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陰雲退散
2024-10-06 04:12:54
作者: 葉平生
「繼續投石!」墨家弟子們興奮地高呼著。江面上的浮橋在鸞鳥往返不斷的攻擊下正逐一被擊毀,漆黑的江面上不知有多少魯軍在涉水前行,而眼下正值河水高漲的雨季,胡亂之中又不知有多少魯軍溺亡。
但在魯軍軍官們不顧一切地前進命令下,還是有越來越多的魯軍部隊在浮橋被擊毀之前踏上了南岸。大批魯軍步兵在南岸整隊集結,一部向著國都的方向攻擊前進,一部則繼續跟隨第一批渡河部隊的腳步進攻南岸滕軍。
但魯軍預計中主力渡河無疑是大打看折扣。隨著最後一座浮橋被鸞鳥摧毀,魯軍徹底失去了渡河能力。而直到此時,順利渡河的魯軍總數也不過一萬,並且和滕軍一樣處在各自為戰的境地中。而江水中還不知道有多少魯軍在掙扎呼救,這無疑進一步動搖著魯軍的軍心。
「繼續上浮橋!」孟武伯冷冷下令。今夜他賭上了魯國的國運,無論如何也要取勝,只要能殲滅滕軍,這一趟出征便不算慘敗。如若魯軍被滕軍擊潰,則三桓在魯國的地位無疑將岌岌可危。
為了家族的命運,孟武伯也絕不允許此戰戰敗!
更多的浮橋機關被推到岸邊,巨大的機關再度披荊斬棘而來,而隨著浮橋起落,仍在江水中掙扎的魯軍有不少被活生生砸死。南北兩難的魯軍看著不由一陣心寒。
但高高在上的將官們和高貴的三桓不會在意這些,田齊也不會在意,他們聽不見無數無辜子民在戰火中痛苦的哀嚎,他們被不可示人的野心和對權力的無限狂熱懵逼了雙眼,這份狂熱驅使著魯軍不斷下達一道又一道相同的指令:不惜一切代價,繼續向南岸攻擊!
「魯軍這是瘋了麼……」備受震驚的反倒是半空中的墨家弟子們。他們反倒對那些被無情吞噬在江水中的魯軍士兵趕到深切的同情。
不過,同情歸同情,只要還沒有放下武器,魯軍就是滕國的敵人,戰爭就還沒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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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軍分散,二隊向北岸大營攻擊!」領頭的鸞鳥下令道。半空中的鸞鳥大隊頓時一分為二,一部繼續攻擊江面上的浮橋,一部則朝著北岸密密麻麻的魯軍方陣襲去。
「怪鳥過江了!」有魯軍士兵驚慌失措地大喊,無數魯軍士兵齊刷刷地抬頭看去。當看見那些飛馳而過的黑影在他們頭頂發出刺耳的呼嘯聲時,一部分魯軍士兵的士氣再也無法維持,紛紛丟盔棄甲朝後方逃去。混亂之中有將官接連斬殺數人,勉強維持住了陣型,但已然有成百上千的魯軍開始出現潰敗跡象,有的方陣甚至由軍官帶頭,領著整個方陣的魯軍一起後撤。
「南岸!南岸是關鍵!」孟武伯在心中焦急地想。此時南岸的魯軍依然在維持攻勢,孟武伯知道,滕軍此時正處在與魯軍不相上下的混亂之中,今夜這場戰鬥只看誰能吊住這最後一口氣,誰先泄了氣誰便要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就在孟武伯壓下一切賭注,期望南岸魯軍能控制戰場局勢時,南岸卻驟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聲,聲勢之大 ,叫江對岸的魯軍也不由一愣。
「又怎麼了?」孟武伯一驚,雙手死死握住圍欄,臉色猙獰可怖,仿佛妖魔。
南岸的山坡之上,成千上萬燃燒的火把自山脊之上浮現。黑夜中不知從何處竄出了一支建制完整的兵馬,身披黑色鐵甲,長槍如林,無數黑色的旗幟上下翻飛,如同一片翻滾的海洋。
「那是哪裡來的兵馬?」孟武伯震驚地大喊。看這支兵馬的旗號和軍容,絕非是叫花子一樣的滕國士兵可以比肩的。
「大人!」滿臉血污的探馬驚慌失措地衝上塔樓,帶著哭腔大喊,「宋國……宋國出兵了!我軍擋不住,我軍擋不住!」
