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大戰之後

2024-10-06 04:12:57 作者: 葉平生

  國君與狐叔介整隊出城之際,宋國的大隊兵馬已經在都城腳下列隊完畢了。他們也無意對撤退中的魯軍窮追猛打,今夜魯軍雖然損失慘重,但卻並未完全崩潰,若真將他們逼到走投無路,這剩餘的數萬魯軍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眼下滕軍顯然無力發起追擊,宋國也無意提滕國出頭做這個冤大頭,這原本就並非是他們的戰爭。

  國君來到宋軍陣前,只見一名儀表堂堂的宋軍青年將領朝國君迎了上來,略一行禮,儀態得體大方。

  此人正是如今宋國國君的幼子子杵臼,國君早年向宋國國君賀壽時,曾在商丘宮殿中見過他,只是那時的杵臼還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如今竟然已經成為可以獨當一面、領兵出征的將領了。

  「父親見滕國有難,便令我領兵來援。臨行之前,父親曾對我叮囑,滕國是宋國多年來的盟友,這份情誼他會一代一代傳遞下去。而盟友有難,決不可見死不救。」

  「感念宋國鼎力支援,我代滕國子民謝過諸位了。」國君也客氣地回話。場面話雖是如此,可實際情況兩人彼此都心知肚明。滕軍耗盡了國力和軍力,將魯軍抵擋在泗水以北一月之久,此時無論是滕軍還是魯軍都已是強弩之末。這時對宋國而言便正是絕佳的出兵時機。根據近來的探馬回報顯示,宋國大軍在滕國邊境整頓已久,但卻遲遲未見行動。他們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戰機,不然何以解釋今夜宋軍竟出現得如此恰到好處?

  

  「子大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喚。原來是要驪熱情地迎上前來,看上去與子杵臼相識已久了。

  「要驪公主。」子杵臼雙眼一亮,似乎也頗為驚喜,極為純屬地牽起要驪的雙手,「自商丘一別,你我也有數年未見了。你……你出落得越加貌美啦。」

  「子大將軍也是儀表堂堂,都已經一軍之將啦。」要驪笑了笑,默默抽出了雙手,「今夜若不是你們出手援助,我滕國將士還不知要死傷多少呢。」

  「滕國的將士也非常英勇啊。」子杵臼的言辭忽然有些磕磕巴巴,「我軍不過是行舉手之勞罷了。另外,也別叫什麼大將軍了,聽著多生分?」

  「好了,野外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隨我去大帳一敘。」國君平靜地說道,目光在要驪與子杵臼身上停留了片刻,「都城內廷今夜遭了兵災,死傷枕藉,我就不拿出來獻醜了。」

  「長兄客氣了。」子杵臼微微漲紅了臉,隨著國君一同朝大帳走去,目光卻不住地回頭朝要驪張望。

  一旁的狐叔介默默將一切看在眼裡,內心不由為遠方的墨翟捏了把汗。

  遠處忽然又有探馬來報,稱魯軍北撤途中,忽然遭到一支滕軍小股兵馬的襲擊,魯軍無心與其作戰,只是將其驅逐。眼下這支部隊已經穿過了魯軍的封鎖,朝泗水北岸趕來。看旗號,似乎是邊境三城中右城軍的旗號。而狐叔介早已通過戰報知悉,這支部隊正是由吳子桓和墨翟共同指揮的。想必他們是通過某種途徑知曉了今夜的危機,因而星夜兼程前來救援,恰好趕上了魯軍大舉退兵的一幕。

  「你是說,墨子回來了?」要驪雙眼一亮,也不顧身後子杵臼如何一步三回頭,興奮地對探馬追問道。

  「這……來的既然是右城軍,想必墨子也在其中吧?」探馬一時也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這支兵馬在北岸停留了片刻,在確認都城平安無事之後,又率部北返了。」

  「又回去了?」要驪微微一愣,「可……為何?」

  「右城軍派來的信使說,邊境三城的使命尚未完成,魯軍徹底退出滕國之前,他們要繼續堅守城池,直到國君召他們來見。」

  「這個墨子……真是古板。」要驪微微噘嘴,似乎有些不開心。人都到了北岸,甚至都不願先留宿修整一夜再回去麼?南岸就沒有他在意和想見的人了麼?

