之後,儒子離道:「縱橫家自然會將此人來歷查清楚的。」

  「不必費心了,此人乃是三桓家的刺客。」公輸班斬釘截鐵道。

  「三桓?」儒子離皺眉道,「何以見得?」

  「你們縱橫家的前弟子田齊,不是正在那孟武伯身邊做事麼?」公輸班道,「他既知曉雲夢山的能耐,又知曉我的身世,加上近來公輸家的弟子不斷外逃,不知去向,只需要稍加推測,便能猜出個大概。有這麼大一個內鬼,三桓怎麼可能不懷疑雲夢山?」

  「果然是因為田齊。」儒子離無奈地嘆氣,「如此說來,我推測,大概是田齊讓刺客偽裝成出逃的公輸弟子,告訴他進入雲夢山中的道路,這才被他摸到了鬼谷大門前,並且騙過了無名。」

  「而田齊顯然不會知道,那些公輸弟子是在曲阜秘密蟄伏的縱橫家把關過後才引薦到鬼谷來的。他讓刺客直接來雲夢山谷找我,因此你們才會查不到此人的來歷。」公輸班補充道。

  「好一個三桓,養的刺客也是膽大包天。」儒子離不由感到後背發涼。

  「三桓家刺客的本事,我是有所耳聞的。」公輸班眼裡也流露出幾分敬畏之色,「畢竟是把持魯國多年的老世家了,府上養幾個死忠的刺客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接著,公輸班略帶些嘲諷地笑了笑:「不過,也只有三桓能想出如此惡毒卑劣的招數,讓刺客在事情敗露之時偽裝自己來自墨家,企圖將禍水引向別處。也正是靠著這一套法力詐術,他們才能穩坐魯國第一權臣的寶座。」

  兩人闖過茂密的樹林,最後來到了一處懸崖邊。面前是起伏的群山,群山之後的萬里平原,一整片遼闊天地在兩人面前無邊無際地延伸開來。

  「好一片壯麗河山。」公輸班高聲讚嘆,「若我是一國之君,我也想要親率千軍萬馬,向著天邊不停地征服,再征服,直到所有疆土都臣服在我腳下。」

  「宏偉的志向。只不過,古往今來,還沒有哪位君主能做到這一點,連歷代周天子也沒有做到。」儒子離淡淡回答。

  「正是因為前無古人,這項事業才顯得如此無與倫比。」公輸班笑了笑。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儒子離道。

  「今日我殺了三桓一個刺客,無異於直接暴露了我的所在。明日他便會派三個,五個,十個刺客。先王血脈啊,多麼誘人又危險的身份,三桓絕不會允許我這個威脅游離在他們的控制之外。」公輸班輕聲嘆氣道。

  「若是擔心安全,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鬼谷自然會確保公輸家諸位弟子的安危。」儒子離道。

  「子離兄怎麼又改主意了?你不是一直在催促我向三桓動手麼?」公輸班怪笑道。

  「是啊,今天之前,我的確這麼想。」儒子離坦然承認道,「但今日一番分析下下來,我認為三桓在魯國依然有著不小的力量,絕不是現在的公輸家可以抗衡的。」

  「可繼續留在此地,日後三桓的刺客紛至沓來,鬼谷子先生大概也會想要把我轟走吧?」

  「老師的心思,旁人還是不要妄加猜測了,那也不是你該擔心的事。」儒子離道,「你不是需要時間積蓄實力麼?我們也不逼迫你,你踏實待下去好了。」

  「多謝子離兄的好意,不過,我想我是時候該走了。」

  「走?走去哪?」儒子離一愣。

  「無論去哪,都比困在山中坐以待斃要好。三桓既然已經找上門來,我也該有所應對了。」公輸班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流露出堅定的神色。

  「公輸兄若真的堅定了決心,我也不多加阻攔,眼下倒是有一個合適去處可以推薦給你。」儒子離道,「我們此刻正朝向東方,沿著東邊的大道,一路東行,那兒有一個剛經歷過戰亂的小國,還有一個你的故交。在那裡,也許你能進一步壯大自己的力量——當然,你也可能被你的故交殺死。」

  「我知道你說的是何地了。」公輸班反應過來,神色略顯複雜,「可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何面目前見他……」

  「你自己說的,天地遼闊,想要一直征服到天際盡頭。」儒子離道,「可你若是連昔日並肩作戰的盟友都無法再次團結起來,又拿什麼去談徵伐天下呢?」

  公輸班沉默下來,默默咀嚼著儒子離的話。兩人並肩望向遠方,晚夏的落日正在緩緩墜落,即將沉沒在天際,餘暉卻將廣闊的天地投映成一片血紅,仿佛這萬里江山,都浸染在一片翻滾的鮮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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