山坡之上,列隊嚴整的宋國步兵整齊地向著山坡下陣型混亂的魯軍發起攻擊。而終於得以喘息的滕軍各部此時也立即重新整隊,試圖恢復戰鬥力。宋國的步兵方陣躍過筋疲力盡的滕軍,同時也接過了滕軍的陣地。戰場的主動權在此刻徹底倒向了滕國一方,在艱難作戰近一月之後,滕國背靠的盟友宋國終於派出了支援的兵馬。
孟武伯只感到大腦「嗡」的一聲炸裂開,雙眼一黑, 幾乎仰面栽倒在地。
一雙手有力地攙扶住了孟武伯。待他好不容易恢復了視線,這才看見田齊失望的眼神。
孟武伯甩開田齊,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目光看向對岸。對宋國參戰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魯軍,此刻終於抵擋不住來自天空和地面的雙重打擊,徹底陷入了崩潰之中,無論軍官們如何竭力維持軍紀也無濟於事了。趁著江面上還有最後幾座未被摧毀的浮橋,南岸的上萬魯軍不顧一切地朝浮橋湧起。混亂中魯軍彼此踩踏碾壓,不知有多少人被吞沒在潰退的洪流中,又有多少人消失在奔涌的江水裡。
而更多來不及通過浮橋撤退的魯軍則成群結隊地匍匐在地,向著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的宋國部隊投降。
魯軍在今夜一戰中壓上了全部賭注,在此刻一下輸了個乾淨。
「此戰我軍已敗,大人,退兵吧。」田齊按住孟武伯的肩膀,「只要大人不死,大局尚有可為。」
孟武伯面色蒼白,面有疲憊之色,一瞬間像是老了十歲,再也不復大軍渡江之時的意氣風發。今夜的轉變來得太快,他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滕國……為什麼,為什麼……」孟武伯猛然仰頭直至蒼天,「難道是上天不庇佑我魯國嗎!」
田齊朝一旁茫然失措的侍衛們揮手,侍衛們立即將神志不清的孟武伯拖下高塔。
在被侍衛們攙扶著上戰車時,孟武伯終於微微回過神來,將隨身的令牌拋給了圍繞在身邊的將軍們。
「傳我令,撤兵,我們回魯國。」他疲倦地說,聲音蒼老得像是一聲長嘆。
「大人,為何宋軍今夜會出現在此?」眾將面帶不忿之色,「那楚國不是與我有過約定,南北對進,共同擊破宋國滕國……如今我軍慘敗,楚軍何在?背信棄義之人,竟然還能妄談所謂關東諸侯之霸主麼?」
孟武伯麻木地聽完將軍的怒罵,頹然地擺了擺手。
「你以為人家是我們的棋子,殊不知你我皆在他人的棋盤之中,世事難料啊……」
成千上萬的魯軍滾滾而過,向著北方奔逃。而為了防止滕軍與宋軍的追擊,公輸家弟子在魯軍將官的授意下,不等全部魯軍度過泗水,便提早收起了浮橋機關。一時間泗水南岸儘是被拋棄魯軍所發出的痛罵之聲。更有甚者乾脆拋下兵刃和盔甲,涉水試圖游到對岸去。
從一月之前的不可一世,到如今的狼狽逃竄,對魯軍將士們而言,一切恍如一場不真切的幻夢。數萬魯軍來了又走,看上去一切只不過是又回到了原點。可這期間,滕國又有多少無辜子民慘遭屠戮,魯國又有多少將士戰死他鄉,不知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多少父母失去了孩子。
鸞鳥在半空中做了最後一次盤旋偵查,確認魯軍的確在進行大規模退兵,而並非是出自詐降,這才放心地返程。
而在返程途中,墨家弟子們也不再像方才那般興奮。慘烈的傷亡和戰亂的傷痛,無疑也令他們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魯軍真的退兵了?」在得到一批又一批探馬的反覆確認之後,狐叔介終於鬆了一口氣。只是不等他感到興奮,巨大的疲倦先占據了他的全身。老將軍的雙腿一軟,險些摔倒在地,幸而有將士們的攙扶,他才不至於在眾人面前出醜。
「老將軍!」將士們擔憂地喊。
「我沒事。」狐叔介擺擺手,拒絕侍衛的攙扶,艱難地站直身子。