  就在此時,探馬忽然從身後摸出一個包裹,對狐叔介和要驪說道:「這個,是右城軍信使交給我的。裡邊有一份軍情報告是給老將軍你的,另一份……」

  探馬將沉甸甸的包裹遞給要驪,「這一份是給公主的。」

  「給我的?」要驪一愣,伸手接過來。打開一看,躍入眼帘的是一封簡訊,字跡一看便是出自墨翟的手筆,字跡鏗鏘有力:「要驪姑娘親啟。前日敵情不明,尚不敢做樂觀的預計。眼下敵軍已呈現疲憊之態,在下終於可以自信地告訴要驪姑娘,我這裡一切平安。與姑娘的冬日踏雪之約,想來可以成行了。深陷敵陣之中,有時閒來無事,做出改良疾射弩,配適姑娘。」

  果真是簡潔直白的一封信,符合要驪心目中「木頭」的評價。要驪接著打開了信件下的木盒。裡邊竟然是一張縮小後的疾射弩,不過巴掌大小,做功極為精巧,看起來很是花費了一番心思。

  「木頭果然是木頭,哪裡有許久未見時送人兵器的?」要驪哭笑不得地抱怨。可雖然嘴上這麼說,她依然小心翼翼地將特製的疾射弩收好,目光看向掩蓋在夜色下的泗水北岸,仿佛已經跨過茫茫夜色,與墨翟目光相對。

  「嗯……看來也不必太過擔憂了。」一旁的狐叔介微微鬆了口氣。

  隨著越來越多的消息從南方傳來,魯軍即將北歸的消息被反覆確認,最後終於被半信半疑的將士們所認定。眼下魯軍正在沿途的城池一面休整前進,一面召回分布在各處的兵馬。得知此消息後,左城將士們無不歡呼雀躍,一時間小小的城池顯得熱鬧非凡,將士們彼此相擁,幾近喜極而泣。在戰爭開始之前,他們沒人敢想像滕國能夠在這場進攻下生存下來,更不敢奢望自己能活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因此當魯軍宣布撤軍的消息傳來時,將士們一時間甚至感到不可置信。

  而當最初的茫然震驚褪去之後,取而代之的便是巨大的興奮。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們苦戰月余,不知犧牲了多少同袍,不知見過了多少生離死別。

  但三城將官和墨翟心中都清楚,最危險的時刻還未過去。魯軍只要還在滕國境內停留,就不能否定他們整頓兵馬捲土重來的可能。何況沒人知道三桓會不會在惱羞成怒之下率軍繼續攻打三城泄憤,因此在最初的放縱歡慶之後,三城將官即刻開始組織將士們繼續鞏固城防,以防備魯軍可能到來的報復。

  不過另眾人感到安心的是,泗水南岸的形勢正快速穩定下來。支援的宋軍帶來了大量糧食援助,同時大軍在墨家的幫助下搭建起了無數浮橋。眼下狐叔介正在整頓兵馬,先鋒部隊數千人已經登上北岸,緊跟在魯軍主力屁股後頭,逐次收復泗水北岸的滕國城池,直到將魯軍全軍禮送出境。而面對滿目瘡痍的滕國城池,狐叔介知道接下來還有無數的重建工作需要頭疼。

  開戰後的第四十天,魯軍沿著來時的道路緩緩北歸。與四十天前一樣,魯軍返回的道路依然是自三城之間的道路通過。魯國境內也派出了大股兵力策應主力北返。左城守軍頓時屏息凝神,全軍都提高了警惕,隨時防備魯軍的突襲。至於主動向魯軍進攻的建議都被老將官一一否決了,這些建議無一例外都來自大司空的授意,他似乎對於干預老將官的指揮有著強烈的興趣,因此兩人的矛盾也越來越深。大司空無疑是希望滕軍能再給魯軍放一把血,好讓魯國徹底放棄南侵滕國的企圖,但在老將官看來這無疑是大司空想借將士們的性命向國君邀功的舉動,既然戰爭已經進入尾聲,老將官自然也不願意節外生枝。

  顯然,對面的魯軍也抱有同樣的想法。在穿過邊境時 ,魯軍除了派出少量部隊監視左城守軍動向之外,再也沒有更多的軍事行動。回想四十天前魯軍圍攻三城時的意氣風發,簡直像是兩支軍隊。

