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兼愛非攻
2024-10-06 04:13:00
作者: 葉平生
高渠梁戰戰兢兢出了營寨,隨著墨者們的指引進了一處大帳。數十名被挑選出來的俘虜彼此之間不安地對視,回味著方才老兵的話,眼裡都流露出些許絕望的神色。
高渠梁注意到,這些被挑選出來的俘虜都是做過右城軍的隨軍民夫,基本都上過戰場,有過功績,難道這些人遭到了滕軍的猜忌,要將他們拉出來斬首示眾?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通啊?
正是胡思亂想之時,大帳的一角微微掀開,墨子在一眾墨者們的簇擁之下走了進來。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匯集在墨子身上。只見他依然是淡淡地笑著,一副隨和謙遜的模樣,一如他們在戰場上初見墨子時的場景。
彭武生依然站在墨子身旁,目光與高渠梁相對時,還朝他眨了眨眼。這讓高渠梁微微放下心來。不知道為什麼,他認為自己可以信任面前的這些墨家弟子,相信他們與那些靠殺人取樂的貴族絕不是一類人。
「諸位對於今天被請來這裡,想必多少感到了擔心。我知道有人告訴你們,戰爭已結束,你們都要被斬首。」墨子平靜地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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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大帳之內陷入了死寂之中,俘虜們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下一刻墨子大手一揮,大帳外便有無數刀斧手湧進來砍下他們的腦袋。
「你們的擔心其實是毫無必要的。我曾經說過,墨家乃是為天下勞苦子弟而生,墨家的刀劍絕不會對準貧寒的子弟。」墨子嚴肅地說道,「我第一次這麼說時,你們大部分人都不相信這句話,認為自己終究難逃一死。而我也說過,未來總有一天,我會用行動讓你們看到,墨家是怎樣做的。」
高渠梁豎起耳朵聆聽著。
「你們大概也注意到了,今天站在大帳里的諸位,除開是魯國俘虜的身份之外,還有另一個身份。」墨子略微停頓片刻,在確保所有人都在認真聆聽時,才鄭重地說道,「你們都對我滕軍將士有所貢獻。你們都心懷著憐憫和善良,都有著窮苦的出身和樸實的個性,都不是喜好殺戮的兇惡之徒。而身處這亂世之中,這些是何其珍貴的品質?」
高渠梁深吸了一口氣,心跳微微加速。他忽然隱約感知到了即將發生的事,並且為此興奮不已。
「這兩天,你們大概也已經見過了我們的監察官。他們的職責,就是替墨家篩選合適的弟子。」墨子伸手指了指身邊的男人,高渠梁一眼便認出那正是與自己徹夜長談的墨者,「根據他的考察,我們最終在數百名俘虜中選中了你們——站在這大帳中的諸位。我邀請你們來到此處,正是要給你們一個機會,一個加入墨家的機會。」
「加入墨家」四個字一出,大帳內的眾人連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無數道期待的目光一齊落在墨翟身上。
「當然,這並非是強迫,而是邀請,你們當然可以拒絕,並且我向你們保證,即使拒絕,回去之後依然不會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任何俘虜都不會遭受你們所猜測的折磨,這一點,我可以以墨子的身份向諸位起誓。」墨翟環視著眾人,目光與他們一一相對,「而倘若你們願意加入墨家,我也向諸位保證,你們會感受到墨家的尊重、兼愛、平等和包容。根據墨家的需要,你們也許會加入滕軍,也許會成為墨家的工匠,也許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墨者。墨家所能給出的俸祿也許不高,但也足夠滿足溫飽。當時機成熟時,墨家甚至會允許你們回到魯國。墨家在魯國依然活躍,相信有你們的加入,對他們而言也是莫大的幫助……」
