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亂世求生

2024-10-06 04:12:20 作者: 葉平生

  高渠梁小心翼翼地探頭,只一瞬間,無數黑影飛射過來,他連忙匍匐在城垛後邊,甚至不等看清黑影是什麼。

  高渠梁沒必要看清楚那黑影是什麼,因為那毫不意外是城外滕軍所發射的弩箭。高渠梁從來沒見過射速與殺傷力如此可怕的弩箭,方才一名同袍只不過是露了半隻胳膊在城垛外邊,轉眼被一發弩箭貫穿。同伴哀嚎一聲去查看傷口,腦袋也離開了城垛,緊接著又被一發弩箭射穿了腦門。一旁的高渠梁只慢了半拍,他本想提醒同伴注意隱蔽,但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同伴溫熱的血液和腦漿迎面灑了他一臉。

  高渠梁呆呆地摸著臉上流淌的黏糊糊的血漿,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將官在他面前大聲呵斥,讓他抬起地上的滾木去砸城牆下的滕軍,可高渠梁掙扎著抬了抬手,發現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了。

  整道城牆上到處是和高渠梁一樣瀕臨崩潰的魯軍,他們躺在遍地灑落的斷肢和血污之中瑟瑟發抖,而經驗豐富並且敢於作戰的老兵早在滕國的第一輪齊射中便已損失殆盡。高渠梁親眼看著他們神色輕鬆地舉起弓箭和滾木,等著滕軍進入射程,而守城將官早在看見滕軍的攻城規模時便發出了輕蔑的笑聲:「滕軍是當我魯國無人了麼?派這麼點兵馬就敢來攻城?將士們隨我來,讓這幫滕國的叫花子見識見識魯國的軍威!」

  但現實情況很快擊碎了魯軍將官的自信。沒等滕軍攻城部隊進入魯軍射程,來自滕軍的弩箭齊射轉瞬之間已經覆蓋了城頭,無數烏壓壓的弩箭如同烏鴉歸巢,城頭的數十名魯軍一眨眼便消失在一片黑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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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渠梁和他的同鄉們原本是被將官部署在二線的補充兵,城頭的守軍打光了才會輪到他們上去,但那也不過存在於理論上,自開戰以來高渠梁還從未面臨過親臨一線的情況,結果這一次不幸被他輪上了。

  高渠梁只聽見城外傳來一陣北風呼嘯般的蜂鳴聲,緊接著城頭像是下雨一般砸落下一具又一具屍體。高渠梁抬眼看過去,只見每一名武卒身上都扎著至少三五支弩箭,有的甚至已經被箭矢射得面目全非。更可怕的是有的武卒身中數箭後一時半會卻並未氣絕,劇烈的痛苦讓他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渾身發癲似的抽搐著,目光朝著高渠梁這邊看過來,眼神中似乎滿是乞求。

  乞求什麼呢?高渠梁除了恐懼和同情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但那傷兵的痛苦並未延續太久。一名手持大刀的魯軍壯漢氣勢洶洶走上前來,低頭查看了一番傷兵的傷勢,重重嘆了口氣,低聲道了句「兄弟對不住了」,接著手起刀落,斬下了傷兵的腦袋。

  高渠梁認得那壯漢。壯漢是軍中的補刀隊,對於那些傷勢過重已然無法救治的士兵,補刀隊會給他們一個痛快的死法,好讓他們少遭些罪。

  那傷兵的頭顱咕嚕嚕地滾動著,不知怎麼竟滾到了高渠梁面前,眼裡仍殘留著那一絲絲乞求,呆呆地看著高渠梁。高渠梁心頭髮顫,不由得挪過目光,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高渠梁原本是曲阜城郊一名老實本分的農戶,去歲家裡糟了蝗災,收成不好,十里八鄉不知餓死了多少人。恰逢此時,國君有令,徵召青壯男子入伍。高渠梁和幾個同鄉走投無路,聚在一起一合計,聽領頭的同鄉說,到哪不是混口飯吃?這才結伴投了軍。

  一進軍伍,高渠梁才知道,原來國君要對南邊的滕國用兵了,這才四處徵集青壯。高渠梁痴長了二十餘年,從未離開過曲阜,甚至都沒聽聞過南邊有一個小小滕國,千里之外的陌生國度對他來說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但高渠梁本能地感到將官們的動員演說中有諸多自相矛盾之處。他們一面宣稱滕國國弱民貧,軍隊不堪一擊,不足為懼;一面又許諾,一旦攻破滕國城池,城中有大把的錢財糧草供將士們揮霍。高渠梁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將官們也一向認為這幫不通文墨的鄉野村夫好糊弄,但他高渠梁畢竟不是真正的傻子,這裡頭是不是藏著貓膩,他還是聽得出來的。

  「我這心裡實在是不踏實,咱們要不還是別去了。」出征前的夜裡,高渠梁拉著同鄉們勸道。隨著開拔的日子越來越近,魯軍中每天都有被強征來的青壯悄悄逃離隊伍,高渠梁認為趁著這會逃離軍營是不會引起軍官們的注意的。

  但同鄉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高渠梁。因為軍官們曾向這些貧寒子弟許諾,一旦在戰場上累積了軍功,便可以獲得國君的賞賜,甚至還能得到肥沃的農田。同鄉們過了一輩子苦日子,自然盼著這樣千載難逢的機遇,上了戰場拼一把,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就到手了。