  因此,在兩軍共同的默契下,左城並未爆發戰事。

  但令包括墨翟在內的無數滕軍將士心有不忍的是,魯國此行劫掠的滕國大批財物、俘虜及丁口,都裹挾在大軍中,被魯軍帶去了魯國。左城將士無力將他們安全救出,而無論是三城將領還是率領大軍在其後緩緩北上的狐叔介,對此都並未表示過多的反應。墨翟知道,他們所表現出的所有忠誠、勇敢和無畏,都不過是在向國君盡忠罷了,草芥一般的平民從來不是他們在意的對象。真正會為此感到哀傷的大概只有墨翟身邊這些同樣出身貧寒的普通士兵了。

  不過,與之相對的是,滕國也並未釋放軍中的魯軍俘虜。魯軍大隊人馬經過三城時,魯軍的俘虜們也在關押他們的營寨中默默聆聽著魯軍的腳步聲。對於他們來說,若無意外,他們此生大概不會有機會能再回到家鄉了。

  高渠梁也在憂心忡忡的俘虜們中間,默默往胳膊上塗抹著藥膏。在之前對魯軍的幾次反擊作戰中,他都以民夫的身份參與了戰鬥,甚至還拼死搶回了一名中箭倒地的墨者,混戰之中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自己也中了一箭。從戰場上退回來後,立即有軍醫為高渠梁包紮了傷口。而那名墨者一直在尋找高渠梁的蹤跡,最後他如願以償地找到了,並且當面對高渠梁表達了謝意——這是在任何一國的兵馬中都難以尋覓到的善意。緊接著又有高渠梁完全不認識的墨者跑來與高渠梁談心,聊他的家世背景,童年吃過哪些苦,都遭到過貴族的哪些欺壓……而這名墨者的經歷居然與高渠梁極為相近,這副嘮家常的姿態最終讓高渠梁對他敞開了心扉,一度聊到兩人皆痛哭流涕……

  高渠梁隱隱感知到,墨家領導下的這支右城軍,似乎與他見過的任何一支軍隊都不太一樣,並且這種想法絕不只是他一人。

  隨著魯軍龐大的隊列漸漸離左城越來越遠,俘虜們終於確認,魯軍不會為了他們前來攻打左城了。有經驗豐富的老兵忽然在人群中大聲嚎哭起來。旁人好奇地前去寬慰,卻聽那老兵一面嚎哭不止,一面高聲嘶吼道:「你們一個個,死到臨頭,還渾然不知麼?」

  原來,老兵深諳各國對待戰俘的態度——戰爭結束之前作為可消耗的炮灰拉去任意送死,戰爭結束之後則作為泄憤的對象而進行凌辱乃至坑殺。老兵近來發現那些墨者們時常陪著墨子和吳子桓前來視察戰俘,並不時對著他們指指點點,老兵立刻推測出,他們這是要開始殺俘虜了!

  此話一出,周遭無不譁然。無數原本就對命運憂心不已的俘虜甚至隨著老兵一同嚎哭起來。難聽的哭喊聲此起彼伏,叫高渠梁聽著一陣心煩意亂。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是如何,雖然從內心來說,他不相信墨者真的會對俘虜做出殘殺之事,可老兵上陣多年的戰場經驗無疑是不容忽視的。兩相矛盾之下,高渠梁的心情越發低落。

  正是心緒複雜之際,營寨大門驟然敞開。十數名墨者大踏步走進門來,立在俘虜們面前,面無表情地掃視眾人一圈。高渠梁忽然感到一陣心慌,下意識朝人堆離縮了縮。沒等他將自己藏好,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呼喊:「高渠梁,出來!」

  說話的正是之前自己捨命救下過的一名墨者,高渠梁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彭武生。高渠梁記得他最初是跟隨在墨子身邊的貼身護衛,後來不知怎麼被分配去了右城軍中,做了一名軍官。

  「說的就是你,別愣著了。」彭武生咧嘴一笑,朝高渠梁大大方方地招手。高渠梁猶猶豫豫地起身,俘虜們又是一陣譁然。接著,其餘墨者們也各自喊起了不同俘虜的名字。最後,他們一共點出了近三十人,包括高渠梁在內,將這些人一併帶出了營寨。

  隨著營寨大門「砰」一聲閉合,面面相覷的數百俘虜們頓時陷入了更深的惶恐之中。

  「等著看好了,以後你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那老兵此時又絕望地低語道。於是嚎哭之聲又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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