「到底是上了年紀,叫你們這些後輩看笑話了……」狐叔介疲憊地笑了笑。長時間高度緊張的備戰和作戰指揮,也叫這個戎馬一生的老將感到了力不從心。
國都的局勢終於在狐叔介的全力指揮下得到了控制。他調集了手邊能找到的每一個士兵投入到對浴血甲的絞殺之中,而從內廷殺出血路的國君甚至一度身先士卒與浴血甲武士搏鬥。滕國歷代先輩的血脈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延續,在國君的親自率領之下,無數滕軍將士無不士氣高漲,即使面對殺人如麻的浴血甲武士也毫無畏懼,前赴後繼地朝他們的方陣發起衝擊。而被成百上千的滕軍團團圍困的浴血甲武士則陷入苦戰之中,撤退無門,最終被源源不斷趕來的滕軍逼退到角落裡,在數百張疾射弩的整齊射擊之下紛紛殞命。
這倒是在無形中驗證了田齊的測試:浴血甲唯有在面對無數疾射弩齊射之時才有可能被破開防禦。這一句對浴血甲防禦性能的自信判斷,竟然在今夜成為了宣告浴血甲武士團覆滅的蓋棺定論,也不知是天意如此,還是世事無常了。
戰鬥結束之後,國君來到狐叔介設在外城的臨時大帳,來看望日夜操勞而深感疲憊的老將軍,順便看望負傷而昏迷的公尚過。恰逢此時公尚過從昏迷中清醒,眼見國君出現在面前,便立即意識倒,城內的浴血甲武士想必已經被殲滅了。
一絲警覺在公尚過心底划過。他不顧自己的傷勢,堅持坐起身,似乎是有話要說。
「國君可是已經繳獲了魯國的那一批浴血甲?」公尚過忍著劇痛說道。
「浴血甲?」國君微微皺眉。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奇怪的名字。
「此鐵甲乃是不祥之物,沾惹之人無不下場悽慘。在下斗膽進言,還望國君立刻將這一批浴血甲銷毀,終結它身上的厄運。」公尚過嚴肅地說道。
國君面無表情地聽完,站起身來,在大帳內緩緩踱步,而後忽然反身問道:「你們是不是已經在私下裡研製過浴血甲?」
公尚過心底微微一驚。他的確曾在墨城主持過對浴血甲的復原,但因為工藝過於複雜,並且草創的墨城諸事繁雜,這才被他擱置下來。
「我還聽聞,前些時日戰死的那個寧吾,就曾在戰場上披掛此甲?」國君繼續問道,眼底蒙上了一層令公尚過心底發寒的冷意。
公尚過及墨翟在寫給後方的軍情報告中從未詳細提及此事,這是他們兩人共同的默契。依照墨翟的意見,浴血甲的秘密最好永遠不要流傳出去。可國君依然知曉了此事,想必邊境三城兵馬中也有國君的暗探。
「今夜那些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神鳥,也是你們墨家的手筆吧?」國君最後如此問道。這下不需要如何細細品味國君話里的深意,大帳內的眾人無不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寒意。公尚過注意到國君甚至用上了「你們墨家」這樣生硬的形容,毫無疑問,國君對於墨家隱瞞秘密的做法深感不滿。
「國君明鑑,墨子及墨家全體弟子,無不有感於國君的恩情,對國君也絕對忠誠。」公尚過連忙說道,額頭不由微微冒汗。
帳內一片寂靜。狐叔介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化解僵局,只得站在後頭干著急。
「為何要向我道歉呢?」良久,居然是國君先打破了沉默,淡淡一笑,「墨家對我滕國是有功的。若不是墨子,滕國能否擋住魯軍的攻勢,還在未知之數呢。」
國君說罷,事宜公尚過無需多言,讓他安心休養。
「等你們的墨子回來了,我還要為他大擺慶功宴。你先好好養傷,我會差人送來最好的藥品。」國君說著便要往帳外走去,狐叔介連忙讓開道路。而病床上的公尚過暗暗咬牙,對著國君的背影說道:「國君,那浴血甲……」
「此事到此為止,無需你多操心。」國君頭也不回,掀開帘子,消失在侍衛們的簇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