墨翟的話還沒有說完,高渠梁已經忍不住想要高呼了。可墨翟的神色卻格外嚴肅,一面揮手示意眾人把話聽完,一面加重了語調說道:「但是,既然加入墨家,便要遵守墨家的準則和規矩,令行禁止,聽從指揮,認可墨家的信條,以墨家的事業為榮耀,並且願意為之做出奉獻。墨家要做的事,在當今的亂世之中,會無比地艱難——你們,真的敢來嗎?」
話音剛落,站在墨翟兩側的墨者們紛紛站直身子挺直胸膛,臉上流露出些許驕傲的神色。
沒有絲毫遲疑或猶豫,大帳之內的三十餘名俘虜,不,現在是准墨家弟子了,齊聲高喊:「我等願意加入墨家,追隨墨子腳步,萬死不辭!」
「很好。」墨翟終於露出了笑容來,一旁的彭武生也露出淡淡的笑,「歡迎你們加入墨家!」
「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兼愛非攻,是為大道。」墨者們齊聲高喊,以墨家獨有的方式,對新晉的墨家弟子們表示了認可。
而沉浸在儀式中的眾人沒有注意到,大帳之外,一道人影匆匆一閃而過。
入夜時,大司空靜坐在案台前,正對著一封空空如也的竹簡,筆下斟酌著用詞。
「墨翟自從來到滕國之後,先是大搞機關術,把墨城建設得有聲有色;接著又通過墨家的教義廣納信徒,甚至把手伸進了軍隊中。嗯,眼下他甚至連俘虜也不放過。」大司空捋著鬍鬚默默回憶著今日在大帳所聽見的內容,「三城的將官都喜歡他,墨家弟子,將士們,包括敵軍俘虜都尊敬他。國都之內道路紛傳,連要驪公主也對他極為看好……」
想到這裡,大司空微微打了個寒噤。他想到墨者併入軍隊後的第一戰,根據事後統計戰果時的報告,在與魯軍進行巷戰時,有墨者作為支柱的隊伍打得順風順水,而沒有墨者的隊伍則死傷慘重。可以說這是一支極富力量的門派,其影響力,或者說是破壞力,直觀上比儒家、公輸家、縱橫家之流來得可怕的多。墨家只不過在滕國發展了數月,便能有如此成就,那假以時日,發展成型的墨家,還有誰可以制衡?
想到這裡,大司空不再猶豫,提筆寫道:「國君親啟,臣有一事相告……」
隨著魯軍全數撤出滕國,率領大軍監視魯軍動向的狐叔介也終於鬆了口氣。
眼下滕軍已經收復了泗水以北的全部國土,並且開始陸續將聚集在南岸的滕國子民遷回北岸。當務之急是立刻著手組織恢復生產,這將會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這場戰爭無疑已經傷及了滕國的元氣,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滕國只能依靠來自宋國的援助。
好在對於當前的滕國而言,北方的威脅在短時間內將不再存在了。根據魯國陸續傳來的消息,三桓一回到曲阜,便遭到了來自昔日政敵們的攻訐與彈劾,指責此次南征空耗國力而一無所得。而慘重的傷亡也令民間生出了許多不滿的聲音。面對洶湧的攻擊,連一向暗弱無能的國君都難得地硬氣了一回,連番下令讓三桓對魯國子民做出解釋。而三桓則集體陷入沉默當中,似乎打定主意對雪片般飛來的責問視而不見。
魯國的混亂局勢也通過曲阜墨家的情報網得到了證實。高石子在報告裡激動地寫道,曲阜墨家的活動近來越發順手,有無數下層子弟慕名前來投奔,而往日處處針對曲阜幫的武卒們也無力再與他們抗衡。
唯一令高石子等人感到不安的是,曲阜城內的公輸家近來似乎多有異動,時常有來路不明的神秘黑袍人士在公輸工坊附近活動,此外每隔幾日便流出工匠連夜逃離公輸家的消息。眼下三桓慘敗而歸,自然也不好對公輸家施壓太過,因此近幾日逃離公輸家的工匠人數飛速攀升,但高石子卻查不出這些工匠最終都去往了何處。
這些情報源源不斷送往滕國的同時,墨翟也終於踏上了返回墨城的旅途。隨著戰爭塵埃落定,邊境三城終於完成了自己在整場戰爭中的使命。國君特別有命,讓三城將士開回國都,接收萬民的祝福和國君的賞賜。
早在領兵返回的半途中,國君的命令便到了吳子桓手中。國君決定正式將吳子桓本部兵馬獨立編練成軍,旗號就命名為「右城軍」,以紀念這支部隊在魯國南侵期間的英勇戰鬥。吳子桓是自然的軍事主官,而墨翟則以少司空的身份擔任右城軍的副官。國君最終認可了墨家在軍隊中發展墨者的行為,但卻加了一條限制:暫時只以在右城軍中的發展為主,其餘各部暫不允許發展墨者。