  可高渠梁打心底里不信任那幫口若懸河的軍官。那些軍官大多是貴族出身,和高渠梁他們這些出身低賤的平民相距甚遠。高渠梁知道軍官們從來瞧不起賤民,恰好,他高渠梁也看不慣那幫終日作威作福的軍官。無論底層百姓如何遭遇天災人禍,軍官們從來不會擔心餓肚子。而這些從來沒有體會過餓肚子滋味的軍官,真的會替他們這些底層賤民爭取軍功麼?高渠梁心裡直犯嘀咕。

  「你總是想的太多,你說咱們到哪不是混口飯吃?」同鄉一再用這句話寬慰高渠梁,看上去對這場南征興致勃勃。高渠梁無可奈何,何況回去也是為家裡增添負擔,於是只能硬著頭皮隨軍南下。

  結果大軍在滕國邊境便遭遇了挫折。魯軍幾番攻城失利,每日都有源源不斷的傷兵被運送到後方。高渠梁注意到那些傷兵大多都是箭傷,並且絕大多數都活不過一個晚上。高渠梁整夜都能聽見他們垂死的嗚咽聲,直到天明之時 ,滿營的傷兵才沒了聲音。

  前線的慘狀讓高渠梁和他的同鄉們不由心驚膽戰,軍中也是在這時緊急成立了補刀隊。高渠梁曾偷聽到補刀隊私下商量道:「那些中了滕國疾射弩的傷兵,要害位置三箭以上,基本不必救了,給他們一個痛快吧。」

  「三箭以上。」高渠梁默默記下這個關鍵的數字,「如果我在戰場上中了一箭,我一定要拼了命朝後跑。」

  幸運的是高渠梁和同鄉們並未參與對滕國邊境三城的圍攻。軍官派遣他們前掃蕩三城周邊的城池和村落。一路上高渠梁的部隊再未遭遇到像樣的抵抗,沿途所見皆是蕭索的城池和面黃肌瘦的滕國子民,這不由讓高渠梁一陣恍惚——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曲阜城郊那些受災的農戶一樣。而那些滕國子民看魯軍隊列時那畏懼又茫然的眼神,幾乎就是家鄉父老的翻版。

  「我們一群窮苦子弟千里迢迢跑來滕國,來劫掠另一群窮苦子弟,圖個什麼呢?」高渠梁在心裡問自己。

  同鄉倒是深感遺憾,因為一路平安無事,所以他也沒有多少建立軍功的機會。而高渠梁則每日在心裡默念著,就這樣一直平靜下去吧,最好一仗也別打,讓大家平平安安地回家好了。

  可世事總是變幻無常。邊境三城的方向很快傳來噩耗,圍城的魯軍被擊潰,據傳死傷慘重,幾近全軍覆沒。消息傳來時城中哀鴻遍野,連守城的將官都在討論是否要南下與主力匯合。幾名將官彼此之間意見不統一,終日爭執不休,結果隊伍就一直在原地停留下來,直到今晨。

  今天一早,天色剛亮,便有探馬來報,稱有大批滕軍正在向此地開進,目標極其明確。根據探馬預計,來襲的滕軍大約在千人之眾。由於這個數字並不算龐大,大約是守軍數量的二三倍,再考慮到滕軍有限的攻城能力,城中的軍官們商議過後認為還是可以依託簡陋的城防守一守的。

  結果,戰鬥一開始,滕軍所爆發出的猛烈的進攻能力大大出乎魯軍守將的預料。部署在一線的上百名敢戰老兵在滕軍的箭雨覆蓋下幾乎被一掃而空,補充上去的二線兵馬又缺乏作戰經驗,竟然一個個站在屍山血海中呆若木雞,或是匍匐在城牆後一動不動,坐視滕國大軍貼近城牆,開始架設雲梯。

  「上啊,給老子上!」軍官怒不可遏,抽出腰間的皮鞭,狠狠抽打在士卒們身上,「一群豬玀,蠢驢!牲口都比你們會打仗!」

  高渠梁背上挨了一記皮鞭,隨即感到火辣辣的刺痛。他的心裡頓時騰起一團烈火,灼燒著他的胸膛和嗓子眼,讓他想要怒吼,不是對著城外的滕軍,而是對著眼前的軍官。

  「誰能身先士卒投放滾木,我舉薦誰一級軍功!」軍官大喝道,目光落在高渠梁身邊的同鄉身上。高渠梁注意到同鄉身子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想要站起身,高渠梁連忙拽住了他。

  「不能去!」高渠梁焦急地喊道。

  同鄉眉頭皺了又皺,最後狠狠咬咬牙。

  「這窩囊日子你還沒過夠嗎?不拼這一把,他日怎麼衣錦還鄉?」同鄉一把甩開高渠梁,一面大喊著,一面抄起了地上的滾木。

  混亂之中,陸續有滕軍士兵登上城牆,與城頭殘存的魯軍做近身交戰。這時軍官反倒沒了影,不知逃去了何處。高渠梁見狀也顧不上許多,從隱蔽處跳了出來,恰好撞見同鄉大喊大叫地投擲滾木,有沒有砸中人高渠梁不清楚,但同鄉很快挨了一箭倒是真的。高渠梁慌忙衝上前去,背起同鄉便朝階梯逃去。同鄉在他身後哀嚎著,那一箭似乎有鑽心的劇痛,高渠梁聽著都不由一陣膽寒。

  「一箭,一箭而已,還來得及……」他在心底默念。可緊接著高渠梁感到身後傳來一陣推力,同鄉的慘叫聲更加悽慘,高渠梁神手摸了摸,摸到了一大灘鮮血和另一支弩箭。

  「兩箭,還來得及,還來得及!」高渠梁暗自咬牙,腳下步子飛快,朝著城中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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