此條限制一出,一開始眾將還感到憂心不已,認為這是國君對墨家不信任的表現。但很快國君的第二道命令打消了這種擔憂。國君的第二道命令正是,將右城軍調離邊塞,駐守王城,地位與內廷守備軍相當。這個調動非同小可,相當於國君正式認可,右城軍是為滕國全部兵馬中一等一的精銳部隊。
一時之間,右城軍在滕國的風頭無出其右。
而就在一片歡慶的氣氛中,墨翟卻在進入都城之前,收到了公尚過傳遞來的密報。
「在下無能,辜負了墨子信任。國君知悉了浴血甲的秘密,眼下將所繳獲的上百具浴血甲盡數儲藏在宮殿中,嚴加看護,似有仿製之意。」
墨翟默默讀完,眼前掠過浴血甲發威時的一幕幕,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寧吾戰死時的那一幕。
「已經犯過的錯,總是一遍又一遍地重現。」墨翟在心裡說,「公輸班,你真是釋放出了一隻怪物。」
仿佛是為了回應墨翟的心事,同一時刻,遙遠的雲夢山中,公輸班檢閱著已經打造成型的數十具浴血甲,心下忽然感到一陣不安。
近來雲夢山中的縱橫家已經開始逐漸停止為公輸家提供生產浴血甲所需的原材料。儒子離正在以無聲的行動,催促公輸班儘快做出一些讓縱橫家能夠繼續信任公輸班能力的行動,而不是一昧縮在山中不斷地製造鐵甲。
在儒子離看來,眼下剛剛慘敗歸來的三桓無疑是最虛弱的時候,此時公輸班倘若率領浴血甲秘密潛入曲阜,而後向魯國子民宣布他作為先王血脈的身份,無疑能收穫一呼百應的奇效。這時推倒三桓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
「縱橫家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天真了?還是說他們一直以來便是如此天真?」公輸班冷笑著嘲諷道,公輸常跟在身後默默聆聽,「三桓的狡詐和姦邪,我看縱橫家是還沒有一個清醒的認知。他們向來善於偽裝,知道什麼時候該以退為進。今日三桓對於舉國文武的洶湧攻擊無動於衷,絕不是出於畏懼。他們若是真的畏懼這些聲音,此時早已經將造謠生事者抓起來處斬了。」
「可,倘若如此,國君和反對三桓的公卿豈不會更加憤怒?」身後公輸常提出了疑問。
公輸班回身看了公輸常一眼,眼神中略帶幾分憐憫:「你跟了我時間也不算短了,可長進實在慢了些。國君和公卿的憤怒,對三桓來說算得了什麼?你可知道兵權都掌握在誰手裡?你可知道之前出兵魯國,只需三桓一聲令下,全國兵馬盡數雲集曲阜,而其餘公卿連個屁也放不出來?」
「家主教訓的是,在下受教了。」公輸常默默垂下頭。
「那麼,三桓此時的隱忍,是在等什麼呢?」少頃,公輸常又開口問道。
「三桓等待誰先按捺不住,試圖跳到他們的屠刀底下。」公輸班似乎正等著公輸常如此發問,「只要有一個跳出來,三桓只需要手起刀落,將他連根剷除,舉國上下便再不敢有質疑的聲音了。」
說著,公輸班忽地發出幾聲極盡嘲諷的笑聲:「公輸常,你信不信,這會國君也許正在物色一個新的代理人,哄騙他站出來匡正君位,哄騙他為國君效命?」
「就像……昔日的公輸家?」公輸常反應過來,渾身不由一顫。
「我相信三桓此刻已經磨好了屠刀,就等著那一刻到來。而反對者被三桓滿門抄斬的那一天,國君一樣連一個屁都不會放的。」公輸班冷冷道,目光移向面前排列整齊的數十具浴血甲,「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將基礎立足於全新的公輸家,立足於公輸家的鍛造技術。我們不能依靠任何外人,也不能信任任何外人!」
公輸常卻面帶些許猶豫之色。
「可……雲夢山縱橫家,一直在對我們鼎力相助……」
「那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你扶持我,有朝一日我回報你,就是如此簡單。」公輸班簡潔地回答,接著便快步朝前走去,似乎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公輸常仍在原地若有所思。公輸班獨自走出幾步,心裡再度感到一陣發顫,某種不安的預感越來越濃。
就在此時,公輸常猛地抬頭,卻見一道黑影不知從何處猛衝出來,朝公輸班的背影飛射而去,連忙大聲喊道:「家主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